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七十八话 苏醒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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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男子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块白净的天花板。

他想起身看看,却发现痛彻心扉的撕裂感在全身放射般蔓延开。

“…终于醒了。你叫什么名字?”旁边有另一把声音传来。

男子刚想张嘴回应,却发现自己连张开下巴都有困难。他努力把气提上来,想试着让胸腔跟喉咙弄出点声音,然而旁边的人大概只能听到粗闷模糊的喘气声,就像朝一张破洞的纸吹气一样。

他又再次试着抬抬手指,然而无法形容的疼痛撕裂感再次令他额头冒汗。

旁边的人貌似知道他的痛苦,凑近了说道:“你还是躺好不要动了。我检查过,你的骨折几乎遍及全身,还有肺水肿和合并弥漫性肺泡损伤,能活下来都是奇迹。天知道你已经昏迷多少天了。在状况好转之前,你就好好休养吧。”

男子自己也已猜到可能颌骨、胸骨、连带喉软骨都一起骨折了。

可他硬是没死,如今还让人救活了。这种奇迹连男子自己也震惊了一把。虽然不想承认,但倘若现在就能够发声的话,他一定会不得不发出仰天叹服的声音,也许这就是神人有意救他一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男子顽强的身体也开始好转。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一直照顾他的陌生人竟是个独居的年轻人,而且近一年来始终都毫无怨言地治疗着他。聪明的年轻人貌似对医学很在行,即使不能说话,但男子的毛病和需求他总能一眼看出。年轻人每天除了出去干正事之外,一回到家便围着他这个伤者转。偶尔还会有附近的穷苦村民过来找年轻人看病,无论男女老少,年轻人都尽心尽力帮忙,大家都把他奉为神人的化身一样。

起初男子虽无比感激年轻人,但是心头一直五味杂陈。他也很想自己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可这是急不来的事。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如此严重的伤,也许这下半辈子就是一直瘫痪的命,能好起来甚至可以算是双重奇迹。但年轻人一直不管病情如何恶劣,每天都坚持给他换药,做着各种康复理疗,不计任何代价地一心要治好他,这让他无比感动而又陷入挣扎。

后来年轻人大概也看到了,男子那还能动的瞳孔里头的异样。

年轻人也猜到了茫然的他或许在想什么:“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一定要好好休养!既然奇迹已经在你身上发生过一次,若还能再次在你身上出现,那肯定就是神迹了。神人既然能让你活下来,那让你好起来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无论是奇迹还是神迹,只要安心等待的话,总有一天会来的。”

依旧无法说话和动弹的男子,任由感激的泪水流淌在整张破败不堪的脸上。于是他把所有那些不安的念头赶出脑海,一心一意地坚持着痊愈的信念,相信着神迹的发生。

多亏了年轻人不离不弃无微不至的照顾,渐渐他那痛得麻木的手指终于开始恢复一点知觉了。然而手掌和手腕还是无法动弹,连出力都成问题。不过年轻人满心欢喜地感谢神人让奇迹再次降临,好像他的感激之情更甚于这个一动也不能动的男子。因为年轻人觉得,神迹就像通过男子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专门呈现出来给自己看一样。

于是男子努力想让自己比划出感谢的话语来。但年轻人阻止了他,生怕男子把自己脆弱的手弄崴了。

某晚,睡梦中的男子猛地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

同时被吵醒的还有年轻人。他马上去开门,结果一个村民急匆匆地架着一个受伤的人进来了。

“他受了重伤,求求您帮我们看一下吧!”村民气喘嘘嘘地跪下来求他。

年轻人赶紧把他们迎进屋,马上被伤者的伤势吓醒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送去医院…”

可还没等他把问题问完,村民便神情慌张地打断了他:“嘘!他…他可是王政府要捉拿的那些‘逆贼’!”

“…难怪!”年轻人一下就听懂了村民的话。

“所以,附近没有任何人敢救治他!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求求您了!”

“好吧!赶紧先把他的血止住再说!来!你来帮我搭把手!”

“好嘞!”

“把他抬到那张床上!一、二、三!用力!”

年轻人和村民忙活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终于把伤势暂时稳定住了,伤者脱离了生命危险。

等到伤者苏醒过来,带着黑眼圈的年轻人严厉地质问那个同样年轻的伤者:

“这是被那些宪兵的长矛刺伤的吗?”

“是的…我、我们被围攻了,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伤者虚弱地答道。

“你们明知不是政府的对手…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

“为了…革命!”伤者原本涣散的眼睛忽然焕发出一阵光彩。

“你们…你们这种人…给我适可而止吧!”年轻人听到这种话,越来越生气。

“他也是…太年轻…您就原谅他吧!”村民被紧张的气氛吓到了,想赶紧缓场。

“不!流血算什么!就算为了革命牺牲也是值得的!”伤者仿佛眼里有光。

“别再执迷不悟了!你们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可怜虫罢了!”

