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无忧洞 中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许久。

张白生只能根据那泼皮的脚步声来辨认方向，而那人也从不停下来等他。道路不平坦，好几次他差点绊倒；老鼠的叫声不绝于耳，偶尔会有东西爬过他的脚面或是蹭过裤腿，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张白生没法确认那是什么动物。空气中有一切恶臭之物的味道，那些秽物混合在一起，变成闷热，潮湿，使人难以呼吸。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眼前浮现起了昏暗的光。但在经过了这么长的黑暗之后，那一点点昏黄的光显得尤为刺眼。那就好像是海市蜃楼里的灯塔，朦胧，神秘。张白生竖起耳朵，各种声音传入耳朵，越往前走，这些声音越大：人的喘息声，男女的交欢声，吞云吐雾的声音，叫骂声，打斗声，呼噜声以及哭泣声……下水道的人生百态从黑暗中传来，最近的时候离他只有几尺，但他没有去看。

可不管怎么走，那灯光都那么远，好像永远也走不到似得。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灯光变成了太阳。

这迷宫般的地方焕发异彩。在那里有一盏巨大的灯，足有一口鼎那么大。它燃烧着，发出刺眼白光，淡淡的青烟从灯上冒出，进入一个管道，消失不见。张白生曾听过传说，东海有鲛人，鲛人之油若是点灯，灯光明丽，而且万年不灭——这是鲛人灯？那需要多少鲛人啊？

大灯之外是一个小广场，这里稍微干净一些，周围或坐或躺，待着许多人。光线周围是一面面的镜子，镜子将光反射到四周的管道，管道内又有一盏盏的灯，很是明亮。

“这里是无忧洞的中央，鬼门关。”那泼皮说道，“四条路，寻欢的走第一条；逃难的走第二条；做小买卖的走第三条；做大买卖的走第四条。”

看来我得走第四条路了。张白生望向那里，莫名的闻到一股血腥气。

给了那人几个铜板，然后张白生找他拿了一盏灯，往前走去。之前的几条路都有声音传来，唯独这条路安静的很。他脚下的地面一直都粘糊糊的，不知上面是什么东西。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到一对铜像。这铜像和人一样高，刻的是牛头马面，站在一闪铁栅栏门的两侧，凶煞莫名。张白生走近了去看怎么开门，忽然那牛头动了，开口说道：“来着何人？”

这一下吓了张白生一跳，后面的赵氏兄弟更是大叫一声，拔出兵刃来。张白生用手势示意他们冷静，然后抱拳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在下有桩生意要做。”说完，掏出了两块碎银子。牛头马面看了看银子，吼中发出一阵沉重而且愤怒的吼声，吓的周围的老鼠一阵乱窜。然后两鬼齐声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说完这话，便给张白生打开了门。

他往里走去。里边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这里本来是密集的下水道交汇区，但现在这里已经废置，而且被人铺整齐，连成一片。许多形态古怪的人待在这里，或坐或立；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穿着打扮也是什么都有，唯一相似的是，他们一个个的眼睛都发绿发直，好似饿鬼。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站了起来，这是个一脸麻子的男人，身穿一件污黄发黑的麻衣，披头散发。“这位爷，来做买卖？”

张白生点头，问道：“我要几个武艺高强，而且不要命的主。事成之后有重金答谢。”

麻子脸说道：“不要命的主有的是，就看你出多少钱了。”

“你们想要多少？”张白生想先知道对方的想法。

那人沉吟少许，说道：“杀头的买卖，怎么也得这个数！”一抬手，伸出三根手指。

张白生一寻思，说道：“太高。”话音刚落，众鬼齐声大笑，叫道：“鬼门关里，赊命不赊账，砍头不砍价！”这黑咕隆咚的地方，一群妖魔鬼怪齐声怪叫，如此诡异的场景，若是常人便要吓尿裤子了。赵氏兄弟此刻已经忍不住往后缩，赵铁心小声在后面和张白生说道：“这些人……不好得罪。您看看是不是……”

张白生却没理他，说道：“诸位，管你是人是鬼，做生意就有做生意的规矩。讨价还价天经地义，我今儿是没带钱来，你就是把我杀了也捞不到好处。反之你若是跟我出去把事情办好了，银子少不了。鬼门关的各位，我今天就雇两个人，你有多大能耐，我出多少钱。”

说完这话，对方又是一阵狂笑。黑暗中有人阴阳怪气的问道：“你想试试我们的能耐？你懂什么叫能耐吗？”

张白生笑道：“我张某人走南闯北，难道还不晓得什么叫‘能耐’？你尽管使来，我给你定价！保你心服口服！”

