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出发，再远的距离也有终结的一刻，那条路就在脚下，在车下，在身后和前方。

弯弯曲曲得，延伸出了无尽的向往和奔赴。

明明是路，可天空高阔，却让人生出了“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感觉。

十月十二日，晴。

占据了巴州一半疆域的小雨淅淅沥沥了一天后，终于停了。

沉棉散尽，只剩下丝丝缕缕如同羽毛的浅淡云层。

空气仍有些冷，带着水汽的清新，两辆从不同地方开来的车，行驶在清冷的阳光里。

如同青色的叶脉上，滑过的虫，嘶鸣着，冲向远方。

陈贞和陈谨如在下午两点的时候终于到达了长水。

呈现在她们面前的，是随处可见倒塌的废墟，沮丧的人群，被破坏的路面，如同被推倒的书架一般。

那些破败的景象就在她们的面前摆了出来。

灾难化身的残酷毫无顾忌地展露着自己狰狞的面貌，仿佛在朝着眼前的蝼蚁肆无忌惮地嘲笑！

这样的景象，她们早已在电视机看过，可直到此刻，陈贞和陈谨如才知道这样惨重的灾难到底代表了什么。

那种震撼悄悄地靠近她们，然后如同喜欢恶作剧的小孩儿一般在她们面前跳了出来，看着她们的模样咧嘴大笑。

于是她们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那个刚过了十五岁生日的孩子，怎么有能力，有办法和这种残酷对抗？

听天由命？

可宿命从来都不是温柔的样子。

那种残酷让这位母亲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陈贞看着母亲捂嘴哭泣的模样，递过去了一张纸巾，等陈谨如接过以后，方才安慰道：“妈，蔷薇一定会没事的，你别太担心了。”

陈谨如擦了擦眼泪，看着陈贞说道：“好了，我没事，我们先去找蔷薇的班主任。”

陈贞皱着眉问道：“这里这么乱，我们怎么找啊？”

陈谨如一只手捏着纸巾，一只手拿出了电话：“我有蔷薇班主任的电话，长水通讯也恢复了，打电话问问看。”

两人见到李兰的时候，她正在病床上挂着吊瓶。

这个往日英姿飒爽的年青的教育工作者，如今双目无神，面容憔悴。

她靠在病床的靠枕上，看着窗外正在发呆。

当陈贞从门外看到李兰的那一刻，她便从李兰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阴郁和压抑。

陈贞想了一下，对陈谨如说道：“妈，病房里进太多人不太好，你在外面等我吧，我进去问问。”

陈谨如看了陈贞一眼，终究没说话，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

陈贞松了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

她来到李兰的病床前，放下了手里提着的水果，轻轻喊了一声：“李老师？”

李兰听见了陈贞的声音，便转了过来。

在看到李兰的正脸时，陈贞心中跳了一下！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没有焦点，毫无光彩，黯淡失神，如同两颗灰色的石头镶嵌在这张苍白的脸上，而藏在这副躯壳里的那个灵魂，早已经陷入了死亡的混沌！

李兰只是直勾勾看着她一言不发。

陈贞只以为李兰是在这场灾难里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于是她强自收拢了心神，对李兰说道：“李老师，我是宁蔷薇的姐姐。”

李兰点了点头，眼里略微生出了一些神采，就像是垂死之人挣扎着汇聚起来的那口气。

她知道陈贞想问什么。

可她心里仍怀揣着一份期待，希望对方不要问出那个问题。

李兰不想再回到那场噩梦的泥沼里了，即便她从未从里面出来过。

可每一次回想起那个场景，就像是有人拿着刀，一下一下刺在她的心口。

那是她的学生啊……

天是不遂人愿的。

陈贞终究还是开了口：“李老师，我想问一下，我们家蔷薇，现在是在……”

李兰缓缓低下了头……

……

乔欣到的是要晚一些的。

她的路程比起陈贞她们来说，要更远一些。

更何况，她为了给宁蔷薇挑选礼物，还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

回到长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的样子了。

天边的残阳如同一颗被摘出来的心脏。

红色的血光流淌着，从天上，到地上，染红了如絮如羽如棉的云，染红了地上倾颓的残垣断壁，那些尚未倒下的残楼，就像一个个四肢残缺的人。

惨烈不堪，穷途末路。

乔欣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标：找到宁蔷薇！

而在找到宁蔷薇之前，所有的一切对乔欣来说都不值一提。

亲人安全，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可乔欣想了想，并没有去找乔霜，即便母女两人已经解开了矛盾，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不想乔霜不开心。

