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24 旧城

记录人：方合

我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醒来。房间的中央部分整齐地摆放着十来张单人床，周围一圈则横七竖八地堆着扶手椅和沙发，像间仓库。到处都是人，床上、椅子上躺着的，直接靠墙坐着的，不大的房间里恐怕挤了有三五十号人。

严格来说，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凄惨地醒来。没有床和枕头，干涸的血迹仍然糊在脸上，受伤最重的左手断了一样搭在膝盖上，没有得到任何处理。不过，与记忆中的感觉相比，这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活动了一下身子，除了皮肉伤，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很累，全身酸痛不已，好似被结结实实地打过一顿，一点都不想动弹。

我环顾四周，发现大部分都是陌生人，有的人也醒着，但碰上我的目光只是阴沉地点头致意，没有人出声。躺在床上的人几乎都失去了意识，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可怖伤口，裹满绷带；靠着墙的人大多和我一样伤势较轻，但都没有得到处理。我再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房间里只有三个我认识的人：琉特躺在一张扶手沙发上，看起来没有外伤，62和季夏睡在床上，满是血迹。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新城那边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和季夏在的据点这边是被完全炸塌了，季夏的腿又……他恐怕伤得不清。

像是回应我的不安，62突然动了动。他好像醒着！我看见他小幅度地撑起上半身，然后——然后他把手背上输液的针给拔了！吊瓶晃动出声，一时寂静的房间里数双眼睛看向了他。

脚步声响起，然后身着已经脏污的十字盟白制服的人出现在门口。

“你在干什么？大哥，求你让我省点心行吗？”

是无聊。她很暴躁，鞋跟哒哒响。

“我的身体恢复机能很强，不需要输液。”与他的话语不符的是，62看起来好像受了重伤，行动很迟缓，“药物留给别人。”

“我懒得和你理论。”无聊翻了个白眼，“你不要输液，认真的？”

他终于艰难地坐起身来，点了点头。无聊果断地把吊瓶收起，转身要走。

“只有你一个人？其他志愿医护呢？”

“我让他们轮班休息了，处理危重很累人。等第一班把二病房的情况解决了，就过来处理这边的轻伤。”

“不必。”62掀开被子要下床，“给我轮椅。”

无聊回头看着他皱起了眉，但没说什么，把就近的轮椅推给他了。62笨拙地用手控制着轮椅，嘴上继续说道：“把药品给我们，轻伤可以自行处理。”

无聊快步走到房间一角的桌柜前，用钥匙打开：“没办法了。能用的东西都在这里，你们会的就自己包扎一下吧——不过不会的别乱来！等一会儿护士来，死不了人。”

几个人走上前去取绷带胶布，62也用轮椅滑了过去。无聊一边分发物品，一边瞟了他一眼：“当心点，你背上的伤不轻。”

发完东西她就拿着吊瓶出去了。我看着轮椅滑过来，轻声道：“你的腿受伤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

他停在我旁边的旁边，开始给坐在那里的人包扎，手上的动作看得出来有些迟缓，但很有力，不飘。

“你后背也受伤了？”

“不影响。”

我盯着他的动作：“是你们救了我吗？”

“我们赶到的时候你晕过去了。”他轻飘飘地答道。

晕过去了……又是这样。看来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新城那边呢？”

“依靠你的屏障支撑了相当的时间，我们尽可能地救援。全城被淹没之后，我们才离开去寻找据点。这是十字盟给我们提供的新据点，但是他们的人已经撤离——”

“你们救下了多少人？”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打断他说话。他很少说话，而且说的话时常难以理解，所以恐怕很少被人打断。这好像也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地滔滔不绝，但我实在不想听那些无关紧要的言语。

“有两个病房，还有少数没受伤的人，在做志愿者。”

……恐怕不会比旧城里的人多吧。我低下头，不愿看他们。总是只能如此。

“已经很不错了，你们救出了很多人。”