“可是在我看来,你们也不过是在极权主义阴影下苟且偷生的可怜虫罢了!”被激怒的伤者,即便拖着虚弱的身体,也仍然毫不示弱。

村民两边为难:“好啦好啦,你们肯定是太累了!大家都去睡一觉吧!”

“只要推翻了那些王和神官,自由的国度就在眼前了!”伤者振奋起来。

“你现在很不自由么?你们的脑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了所谓的‘自由’,所以连命都不要了吗?你们难道忘了以前那个‘处刑事件’的教训了吗?”

“我们当然会永远记住那个事件!就像我们永远都没有忘记,自己从来就没有自由过!”伤者更加激动起来。

“喂,现在不要提那种事了吧!”村民一听到这个名词立刻冒出冷汗。

“不,让我说…”伤者推开那只想要捂住他嘴巴的村民的手:“你们…知不知道以前那件‘处刑事件’的真相?”

年轻人:“神官抓住了造反分子们准备审判处决,然后他们那班残党居然想要劫法场,接着残党就把围观行刑的无辜群众当人质,要挟政府释放同伙不是吗!强硬的官兵们不肯就范,结果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混战!劫持了人质的反叛者们丧心病狂地想突围,而被激怒的官兵们也不管不顾地展开反击,然后演变成完全失控的血腥乱战,最终把在场所有人都害死了…不是吗!”

伤者干枯的嘴唇不断颤抖,痛苦地反驳:“错!大错特错!上层向外散播的所谓‘真相’当然是这样…但事实是,这实际上都是神官为了捕杀所有革命先烈们设下的卑鄙圈套!那些前辈们…都死了…”

“那只是你们愿意相信的‘真相’而已!可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次不幸的人质事件!事到如今你还想帮那些人洗脱罪孽吗!”年轻人也不依不饶。

“不!那些不幸的前辈们才是值得敬重的先烈!他们只是太激进了!只要一切反抗强权的实诚人联合起来,我坚信无政府国家是有可能实现的!我看到…”

“呸!你们这些妄想家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到了最后,全都只会成为你濒死时看到的幻觉罢了!”

“不!我们的梦想将会成真!”

“你们这些…执迷不悟的家伙!既然你那么喜欢无政府主义,干脆我就跟你说说,你们这帮愣头青到底有多么愚蠢吧!”

“请多多指教!”眼看激动的伤者几乎要强撑着起床了。

“喂、喂、大家都停一下!这到底…”村民想摁住双方冷静一下。

“不要打断我!我要好好地点醒这些不知悔改的人,他们所信奉的那些主义到底是多么无稽!”年轻人把伤者拉起到床上一个能够坐直的位置,自己也坐得端端正正准备发言。

“好吧好吧,只要你能够镇住这些非主流,让他们别再闯祸也好。”村民也坐了下来。

年轻人:“我听说过你们的主张,你们无非不就是想用‘互助自治’的方式,妄图使人民脱离对王政府的依附,从而成立你们的‘理想国’吗?”

伤者:“虽然你说的八九不离十,但我们所推崇的和平革命准则,你是不会理解的。”

“你知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安那其主义’?”年轻人厉声质问。

伤者:“不管你给我们安上什么名头也好,我们的立场就是那样,你也无谓再劝了!我看你什么都没彻底搞明白。”

年轻人:“你也不会比我明白多少!要我来说,‘安那其主义’其实不过就是一种假装革命,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伤者:“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们的主义!

年轻人:“我不需要侮辱,我接下来只要揭露你们那些空想之下所掩盖的虚伪和自私就足够了!”

伤者提高音量:“讲,您请讲!”

接下来年轻人激动地连续发问,丝毫不给伤者喘息的机会:

“你们是不是以为在这片领土内,利用各种机会,搞宣传,拉人头,建社区,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然后就可以号称‘革命’了?”

“可你们是不是无视了自己如今尚在王权的领土内?你们诸位有没有自问一下,你们利用的物资,究竟来自于哪里?是不是全从这个王权国家出产的?你们看似不参与行政,不参与经济,妄想独立于二元君主制社会的运转逻辑之外,可实际上你们的整个物质基础都依附于王权社会的物质基础之中!一旦失去了内部或外部物资保障,你们日思夜想的空想主义社会,只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往好的说,你们和这个被鄙视的社会只是寄生关系;往现实点说,你们在这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稳定的立锥之地,你们的理想国才是被鄙视的一方!而就算你们能够从外国借来物资,或者有本领运用各种关系调进来…可周边国家又有谁想搞安那其主义?哪个国家愿站在你们这一边?你们凭着借来赊来的东西,又可以在这儿支撑多久?”