刚刚从灾难里捡回一条命，紧接着便要投入抗震救灾的工作，乔霜一定身心俱疲了。

更何况，乔霜的脾气……

总之，在乔欣看来，她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去找乔霜。

可如果不去找她，又能从哪里获得宁蔷薇的消息呢。

长水已经一片狼藉。

触目可及的不仅仅是一地废墟，还有忙忙碌碌，挥汗如雨的人群。

在这种奇异的混乱的秩序里，想找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况且，乔欣也不可能随便抓一个人就去问对方认不认识宁蔷薇，有没有见过他如何如何诸如此类的问题。

乔欣坐在车上想了一下，决定先去长水一中看看。

……

长水一中。

鱼幼薇在给消防队员指了位置后，对方就拿着生命探测器一遍一遍地搜寻着可能存在的生命特征。

可是没有。

那台机器在这片废墟上扫过一遍又一遍，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什么结果都没有。

在那个队员看来，下面应该是没有人的。

即便有人，应该也已经变成了尸体。

也许是地震时就已经死亡，也许是因为错过了最佳救援时间，也许是……

总之，是死了吧。

她长叹了一口气，安慰了一番鱼幼薇，就回去向孙倩报告情况去了。

在她们的身后，段秋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爬上了废墟，把石头一块一块搬起来丢往其他地方。

鱼幼薇茫然地看着那个队员提着生命探测器离去的背影，不知所措，欲哭无泪。

她转过身，就看到段秋正把手里的石头奋力丢向废墟堆下的动作。

鱼幼薇看着那个女人问道：“你在干什么？”

段秋瞥了她一眼，一边低头继续自己的想法，一边回答道：“把这里挖开！如果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如果他还活着，我就把他救出来！”

鱼幼薇惨笑一声：“就这样挖？就凭两只手？”

段秋站起来把手里的石头丢了下去，她喘了一口气，看着鱼幼薇说道：“就凭两只手！如果一天挖不出来，我就挖两天，两天不行就十天！就是挖一年两年我也要把他挖出来！因为他是我的学生！”

鱼幼薇沉默了，她看着这个女人，突然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那种力量深深震撼了鱼幼薇的心灵，她默默走上前去，在段秋的目光里，弯下了腰。

段秋皱着眉问道：“你干什么？”

鱼幼薇抬起头笑了一下说道：“我和你一起。”

段秋看着突然振作起来的这个少女，说道：“这是我的事情。”

鱼幼薇用力抱着手里的石头，喘着气说道：“这也是我的事情！”

远处，队员汇报完情况后，突然愣在了孙倩的面前。

看着队员发愣的模样，孙倩问道：“喂！发什么呆呢？”

队员指了指孙倩的身后：“队长，你看！”

孙倩转过身，看着用手挖掘的两人，陷入了沉默。

“队长，怎么办？”队员在她的身后问道：“要不要……”

孙倩转过身说道：“随她们去吧，别管她们了，我们忙我们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们吃饭的时候，她们在挖着，她们忙碌的时候，她们在挖着，她们休息的时候，她们还在挖着。

就那样，一刻不停，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有人送过去了水，她们接过，喝了一口，继续自己的行动，有人送过去了饭，她们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放在了一旁。

天渐渐黯淡，太阳从正中滑落到了天侧，夕阳打在那两个人的身上，为她们染上了一层光。

孙倩端着饭碗，看着那两个身影，叹了一口气，朝队员喊道：“快点吃，吃完过去帮忙！”

“哎！”

“是！”

“知道了队长！”

“好嘞！”

答应的声音此起彼伏。

孙倩看了一眼自己的队员，暗自笑骂了一声，随后开始认真对付手里的饭菜。

几分钟后，她们提着铁锹，扛着锄头，来着挖掘设备，来到了高三教学楼的废墟旁。

孙倩打开驾驶室的门，朝两人感到：“喂！段师傅！你们俩去歇一会儿，这交给我们！”

段秋诧异地看向孙倩和来帮忙的队员，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想哭。

她抿着唇瓣，笑了一下，朝孙倩说道：“不用，我不是很累。”

孙倩从车上跳了下来，把段秋和鱼幼薇拉到了一旁：“你们俩先吃好喝好，恢复了体力再过来和我们一起！”

段秋看着孙倩的眼睛，说了一声“谢谢”，她的眼里，满是诚挚。

孙倩笑着说道：“谢什么？我们是人民子弟兵，这事儿我们肯定得上！”

她转过头，朝自己的队员们喊道：“注意安全，速度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