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芙蓉未央柳”

记录人：琉特

“……质素？”

一个从没听过的陌生称呼。

“质素？是你？”

仰面躺在床上的老人显得十分激动，混沌不清的眼神明明盯着我看，粗重迟缓的声音却在喃喃着那个名字。

“你这姑娘……还知道来看我吗……”

姑娘？把我认成女人了。不过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我承认我的脸去掉疤痕以后是有点女性化，而且又留了长发。同僚总让我剪短，否则“太像个女人”——真是无聊。决定一个人性别的东西又不是长相。

我走到老家伙的床边，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即使他的双眸已经因为衰老而不复清明，我还是能感受到他误把我认成什么人的强烈欣喜。

“质素，质素！你——”

一只枯瘦、满是皱纹的手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不是啊……”微颤颤的声音里盛满失望，“可是真像。”

“我是隶属西南岸空军基地第七中队第二小队的正式飞行员，琉特。”

“琉特？这是你的名字吗？”

名字？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不，这是我的代号。”我轻轻抽回手，“我无父无母，所以没有名字。”

“怎么会无父无母？你身上可流着我的血。”苍老的声音如此说道，“你是质素的儿子。”

我看着这个老人，他原本的样貌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皱纹所覆盖。他说我身上流着他的血。难道这个“质素”是她的女儿？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老家主。”我学着别人那样称呼他。

他像给小孩子变戏法一样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照片，炫耀给我看。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两个少女的合影。

“你看！你和你妈妈长得多像啊！”

站在左边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女，除了更稚嫩一些，脸庞跟我几乎一模一样。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真的有一瞬的怀疑，是不是我曾经拍过这样一张照片。

旁边那个女孩，毫无疑问就是年轻一些的老师，秦二小姐。那么和她站在一起的自然就是大小姐了。“质素”，秦家大小姐——就是我的生母，55号郭文。

她突然出现在城内，很快与鲜衣怒马的27号幻想曲坠入爱河，然后我来到了世上。但是她千方百计地从身份上抹杀我的存在，撇清与我的关系，甚至精心布置“意外”让我毁容——就因为我这张脸。

然后她成为万众瞩目的领袖，我成为无人问津的孤儿。用城外人的话来说，是靠沿街乞讨吃“百家饭”才活下来。

我不明白，如果这么恨我，她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可是，就这样，她却还要控制我的人生。她设计好各种各样的巧合，让我学钢琴，开演奏会，宣传我是音乐神童，送我进音乐学院。在我自己转校毕业之后，她又接着阻挠我工作，不准我进入组织……”

“你太辛苦了，孩子。”苍老的声音突然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对不起你的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教孩子，他们两姐妹，也是这样反抗我，一走了之，再也没回来。”

我沉默下来，重新看向他。

“可惜质素她不聪明，没吸取教训，竟然还是这么对你……孩子，你要恨就恨我吧，别恨她。”

别恨她？

怎么可能。

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了。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了。她自以为她隐藏得很好，肯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太可笑了，她花了快三十年还没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其实就藏在她丈夫、她儿子的记忆里。因为能继承记忆，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那意气风发的父亲是怎样因受不了被祖父的记忆控制折磨而自杀身亡，我那光彩照人的母亲又是怎样瞒着人在背地里偷偷生下我，甚至连亲妹妹都不肯告诉。

说到亲妹妹，我一直希望二小姐不知道我的身份。我跟她说我是无意中发现密道的普通城内人，她收留我，照顾我，亲自教我术法，帮助我当上飞行员。她比我在城中认识的任何一位老师都对我更好，所以我叫她“老师”。但其实，她可能只是把对那位见不到的亲骨肉的感情，发泄在了我的身上而已。

想想也是不可能的。我一出城就迫不及待地寻找去除疤痕的办法，我们长得这么像，老师不可能会认不出我的身份。但我不说，她也不挑破。我怕死，我怕为科学献身，我怕她比她姐姐更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我身上的秘密——但她好像在等我自己想明白了说出来。

她们姐妹俩都是极致的浪漫主义者。道理我当然明白，但我就是懦弱，怕死，不愿意为了更多人去牺牲。她们都是合格的秦家人，但却是绝对不合格的母亲。

所以我恨她，郭文，我恨她恨得要死。

“她做的只有一点是对的。”躺在床上的老者，那混沌的眼睛里好像闪着泪光，“她让你远离了术师的身份。”

“什么意思？”

“你身上明明有不输于她的好天赋，但你没有成为优异的术师。她想让你学音乐，让你远离战斗，也就远离了术师的身份。”

是吗？我一直以为，她让我学音乐，是为了看到虚假的恋人的形象。因为我那身为组织的战士的父亲，他厌恶战斗，迷恋钢琴。

“如果不是在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有着秦家血脉的人，是很难摆脱术师的身份的。出身和血脉，就像如影随形的诅咒——但是如果你，我的外孙，流着嫡系血液的孩子，能够挣脱出去——”

他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看我。

“——那就太好了。”

“难道没有解除术师身份的办法？天生有能力的人，就必须成为术师吗？”

他满是皱纹的嘴角忽然往上撇了撇：“其实，放弃比追求要简单多了，只是很少有人愿意去做。术师被诅咒指明了‘守护’的责任，所以，背叛就是禁区，只要用欺骗之类的术法背叛同盟，就会被反噬自身的能量直到无法使用术法，那就与普通人无异了。”

“‘欺骗’就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术法？”

“不错。”

“你能教我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颤声道：“你当真？”

“嗯。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术师，而且我很讨厌术师联盟，他们总想着毁灭旧城。”

“那你是支持旧城的了？”

“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嘛。”

我知道这个老家主是术师联盟的头头，但他两个女儿都反对他，一走了之再没回来了，他怕也不会再固执下去。

“也是，其实我也讨厌术盟，他们打着我这个生病老头子的旗号，但他们干什么我本人一无所知。我选的继承人他们也不满意，非要叫嚷着让质素、无华回来。怎么回得来啊？无华被限制不得踏出隔离疫区，质素……她还在城里吧。”

继承人？秦思言吗。术盟不认可她这个新家主，我倒是有所耳闻。

“我这把老骨头，强撑着不愿死的原因，就是想再见见那俩不听话的姑娘啊。”

我挑眉：“那么你教给我‘欺骗’，作为交换，我回城告诉郭……秦质素，让她来见你。”

他像不甘心的孩子一样摇摇头，抹了抹眼泪，忽然又问：“你要回城？”

“嗯。我申请退役了。”

脑海中又浮现出海边那场决战，那个美丽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中，出来的时候双手和手里抱着的东西都在一起燃烧。我受不了。

“那你……你靠近点。”

蹲在床头很长时间，我腿都麻了。我慢吞吞地走着，带我出去的男人过分点头哈腰，谦卑得像是谄媚。但是这种感觉也不坏，我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尊重过。

我们就快走到老家主庭院的大门口，他突然叫住了我，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等我跟他说完，转过头去的时候，就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怔住了。那一瞬间好像真的有一束光，直直照在我的脸上。

门外整整齐齐的两排人，全部身着黑色制服，单膝跪在地上，手举在胸前，对我俯首致意。

“欢迎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