王绶被关在冰冷的牢房之中，静静地等待着审判之日的到来。

李圃不在，武国的政治开始正常地运转。

数日后，朱玄昌之大体被移灵至都城近郊的陵墓。

太子登基大典迅速地举行。

陈惠妃和陈太师死罪难免，参与阴谋叛变的大小官员也都分别论罪行刑。

太子并未以凌迟、剥皮之刑惩处那批人，听说只降旨判处斩首或棒打之刑。

然后，五皇子——王绶自被囚禁之日起即处之泰然，一直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石头铺成的地上。

好几张死者的脸孔浮现在王绶的脑海中后又消失。

死去的朱玄昌看着自己时的那双冷冰冰的眼神。

死去的养父、祖父陈州侯的脸孔。

惨遭斩首，眼神中充满恨意的二皇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为你炼制长生不老药……这么告诉过自己的道士“刘禅”。

沉醉在虚假梦境中的母后“陈惠妃”的脸孔。

站在宫城回廊下的李圃的那张平静的脸庞。

“你是我这一生中，侍奉的最后一位陛下。”

王绶的脑海中也想起活着的人的脸孔。

想起白苑山上的那一群不可思议的人们，方士那张端正的侧脸，或云裳那张满面笑容的脸庞。

王绶静静地想着。

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待在亦可说是自己故乡的荆州乡下，遥遥地思念着都城的少年时代。

当时若继续待在那里遥遥地思念着都城，说不定反而更好。

趁着追鱼、赶鹿的空档，遥望着都城的方向，无法排除心中的焦躁感，难以压抑内心深处那份疏离感……现在回想起来，在即将结束的短短人生中，那时候反而是王绶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那时候，有朋友，也有心爱的人。

那时候，王绶并未野心勃勃地觊觎着皇帝之位。

王绶只希望有人对他说。

你确确实实存在着，你可以放心地待在这里。

“原来如此……”

身在牢房之中的王绶睁开眼睛，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

“方士阁下……”

白苑山的方士就站在不远处，他到底是怎么混进大牢里的呢？他像是倚靠在石墙上似地站着。

“你决意赴死吗？”辰仙问道。

王绶心想，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的声音和李圃一样平淡，李圃的声音让人听入耳里，心里就波涛汹涌，心情迟迟无法平静下来。这位方士的声音听起来却像乐曲般悦耳，令人心旷神怡。

王绶随意地捻着胡须，“没办法，本王串通李圃与母后，扰乱了武国之安宁。”

“后悔吗？”

“觊觎皇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自己种下的因而结出来的果，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还对皇位恋恋不舍吗？”

“果然是违背了天意吧！心里难免感到不服气，不过，现在想来，即使方士阁下肯为本王炼制金龙丹，结果还是一样。即使登上皇位，百年后说不定还是会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并非这些，就像光祖那般……”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云裳说得对。”

王绶依然坐在地上，仰望着矮矮的、石头打造的牢房屋顶，想起那位天真活泼的姑娘所说的话。

“她叫本王一定要看清楚自己，还说，身边的人不在乎自己，自己在乎自己就好了，自己觉得自己存在是对的就好。她说，可以这么看待自己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并不需要皇位。地位、权力、金钱，甚至连仙丹都不再需要。这么一来，就可以坦荡荡地活着，睡着，和朋友谈心……好好珍惜那些愿意和真实的自己往来的好朋友。”

“这一席话……也说中了在下的弱点。”黑暗中隐约可见辰仙苦笑着。

王绶看得见对方，却因光线太暗而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方士阁下也有迷惑之时？”

“经常。而且遗憾的是，至今还无法如五皇子般醒悟。”

“这也算是醒悟吗？”

“也许吧……五皇子是否愿意通过修行以达彻悟之境界呢？”

王绶皱着眉头，“修行？”

“是的，青龙山的仙人正在寻求身怀仙骨之人，在下认为，五皇具备着此等资质。”

“怎么可能！”

王绶以为辰仙是在开自己的玩笑，他心想，自己是一个即将被处决之人，怎么可能……

可是，这位方士看起来又不像是在说笑话。

王绶一直注视着辰仙，“你是当真？”

“娥瑛已劝说过五皇子了吧，确实如她说的，翠龙真君对人确实有点粗暴，不过，他的确是一位伟大的仙人，五皇子之事，他一定会为你好好地斟酌办理吧。”

“如今……本王是被囚之身，如何能够……”

“走吧！”

辰仙起身走向王绶，向王绶伸出手去。

“青龙山？”

“没错，想不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山顶上，试着让自己置身于一个与欲望绝缘的世界呢？在山上待个百年后，五皇子你，对一个曾经野心勃勃觊觎着皇位的自己，说不定反而会感到很怀念，消除一切欲念后，说不定真的可以看到你自己所说的，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不过，请恕在下无法保证这一切。”

“就这么离去？可以将自己的罪孽抛之脑后吗？”

“罪孽，无论到哪里去都不会忘记，一辈子都会紧跟着你。”

王绶注视着对自己伸出手来的少年的脸庞。

注视着那张白皙、端正的脸孔，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为什么？王绶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对本王施以援手？”