“只要是信奉我们主义的人,自发就会组织起来,自己就会不断壮大!”伤者还不示弱。

“哼!别痴心妄想了!一言以蔽之,尚恐费言语!外面不仅没有其他阵营支援你们,你们更是没有任何可以信赖的可持续本钱供自己壮大!不仅本国的政权不支持你们,而且周边国家对你们这些‘恐怖主义者’其实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伤者:“这只是短视的你所看见的现状罢了。我对毋须政府,互助自治的未来充满信心。不管国内国外,都会有人渐渐觉醒!”

年轻人:“我倒想问问,你们的东西吃完了,用完了,去哪领?你们最多最多,也只是饿不死自己罢了。你们就只有那么点拉人头的本事,可一点也帮不了其他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就凭你们那点影响力,根本就不足以筑城墙、修藩篱,更别提研发技术、发展生产之类的了。试问你们怎么帮助数之不尽的穷苦百姓实现人身自由和财富自由呢?”

伤者:“我相信等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们联合起来建设新大陆,世界就再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年轻人:“至于联合起来…你们配吗?真是大言不惭!你如今在一个小地方、一个小国家里头都尚且实现不了的事情,试问如何一下让全世界都接受你们?”

伤者反问:“如果你是那么极端地不接受和排斥我们的理想,那么请您说说,阁下又有哪些反抗极权国家的高见?”

年轻人:“首先,我不是瞎子,你们看得见的,我也看得见。我何尝不是抬起头来,就看见卑鄙人们在沽名钓誉?我也看不见圣域上方和慈悲的神民,但我能比你更清晰地看见,总有人在利用别人每一次高尚的冲动和每一场人类的悲剧,在背后大肆捞钱!”

伤者:“既然你也如此痛恨那些人…”

年轻人打断了他:“在你的眼里,一个充满等级和强权的社会,一个争名逐利的世界,你可能认为那是一个可怖的地狱。”而在可怖的阶级和强权世界里,你一定对被压迫和被欺骗心怀敌意,你一定厌恶暴力和罪恶,那么,你可以自诩自己是个正常人,更可以自认为是个‘高尚的革命者’…”说到这里,年轻人开始激愤地站了起来:“其实我心里,也和你一样害怕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但我实际上更加贪生怕死!!而我相信很多人其实也和我一样,就是那样的怕死!而且一直就是你们心里所鄙视的那种升斗小民!”

伤者:“既然作为升斗小民,不是应该更期待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吗!”

年轻人:“对呵!我渴望不被强权压迫,我也渴望自由,但我深知你那种极端自由的社会是无法继续下去的。很多人也像我一样,隐隐担忧着你们那种空想社会是会出大问题的。因为其实谁都知道,像我们目前这样的强权社会——上位的法规和军队的威慑自不必说——肯定是要靠强大的组织和制度环境来维持的,而且更是需要弱者们作出一定的牺牲,正如你想要为‘自由’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一样!”

伤者:“既然两头都需要牺牲,可你为何偏选助纣为虐呢?”

“一想到被掠夺、被剥削、被贬低、被欺骗,你们这种人就满怀敌意,愤世嫉俗。但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朝一日,突然没有了等级和强权呢?”此刻的年轻人,双眼望向外面,好似已经不是在对着伤者发言了。而他紧接着发出的连串感叹,好像也不打算让任何人插话:

“满怀希望的你以为,那一定会迎来完美幸福的乌托邦吗?”

“不,乌托邦对现在的人类来说,还太早了!”

“其实活在现在的大多数人,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和为什么而活着的!”

“不是我们选择了助纣为虐,而是我们没得选择!”

伤者努力想让激愤的年轻人望向自己:“所以你的歪理就是,我们其实应该对压迫众人、下可恶的法令的上层抱有信心,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牛做马!而仅仅就因为歹毒的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非也!我虽然不赞成强权中压迫和盘剥的那黑暗一面,但我也绝不会认可你们眼中那种无视一切权力,纯属臆想的空中楼阁。”他终于将填满复杂冲动的眼睛移向伤者:“我很想再次警醒你,隐藏在人心之中的一条禁忌规律:那就是——人之初,性本恶!这就是深深潜伏于你们那所谓‘革命’里的危机。虽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人性中的恶其实是与生俱来!好在不少人的恶会在成长过程中,自发地默默隐藏,以至于抑制起来。而且在强权的钳制下,我们平头百姓的恶,也无法轻易跳出来四处蹦跶。反倒是你们这些所谓的革命者们,盲目乐观地只相信人性的光辉,对自己看不见的潜在危机不管不顾,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定能成功——可要是你们这帮短视浅显的人一旦成功,那些不完美的‘革命’会不会将世界导向另一种负面的可能性呢?那种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

“你想过吗?”