这话说完，立马站出来一个胖子。这人身高八尺有余，被发跣足，头大如斗，头顶有个凸起的瘤子。他从边上拿起一块转头来，往头上一拍，“啪”的一声，砖头碎成两半。这人瓮声瓮气的问道：“这值多少银子？”

张白生笑道：“程阳老庙子的铁头功。我看你头生龙角桩子，大概是练到了第三重。溪流县的太平镖局总镖头，练这门功夫练到第四重，押金镖一趟才二百两，你这能耐，也就值一百来两。”

那胖子气的大叫一声，却是无话可说。因为张白生确实是将他的师门出处还有修为都说清楚了，而且那太平镖局的镖头正是他同门师兄。他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走了回去。周围人看到这一幕，无不啧啧称奇。

接着又来了一个瘦子，此人嘴里叼着一个鸡腿骨头。他走过来，将那骨头往天上一抛，手上寒光一闪，就听咔咔咔几下，鸡骨头散落在地上，张白生低头一看，一根骨头被削成了六段。

“我这本领值多少钱？”瘦子问道。

张白生笑道：“你这是山茶谷的路子，山茶谷四个堂口，鹤猿枭鹿，只有鹤家使剑。你这剑法大概是鹤堂主亲传的“鹤捉虾”；只不过鹤堂主一根骨头能分十段，你却只能分六段，这本领还差的很。”

那瘦子瞪着张白生哑然无语，张白生继续说道：“不过我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啊，能得到鹤堂主亲传的，大多是跟了他二十年的老徒弟，怎么也得有三十岁了。看你只有二十岁，却习得这招数，而且还不在山茶谷中，这让我联想起了之前一桩事情啊……”

张白生越说这人的脸色是越不好看。这家伙原先确实是山茶谷的弟子，但是贪图鹤家功法，所以偷了这门鹤家剑出来，山茶谷一直在追杀他。要不然他也不会躲在这种地方。

“你别再说了！这买卖我不做就是了！”说完这话他连忙跑了。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徒自对张白生又多了几分敬畏。

有了这前车之鉴，后面的人就小心了许多，众人都意识到，今天来的这位主不是一般人。那些没什么本事的就赶紧往后缩去，就是有能耐的，也掂量起自己的份量来。片刻后，又上去一人。这人身穿黑衣，脚踏草鞋，额头上缠着一圈黑布带，长的是瘦长脸鹰钩鼻。他说道：“我的本领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来耍杂技的。”

张白生笑了，朝后面的人喊道：“有哪位本领高强的，敢上来让这位英雄杀一次么？”

此地待的大多是亡命徒，其中不乏有武艺高强之人，确实有几个不服气的。但是，平白无故的，别人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所以张白生接着说道：“我先押这位黑衣英雄赢，我押三十两银子。你们俩谁赢了谁把这银子拿走。”

有银子就好办了。立刻有个瘸腿的刀客走了上来，笑道：“我不光要银子，我还要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那黑衣人冷笑一声，说道：“好啊，我也挺中意你那把刀来着。”

他说完这话，刀客就身首分离了。

无忧洞的生死搏杀，可没有什么江湖规矩可言。没有擂台，没有裁判，没有较量前的行礼；杀了就是杀了，死了就是死了。黑衣人躬下身子，将刀捡了起来，看了看，说道：“是口好刀，但给这人可惜了。”

张白生一直盯着他，这人出手确实很快。但鲜有人能快的过张白生的眼睛。“这位英雄是北方人吧？”张白生问道。

那人凝视着张白生，不说话。

“北疆那里过来的？以前是当兵的？”黑衣人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张白生打量了他一番，压低声音说道：“金狮旗李将军的剑法，落叶归根，对吧？所以说，你是退伍呢，还是……”张白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沉吟了一下，对那人笑道：“咱们是做买卖的，不是查户口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事情瞒不住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咱们就老老实实的做买卖，不要想别的。”

鹰钩鼻的黑衣人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只想挣点银子花而已。”

张白生轻轻颔首。这人的本领不算极佳，但还算可以。张白生四下看了看，问道：“还有哪位要让他杀一次么？”四下无人应答，在座的人中确实有一些武功不弱的，但都没把握一定能胜过这黑衣人。这黑衣人来无忧洞一年有余，小有名气，人称“黑鹰”，以刀快而著称。他这一年可杀了不少人，是个不好惹的。既然他决定要接这桩生意了，其他人就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但终究有好事之人。

“我试试。”

在人群的后面，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因为这是个略带戏谑感的阴柔女声。接着，一道靓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到张白生面前。

张白生上下打量这人，不禁来了兴趣：一个女子能待在这种地方，而且身上还干干净净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