陌生的声音，是坐在我身边的女孩，不过才十四五岁的模样，扎着马尾。现在62已经挪了过来，在帮她包纱布，她伤到了脚踝。

我侧头看她，她冲我甜甜地笑了笑，我鼻头一酸，转开了目光：“你们……你们不恨我们吗？是旧城人……导致了你们的城市……”

“我感觉你们生活得很好。”她说，“在新城的话，每一天都可能会死去，我们只是在等着死。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活不下去了，但是十字盟帮了我，虽然最后被捉到了新城，但是我活了下来。现在虽然新城没有了，但是我又被你们救出来了！照爸爸的话说，应该感谢你们才是。”

“新城的生活……”我看着地面，“也是，对他们来说，只需要个借口……”

这个借口早晚会出现，无论是我们还是别的什么人。可是……这样就是无辜的……吗？

“你们要带我们去旧城吗？”

“嗯……对。也许要飞上去……”

“不，我们要先回十字盟总部的废墟，找到密道。”62突然插话。

“密道？……哦，对了，还有人在等着。”想起糖小姐，我看了一眼躺在另一边沙发上的人，“琉特怎么样了？”

“没有外伤，只是身体无法承受负荷——”

“我听到有人在谈论我？”他忽然睁开了眼睛，脑袋靠在沙发扶手上，微微扬起下巴看我。

“你醒着啊，抱歉。我只是有件事没想通，你不是被‘剥夺’了‘身份’么？为什么还能使用术法？”

“这个啊。”他将双手交叠在脑后枕着，“其实普通人只要掌握术令，也是可以使用术法的，只是因为没有术师体内的‘能量’，会对身体造成非常大的负担。剥夺只是剥夺了能量，让你的身份变回普通人而已。”

“你会术令啊？”

“当然啦，我好歹也当过二小姐的学生。”

62裹好了纱布，小女孩自己弯下腰去系了个蝴蝶结。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所以，‘术令’和‘能量’，仅有其一就可以使用术法，只是相比两者兼具会对身体造成更大伤害。”

“可以这么理解，不过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只有能量不会术令的天生术师在误打误撞。毕竟术令需要后天学习，很少会有……”琉特闭上了眼睛，“没有能量还会术令，真是蠢货，愚不可及。”

“很残忍。”我说。

“什么很残忍？”他睁开眼睛看我。

“剥夺了术师的身份，但学过的术令却不会忘记，很残忍。这样术令不就成了致命的诱惑了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

已经轮到给我包扎了，旁边的女孩把她的小马扎让给了我担胳膊。她笑着说：“听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位在沙发上的哥哥，在最后关头救了我一命呢？”

“什么？”

“那个看不见的玻璃顶塌下来的时候，”她用双臂划了个大大的半圆，“我已经被洪水淹没了，但是感觉到有一股热流在托着我向上升，直到浮出水面！”

她说的场景让我觉得很熟悉。上升的热流，云梯上的白衣人，“64号”——但他不应该出现，和我一样，我们俩是不存在那里的人。我摸了摸右腿上的空枪套，那个梦和现实的偏差其实很小，只是我们俩不应该在那里——等等，还有一个人！

“你们有没有救出一个穿红色外套的小女孩！年纪很小的！”

伤口传来一阵钻心刺痛，62正在做清洁。他仰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难得的可以读出情绪：“我记忆里没有。你认识她？”

“那其他人呢？你们是分开救援的吧？”

“这间房间里的人我都记得。我的记忆很好，如果我见过，就会记住。”

他的神情从疑惑转为了遗憾，然后又平静了下来。从他的反应里，我感觉到我的表现一定也平静了下来。我发现他就像一面镜子，正面对着你的时候，你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但背面对着你的时候，他就是块石头。

“多出来这些人，带回旧城，没问题吗？”

“这次拿到了很多物资。”

“可是……谁知道要等多久呢？”

“这是你的选择，我相信你。”

“不，”我捂住了眼睛，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了，“别赌在我身上。你不如相信旧城会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