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元年十一月初，大凉明臻帝子书钧亲自挂帅，率领三十五万车骑北上讨伐反贼子书珩，十一月五日，南燕王姜炎琢率领的二十万四方军与之于巢州汇合。

得知消息，大翰王子书珩率领二十六万铁骑抵达翰云，庞夏王夏哈甫·哈拉汗率二十万庞夏军鼎力相助。

十一月六日，双方于翰云城外的云雨坡相遇。

南燕王姜炎琢骑在马上，望着敌军渐渐挺近。

天空阴云积压，寒风急遽而猛烈，吹得战旗猎猎作响。

率先进入他视野之内的是骑在战马上的六道人影，其中两个人打头阵，依次是大翰王子书珩与庞夏王夏哈甫·哈拉汗，另外四人并行在稍后侧，分别是铁骑营大将军吴顷、骠骑将军吴刻、枪神之后段忘容，以及庞夏名将申屠明真。

……除了庞夏王以外，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姜炎琢于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对身侧那人说：“陛下小心，贼人子书珩和申屠明真都善用缥缈经！”

他可是见识过缥缈经的厉害之处的——他之前意图利用天兴帝子书祯生擒子书珩，不料竟被对方彻底压制，连还手的余地都无。

明臻帝子书钧面色沉凝，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行军脚步声震动大地，擂鼓喧天，双方距离逐渐拉近。

“子书珩还有一名叫两仪夺魄针的暗器，武痴噬心就是被他用这暗器射杀，不可不防啊！”他们这边虽然多了几万大军，但对方打头阵的那几人实力太过强大，姜炎琢实在不太放心，他斟酌着说：“……陛下不如先用拔山震元神功削弱敌方的实力？”

子书钧：“朕自有分寸。”

姜炎琢：“……”

十月中旬，大凉大街小巷到处都充斥着诛讨反贼子书珩的呼声，黎明百姓有多爱戴天昭帝，对子书珩的恨意便有多么强烈，姜炎琢知道明臻帝北伐已是大势所趋，便派林百岭前去结交，主动出兵相助。

原因很简单，姜炎琢想要趁机化解与师长夷合谋谋害天兴帝的恩怨，并报复子书珩。

明臻帝说：不知南燕王的条件是何？

林百岭道：取胜后，将子书珩交于我王即可。

明臻帝不知为何笑起来：毕竟朕也对这个皇弟恨之入骨，不如南燕再给朕点好处，或许朕便肯让一让了。

林百岭道：让出南隶四城，陛下以为如何？

明臻帝笑道：好，成交。

姜炎琢宁可将之前夺下的土地归还，也要得到子书珩。

他一定要给他灌下一丈金，让他的余生在自己的折磨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轰隆——

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声闷雷。

双方在相隔三十丈远的时候停止行进。

子书珩瞥了眼姜炎琢，嘲讽道：“哟，这不是姜兄么？好久不见啊，伤好了啊？”

姜炎琢浑不在意地一笑，回道：“子书珩，你今天可千万别死掉啊！”

子书珩拱拱手：“借你吉言！”

姜炎琢翻了白眼，不再作声。

子书珩看向子书钧，连开场白都没讲，径直问：“人呢？”

子书钧抬了抬手，士兵推着一辆囚车上前，里面关着的正是双目失明、面目全非的师长夷。

看到昔日儒雅沉静一身傲骨的人落得如此凄惨，夏哈甫·哈拉汗和段忘容都蹙起眉，露出心痛的神色。

子书钧沉痛道：“你为了他，为了一个害死我们父皇的人，认贼作父，与朕闹到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还记得铁骑营本就是大凉人吗？你让他们自相残杀，你便是大凉不可饶恕的罪人！”

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子书珩在心中低吟。

他身后不远处，铁骑营将士们脸上皆是一副戚然无奈的表情，他们不愿自相残杀，可若不是他们的王，他们恐怕早就死在了与庞夏的交战中！而他们的王不过是为了救回自己的恩师，便扣上了认贼作父的罪名，被天下人唾骂，被大凉南燕联手讨伐，实在是可恶可笑可悲！