“……”伤者一时失语。

“不!你没有!你不敢想!你们只愿活在自己美好的幻觉之中!你们让无知的空想填满头脑,却将于百姓而言真正重要的问题抛诸脑后!你信不信,到那时,一切都只会变得更加混乱,并且场面将完全无法收拾!一次失败革命后的世界绝不会成为你们想当然的那种天堂,反而会变成更加残酷的炼狱!”

“……”对面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剩年轻人不断地倾泻着满腔怒火:

“没有强权的圈养和限制,恐怕缺失规训的大部分人,最终都只会沦落为狂徒!”

“让你们粉碎掉世上最后一丝一毫的权威和秩序,那将会变成什么世界?”

“失去捆绑和束缚的人心中的天性之恶,只会毫无节制地被释放到世界上!”

“在毫无规则、完全‘自由’的世界里,实际上人们就只剩下恣意妄为!那时候全世界就只会剩下疯子们到处横行!”

“而且很可能那种混乱残缺的社会,甚至连疯者自身都无法适应!在那样一种混沌的乱世里,你告诉我,弱者如何能够生存?”

“他要是想活下去,谁来保护他呢?”

“你们一味地排斥强权,但要是没有强权同时提供的圈养和保护,弱者们如何在更加残酷的乱世中生存呢?”

“到那时候,连保命都成了奢望,遑论公平?”

伤者吸了一口气:“你目前也只是一味悲观地给革命泼冷水罢了,却不曾想到时候当然是由我们来保护他们!”

可年轻人再次冒出的心火几乎要灼烧伤者全脸:

“不,我最害怕的就是不会变成那样!因为你们这些亡命之徒已经做好了要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打算,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而为了所谓的新世界,你们这班连皮毛都打算不存的人,如何保证你们日后还能够庇护打算活下来的那些平民百姓?”

“而到时候已经牺牲的你,又如何能够保证,其余活下来的革命者,他们每一个人内心里没有关着任何一头野兽、甚至是魔鬼?”

“不怕死的你倒是回答我啊!”

伤者顶着怒火反击:“人们…人们到时候不需要我们,也会自发组织起来,保护自己!”

年轻人不依不饶:“就凭你?你压根无法保证!在每个人都自身难保的乱世里,谁又有余力能够向更悲惨的弱者伸出援手?而且你何不想想那个前车之鉴!想想你所崇拜的那个传说中的秘密结社罢!他们曾经也跟你们一样,想革命,想推翻王政……可他们有组织、有宗旨!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拥有武力和家底,这才是统治者们所真正畏惧的!然而最后连他们都还是失败了,只能等待着被处死!而弱小的你呢?你准备了什么?革命不是过家家,旧阶级是会反抗的,你怎么保卫自己?你如何去夺回被压迫者掠走的东西?单凭你们的口头批判?非暴力不合作?单凭统治机器的良心发现?你们的结局,甚至连那个秘密结社‘黑色大丽花’都不如!”

听到偶像被否定,伤者咬牙切齿说不出一句话。让人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出离愤怒,还是未愈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年轻人:“只有动荡不安才会是革命后的真实面貌!比起高压强权,我们大多数平民老百姓其实更害怕流血革命!因为那其实只是暂时让一个痞子下台,从而让另一个疯子上台罢了!”

被话语深深灼伤的伤者无法反驳,只能任凭年轻人继续发作:

“铁了心想把百姓置于未知的危险境地,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会感到有一点痛吗?你再摸摸自己的伤口!你现在是不痛了吗?你瞧瞧你自己现在都下不了地的那副德行!遍体鳞伤的你还有能力保护无辜的百姓吗?还是说只要有自由护体,你们就不会死?如果不痛的话,那就赶快给我出去继续‘闹革命’啊!”