“有位姑娘说，不希望看到熟人死去。”辰仙有些无可奈何似地回答着，“她要我一定要帮你的忙，我担心若拒绝她的要求，她可能会贸然行动。”

王绶马上就想到那个人是谁了，笑了出来。

“本王很想去见她，只不过……”

“那就不必了，在下早已言明，自己尚未看破一切，行动完全听凭于己身欲望，说不定会从云端将你推下。”

“云……”

“仙人的坐骑，已等候多时，负责送你前往青龙山，走吧！”

王绶拉住辰仙之手，站起身来。

辰仙打开牢房之门，狱卒已被药迷昏，沉沉地睡着。

王绶步履蹒跚地走出牢房，发现闪耀着五彩光芒的云朵已经等在牢房外面。

……

云裳只不过离开府邸一阵子而已，府邸里就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

厨房依然维持云裳被王绶手下抓走时的样子，饭菜腐坏，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

比厨房还糟糕的是辰仙的药房。

中药房抽屉全被拉开，里面的东西都被拿走，炼制丹药的材料也几乎被拿光。

地面上留着好多人的脚印。

听说是都城里的那些害怕如人的百姓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平时绝对不敢上来的白苑山。

白苑山上住着方士的传闻早就传遍都城的大街小巷，囫囵吞枣地相信方士会炼制成仙的金丹，长生不老不再是梦想等传闻的人，频频登上山来，结果都被阿白给轰了回去。

阿白才短短的时间不在家，府邸里就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这次入侵府邸之人，显然不只是冲着金丹而来的。

因为大家对于身上带着住在这座山上的方士炼制的丹药，就不会遭到妖魔的袭击……这种离奇古怪的传言深信不疑。

就像溺水之人拼命地想要抓住一根稻草似地。

云裳开始打扫药房的地板，捡起被摔破的陶瓷碎片。

“摆着就好，不用打扫了。”阿白走进药房，对着云裳说着，桌子上摆着好几个已经打包好的行李。

云裳摇摇头，开始拿着抹布擦地板，“我喜欢这里。”

爱慕之人说不定就在那座山上，怀着这样的心情上山的时候，自己实在是害怕得不得了。

不过在山上住下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云裳的胆量就变大了，见到妖魔也不再感到那么害怕了。

云裳经历过好多事情。

云裳掉过眼泪，不过，心中却满怀着一想起心里就小鹿乱撞的美好回忆。

留在这座老旧府邸里的回忆，绝对比留在那栋位于都城，自己曾住过好几年的爹爹的家还多。

辰仙决定离开这座山。

现在，知道这座山上住着方士的人远比过去多。

那些人虽然都特别勇敢，但一看到妖魔就惊慌失措或昏死过去，吵得山上整日不得安宁。

所以，辰仙决定搬到别的地方住，至于搬到什么地方，目前尚未决定，到时候，阿白或云裳都会跟着去。

“辰仙他……还没回来吗？”

“还在听青龙山那个老头子发牢骚吧！他怎么可能会收留那种男人呢。”

“绝对没问题！王绶他很不一般，我觉得一定可以顺利地投入仙人门下。”

“那种人若能修成正果，成为伟大的仙人，那就太奇怪了。”

辰仙早就决定，从青龙山回到白苑山后就马上启程。

阿白也拿起抹布帮着云裳擦地板。

云裳回过神来，发现阿白已经把布卷在脖子上。

“这是……”

“嘿嘿，不错吧？那块玉，当然已经包在里面，成了咱的行李了。这样，就不会再让辰仙说闲话了吧。”

竟然把另外一个人给疏忽了。云裳觉得很滑稽似地笑着。

将地板上擦干净喉，阿白说道：“屋顶也已经修好了，云裳，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阿白说着就往屋外走了出去。

落日时分将近。

一整天都晴空万里的都城天空，已经被染成金黄色。

云裳把扎成发束的头发放了下来，整理好打扫用具后，就离开了府邸，前往楼台。

白天的暑气全消，凉爽的山风徐徐吹送着。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度站在这里看日落。

向晚时分的都城颜色，连绵群峰的浓淡颜色，从云雾间照射下来的夕阳的颜色。

倘若金龙现在还躺在那片天空之中。

希望你能永远像今天一样，让和平的夕阳普照在这块大地上，云裳默默地祈祷着。

蹬蹬蹬的脚步声从云裳背后传了过来。

云裳回过头去，辰仙刚好走上台阶。

辰仙护送王绶前往青龙山喉，刚刚回到白苑山上来。

“终于回来啦！”

不知道是不是夕阳太眩目，辰仙眯着眼睛看着云裳，站在距离楼台稍远处，开口问着云裳，“想不想念都城呢？”

云裳张大眼睛，微微地笑着，“不想。”

“这次，说不定要搬到离岳父大人很远的地方。”

“我即使住在这里也没去拜见过爹爹呀，只要是辰仙去的地方，不管是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你去。”

辰仙走上楼台，牵起云裳的手，“未来……说不定会碰到一些麻烦的事情。”