为报答王的恩情，他们个个攥紧手中的武器，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子书钧定定望着子书珩，继续说：“你若迷途知返立刻投降，朕便留你一个全尸，你若肯攻打庞夏戴罪立功，朕便免你死罪！”

子书珩依旧没有作声。

见他陷入沉默，夏哈甫·哈拉汗当即厉声大喝：“呸！子书策才是千古罪人！他当年为了称霸神州，杀了多少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当年分明是四国联手讨伐长平，我父王不过是不想臣服于子书策，子书策便兵临城下，我父王纵使从翰阳城墙上跳下去也不肯折服！子书策横行霸道，手段残忍，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

他身后的二十万大军震声高呼。

申屠明真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咯嗒、咯嗒……

正在这时，子书珩双腿轻夹马腹，前进了几步，生怕他突然袭击，对面所有人都拔出了手中的武器。

然而在他们以为大战一触即发时，子书珩唰地一下拔出腰侧的长剑，将锋利的剑刃贴在自己的颈部。

看到这一幕的人全都错愕地睁大了眼。

“珩儿！”

“大王！”

“大王！”

子书珩你……你难道……姜炎琢难以置信，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

子书钧既困惑又震惊，皱起剑眉，但很快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珩儿……”夏哈甫·哈拉汗顷刻间便领悟到了子书珩的意图，不经意间声音竟有些发颤，“不要吓舅舅，珩儿，舅舅已经失去了你娘，若是连你都没能保住……你让舅舅怎么办？”

“舅舅，我知若是现在就以死谢罪，您一定会将这份恨归咎于大凉。”子书珩并未回头，语气沉稳，“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消减您对大凉的恨意，这虽然很难，但我一直相信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劝您放弃攻打大凉。只是我没想到，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什么叫做没有机会了？”夏哈甫·哈拉汗道，“只要活着，怎么会没有机会？”

子书珩没有解释，自顾自地说：“当年父皇准备称帝，外公并没有不服，甚至准备向父皇献礼，支持他成为神州大地的主宰。”

夏哈甫·哈拉汗愕然：“什么？”

“是申屠将军，他用迷仙引控制了外公，让外公誓死不屈，以身殉国，才导致后面发生的一系列悲剧。”子书珩语气平静，“外公从来没有要让庞夏抵抗大凉，他从来没有视大凉为敌。”

夏哈甫·哈拉汗不相信，摇头：“不、不可能！父王明明亲口说过，夏哈甫的民族是太阳之子，是高贵的草原之光，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卑躬屈膝弯下脊梁！”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申屠明真的声音：“是我。”

夏哈甫·哈拉汗呼吸陡然开始紊乱，缓缓扭头看过去，冷声质问：“……你说什么？”

“先王自然清楚没人能阻止得了子书策称帝，他素来热爱和平，厌恶战争，不是他不想屈服，是我不想屈服。”申屠明真一瞬不瞬直视着他，中气十足的嗓音饱含岁月沧桑，“是我控制先王跳下城墙，是我造成了庞夏与大凉敌对的局面，是我导致了铁骑营屠城，导致了三代人的悲剧。大王刚刚所言，也是我控制先王说的。我申屠明真才是庞夏的罪人！”

轰地一声，夏哈甫·哈拉汗的信仰崩塌了。

原来，他所坚持的、引以为傲的，以为永远不可磨灭的信仰，竟是出自申屠明真之口！

他十三岁的时候为了夺回政权，毒坏了申屠明真的身体，哪怕后来请申屠明真出山，他也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对他的戒备。

可正是这个被他百般忌惮的人，塑造了他的一生！

这一定是上苍在惩罚我吧！

空气陷入阒静，寒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细密的雨柱肆虐着大地，洗刷着所有人的灵魂。