被骂得体无完肤的伤者,说什么也要挣扎着下床,任凭村民如何劝说,他还是愤懑地摔门而去。

村民左右为难,呆立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帮年轻人收拾房间。

村民捡起了一块沾血的纱布带,随口说道:“现在这些小年轻真让人害怕,动不动就想闹革命。我真担心,他们哪天就会跟以前那些恐怖分子一样误入歧途。可医生您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的手上是将会沾血的。”

年轻人:“不,想来我跟他们其实可能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手上沾的血不一样罢了。他们自认为自己手上沾满的是恶人的血;但的我手上,沾满的却是那些我无力挽救的病人的血啊!而更多的时候甚至是泪…”

了解他的村民沉默了好一阵,最后才说出自己的感想:“啊…我感觉您说的更有道理。尽管我们社会不公,法制不健,人生无奈,但这不是我参与作恶的理由。我不杀人,我不想要什么‘暴力革命’。我更想见到的是像您这样的人,不仅救活了别人的命,还挽救了这些可怜人的思想。”

年轻人:“不,我并不是在挽救这些人,我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实话,对于任何人来说,从来都没有任何真正的价值。它只是那些爱钻牛角尖的人所追逐的一个符号罢了。并且真话向来都很刺耳。在人同人的关系中,怜恤和谎言的作用抵得过一万句实话。”

村民:“的确,要不是你救了他的命,换作我,都觉得你训的话有点难听啊。”

年轻人:“再说我也救不了他。我只是暂时抚平了他的伤,可我实在气愤自己竟阻止不了这些人养好了伤却又白白去送死!归根结底,他们革命者眼中所追求的公平正义,也不过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虚无缥缈…而病人在大多时候,其实是不敢正视病情的,正如我们大多数人也不敢直面现实,就像人们总是莫名其妙地讳疾忌医一样。”

村民:“他们这些小年轻只是白费性命,让自己的亲人徒增伤悲罢了!我回去,一定跟他们父母再好好教训这个毛头小子!”

“…起码他是正直的人,只是还不够了解外面的世界罢了。”年轻人悲哀地叹息道,独自一人仔细洗净带血的毛巾。

等一切都恢复平静过后,一直默默听着他们争论的男子闭上了眼睛。

他再也无法睡着。

不知为何,男子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虽然他从此再没见过那个不屈的“革命者”,但男子感觉他离去的背影,仿佛莫名其妙地给了自己无尽的鼓舞。

后来男子逐渐痊愈的地方又多了。他那痛得麻木的脖子和下巴终于勉强能动了。尽管还是含混不清,但好在喉咙终于能够发出一些低音了。手指也终于能轻轻地抖一下。他更加满怀希望,期待着完全康复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

孤独、幽暗、不见天日。

一股寒气包裹着他。

黑暗中传出一阵阵非人般的邪恶声音:

“单独囚禁的滋味如何?”

“这个单独囚室实在太适合你了,我的天!你就在这里一直囚禁到死为止吧!”

“而你呢…嗯哼…总有一天会醒悟过来的…”

“你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

男子忽然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床上。

他下意识地摸摸额头上的冷汗。

同时他也大感意外,自己的手终于康复了吗?

他试着发声,可惜喉咙还是没好,但这也无碍他的惊喜。

康复的神迹果然伴随着希望出现了。

他又发现年轻人一直伴随在旁边,静静看着惊醒的他。

“我去为你准备一下换伤药。”年轻人转身要离开房间。

得益于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年轻人的无私,男子竟发现自己如今说不出半句道谢的话语。他激动地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到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茫然地看着救命恩人为自己忙东忙西。他无法理解自己无话可说的行为。不知是否由于某人的精神污染,他惊异于自己的内心暗中起了些说不出的变化……

正在苦于不知要对恩人说些什么的时候,男人艰难地用尽气力呼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唐突地叫住了年轻人。

男子努力地向年轻人比划,他过来了扶起男子满是汗水的手。

在年轻人的帮助下,男子在对方手心里颤颤巍巍地写道: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海印汉墓。”

*注释:

1.安那其主义,来自于百科的“无政府主义”条目。英文为Anarchism,可译作安那其主义,是一系列政治哲学思想。它的基本立场是反对包括政府在内的一切统治和权威,提倡个体之间的自助关系,关注个体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诉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会上或经济上的任何独裁统治关系。

2.海印汉墓所提及的反抗组织公会名称“黑色大丽花”,可参见第二十二话。

3.海印汉墓怒骂革命者的话语,来自于Joseph Heller(约瑟夫·海勒)的著作《Catch-22》(《第二十二条军规》)。译者: 扬恝、程爱民、邹惠玲,译林出版社出版。

4.海印汉墓最后和村民的对话,来自于Graham Greene(格雷厄姆·格林)的著作《The Heart of the Matter》(《问题的核心》)。译者:傅惟慈,译林出版社出版。原句为:“实话,他想,对于任何人从来没有任何真正的价值——它只是数学家和哲学家追逐的一个记号。在人同人的关系中,仁慈和谎言抵得过一千句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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