辰仙紧紧地盯着云裳的手说着。

“麻烦的事情？”

“我想找一个新的落脚之处，顺便寻找绮罗。”

云裳惊讶地看着辰仙。

绮罗和娥瑛已经离开了都城，逃离槐江山的妖魔显然不只是如人一个，两人为了寻找、逮捕那些逃走的妖魔而离开了都城。

绮罗他们离开前，还留书告诉云裳他们这些事情。

“而且……说不定还不只是槐江山的问题。”

辰仙眺望着都城方向，咬着指甲，“妖魔出逃之事，或许和天界有关，意图不明，极为麻烦。”

辰仙窥探似地看着云裳。

“或许会住在不习惯的土地上，遭遇到比过去更严重的危险状况。”

云裳用力地点点头，突然噗地紧紧抱住了辰仙，“谢谢你。”

“谢什么？”辰仙诧异地低头看着云裳。

“因为，辰仙不是说要帮我去找寻绮罗和娥瑛吗？我心里也正想这么做呢。”

不过，云裳心想，下决定的人还是辰仙，自己不该期待辰仙这么做。

因为，辰仙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说他只想当个方士，平平静静地生活。

辰仙还说，自己极力避免卷入龙王之争，或凡是和天界有关的纷纷扰扰之中。

另一方面，云裳也知道辰仙非常体贴，知道可怕的妖魔在凡人居住的地方出没的危险性，还有，知道绮罗四处奔走，知道自己不该明明知道却装做不知道。

云裳非常高兴，把脸贴在辰仙的袍子上磨蹭着，辰仙用低沉、冷淡的声音说道：“我这么做并非为了绮罗或娥瑛，也不是为了那些陌生的凡人。”

“恩，为了他们也没关系。”

“这次，我真的有点生气。不知道天帝到底是何意图，放任石神将等妖魔危害人间……差点就害我失去了阿白，害你……差一点就嫁给其他男人为妻。”

云裳茫茫然地说道：“你是指霸先的事情吗？他是开玩笑的，他不是也告诉过你了吗？”

也就是说，他只是逗弄云裳罢了，没想到云裳却当真而烦恼得不得了。

还打算这辈子要永远待在里昆仑山呢。

云裳突然觉得自己的双颊热了起来，她直到现在都还不相信，那就是武国的光祖。

那片竹林世界。

覆盖在青竹、青苔与植物之下的那件简陋破旧的房子，以及闪耀着五彩光芒的灵芝和清泉。

还有，留着红色头发和有着虎斑的男人的那张脸，都再度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云裳本以为，回来后，这里说不定已经过了百年或更久的时间，后来却发现，这里丝毫没有改变。

云裳一直认为都是霸先的安排。

他不是神明，也不是仙人、妖魔或野兽……而且，早就不是凡人了，他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男人。

现在，霸先依然坐在池畔钓着鱼吧！什么都不想，只是坐在那里垂钓着。

云裳茫茫然地想着他那张平静的侧脸。

辰仙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云裳，“哼！”

“怎、怎么啦？”

“原来如此，果然……真的不能离开视线。”

“诶？什么东西不能离开视线？”

辰仙突然放开云裳，走下楼台的阶梯。

“辰仙！”

辰仙突然变得冷冰冰地。

转身背对着云裳，云裳原本也准备走下阶梯，却突然停下脚步。

辰仙总是把自己丢着就扭头离开。

辰仙总是让自己目送着他的背影。

和辰仙在一起的时候，云裳觉得很幸福，对彼此的感情未曾产说过疑问，可是，辰仙一离开，自己的心里就觉得很不安。

云裳瞪大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辰仙的背影。

辰仙回过头来，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平静，不过，黑色的眼眸热得超乎寻常。

“过来。”

辰仙牵起云裳的手，用力地拉着她走下阶梯。

云裳被紧紧地抱在怀里，只觉得对方的嘴唇接近自己的耳边，不断地呼出热气来。

然后，轻声细语地说出一句话来。

云裳惊讶得睁大着眼睛。辰仙却像什么都没说过似地，若无其事地说道：“趁夜晚来临之前出发吧！”

“嗯……”云裳僵硬着声音回答。

云裳的手就这么被辰仙牵着，往府邸的路上跑了过去，她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脸红到耳边。

辰仙每次离开，云裳的心里就觉得很不安，云裳非常爱辰仙，但是辰仙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留在我身边，云裳……”

刚刚才轻声细语地对自己说过的简短的一句话。

用低沉、听起来像在唱歌的声音说过的一句话。

既不是我爱你，也不是说我为你着迷，同样的一句话，过去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遍了。

云裳的心跳依然剧烈跳动着。

“在一句真心话之前，千句甜言蜜语相形逊色。”

说不定就像霸先说的这句话一样。

因为，一定是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发生过。

云裳觉得，辰仙的一个眼神、无意中说出来的一句话，都别具意义，不断地向云裳传达着确切的情意。

值得信任。

下坡途中，云裳突然转过头来，眯着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渐渐下山的夕阳。

云裳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地方。

心想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来。

云裳微笑着，觉得自己一直有这样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