冰冷的雨滴顺着夏哈甫·哈拉汗脸颊流淌而下，他却感受不到丝毫寒冷，他抬眸看向子书珩，声音低沉沙哑：“好，舅舅同意停战，你把剑放下吧。”

子书珩在大雨中闭了闭眼，心中松了一大口气，说：“舅舅，外甥要让您失望了。”

夏哈甫·哈拉汗：“你……”

子书珩勾了勾唇：“外甥体内，还流着另一个国家的血啊！”

哗啦哗啦——

大雨滂沱，他双手握住剑柄，剑刃在那细长雪白的颈侧割破一道血痕，他抬高嗓音道，“我知我认贼作父，我知我罪无可恕，我愿以死谢罪，只有三个条件，还望皇兄成全！”

子书钧此刻的心情亦是复杂而沉重：“……你说！”

“第一，”子书珩望了眼囚笼中的人，那人同样朝他的方向睁着眼，子书珩说，“放了他。”

子书钧道：“好，第二。”

“第二，让铁骑营名正言顺地回归家乡……”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便此起彼伏地传来哭声。

“大王！”

“大王，我们不回去，我们只要您活着！”

“我们只要您活着！”

子书珩并未回头，继续道：“并将翰宁、翰芝、翰诺、翰云四城归还庞夏！”

夏哈甫·哈拉汗眼眶发热，无语凝噎。

子书钧凝眸思忖了须臾，道：“好，第三！”

“第三，三十年内，若是庞夏不曾侵犯，大凉也不得侵犯庞夏国土！”

姜炎琢发现情况不容乐观，自己此番很有可能陪跑一趟，还白白搭进去几座城，忙道：“子书珩你简直痴心妄想！”

子书钧却无视了他：“好，朕答应你！”

“……”姜炎琢险些坠下马。

“多谢皇兄。”子书珩如愿以偿地笑了笑，而后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最爱的兄长，有如决堤般，眼眶无法控制地涌出热泪，他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与子书钧在一起的所有温馨经历，忽然咧开嘴露齿大笑，“我的好哥哥！下辈子，弟弟下棋一定可以赢你！”

“那你……”子书钧同样眼眶通红，胸腔窒闷，他也笑了起来，“可得加把劲！”

兄弟二人在无言中看着彼此。

片刻后，子书珩对早已泣不成声的段忘容说：“幸好，还有安安陪你。”

段忘容咽下呜咽，竭力稳声道：“嗯，你且安心去吧！”

子书珩又抬起眼睫看了师长夷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师，保重。”

师长夷无法聚焦的双眼“看”着他，嗓音沙哑：“我更希望你活着。”

子书珩苦笑：“可学生已经没有退路了。”

师长夷垂下眼睫：“是老师害了你。”

子书珩声音笃定：“路是学生自己选的，学生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是老师的恩情，学生唯有下辈子再报了。”

师长夷不再多言。

“兄弟们！”子书珩俊美的桃花眸在大雨中亮着明锐的光，他再次抬高嗓音，“每年清明，记得给我带点酒喝，你们各自保重，我先走一步！”

慨然说完，他手中长剑猛地割了下去，鲜血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中喷溅而出。

意识瞬间收拢、丧失，他无力支撑身体，从马上跌落而下，段忘容纵身一跃，在他落地前将他抱在了怀中。

铁骑营黑压压的一片，全都跪地俯首，在哭泣中齐声喊道：“恭——送——大——王！”

夏哈甫·哈拉汗翻身下马，涩声道：“跪！”

庞夏军纷纷跪倒一片，高呼：“恭——送——大——翰——王！”

子书钧翻身下马。

萧枕安翻身下马。

姜炎琢翻身下马。

所有人都翻身下马，向以身殉道的英雄行以注目礼。

雨柱越来越湍急，放肆地击打着大地。

一片悲壮的哀鸣声中，段忘容紧紧抱着怀中那个逐渐没了体温的人，放声嚎啕大哭。

至此，大凉、庞夏两国纠缠了三十六年的恩怨，终于画上了句号。

至此，

山河依旧，人间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