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亡命天涯

张白生要深入东疆，路途半月有余，其中无戏可讲。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说黄良超。

这流浪的日子可不好过。

黄良超也不是没流浪过，但流浪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中原却是头一次。更何况，他还是随时提防着那些为了无名掌法而来找他麻烦的人。

这些日子来，他一路隐姓埋名，尽量挑偏僻的地方走；是吃不好睡不好，经常在漏风的破庙过夜，吃的东西基本就是又硬又凉的干粮；许多时候，他为了不引人注目都不敢生火。

他之所以这么谨慎，是因为在短短的十几天里，他已经恶战了好几场。

第一个是蛇狗帮的副帮主，叫万德，一手持棍一手持砍刀，头上长了个大瘤子，身子粗壮，一胸口钢丝般的汗毛。他就还算不错了，是堂堂正正的上门挑战。黄良超也堂堂正正的和他较量，勉强将其击败，并且放了他一条生路。

事后黄良超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自从那人走后，他麻烦不断，第二天晚上他就被海望盐帮的帮众围堵，他杀了三人之后，跳河逃命。接着是一路围追堵截，一点也不比西域那次轻松。金宝元乃是海望盐帮帮主金大户的独子，是花了重金培育的接班人，老帮主对他溺爱的不行，忽闻儿子死讯，金大户差点没背过气去。之后他是花重金追杀凶手，说是什么哪怕倾全帮之彩礼，也要给儿子报仇。海望盐帮，天下第一大帮，这些年靠着贩卖私盐发家，财力十分雄厚。帮主这次更是下了血本，悬赏万两雪花银取黄良超首级。如此一来，天下人趋之若鹜。

黄良超的脑袋等于天下无敌的武功加上万两白银。

黄良超从没想到过自己会这么值钱－－我要不自杀了换钱吧？他有时候会这样调侃自己。

一切从屠金刚那一战而起。击败屠金刚的人是他义父，不是他。他只不过是被屠金刚陷害了而已。黄良超的武艺还差得远，只是凭着一股血勇置气才连胜几场，若真的遇上某个愣头青的，胜负就很难说了。

海望盐帮的三围舵主倾巢而出，江湖好手也对他围追堵截。他不愿意回去寻求义父和魏前辈的庇护，因为那样会牵连到他们。可是靠着他自己，他是真的很难生存。

今天晚上，他又要在废墟里过夜了。

今晚月黑风高，一样望去一片荒凉，崎岖的小路尽头有隐约的灯火，但那里注定不是黄良超的栖身之处；道路两旁，野草茂盛，半人高的草垛随夜风摇摆，在黑夜里犹如一捆捆的头发；夜枭在他身后啼叫，凭添阴寒；寒夜难挨，但黄良超却不敢点火，生怕引来敌人。他太累也太饿，若是这时候有人来找事，他没有把握能对付。

他太累了。

今晚也是如此，以坚硬、开裂的青石砖地为床，以黑夜的冰冷空气为被，他缓缓入睡。在睡觉的时候铁枪也不离手。

风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冷。

他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比空气还冷的东西。

他猛然惊醒，一枪朝着那个地方刺去，然后依靠本能，连挥三枪，尽数打在某件硬物上，第四下的时候，枪杆却被人抓住了。

“小子，又见面了。”那人说到。

月光透过破庙的窟窿，隐约照在那人脸上。那人有一张长脸，形容憔悴，半边是浓密的长发，另外半边却寸草不生，上面有个大瘤子，好像一只趴在头皮上的老鼠。

黄良超认清了他的面容，冷笑一声，说道：“果然是你。”

那人正是之前他的手下败将，蛇狗帮的副帮主万德。

若只有他自己，黄良超兴许还不怕什么，然而这一次他却不是独自前来的。

在他身后，有十几条黑影，一个个劲装结束，而且每人腰上都缠着一条红缎带。这是蛇狗帮的精锐了，黄良超心想到，白黑红三带，以红为尊。

“你是怎么找上我的？”黄良超问，实则拖延时间，找寻破绽。因为他听到了背后轻微的脚步声。今晚要对他动手的，可不止这蛇狗帮一家。

这一晚可要热闹了。

万德笑道：“蛇狗帮的狗子，嗅过你一次，十年你都跑不掉了！”说着身后窜出来一条大黑狗。黄良超一惊，这东西太黑了，刚才藏在暗处，居然都没看到这条畜生。

这狗瞪着他，不呲牙也不叫唤，显然是训练有素。这蛇狗帮起初就是街头混混，正是凭着“蛇狗”两手绝活起的家。只不过后来帮派做大了，在玩这些畜生有些掉身份，何况他们帮主功夫也硬，所以就不带着这些东西了。

黄良超问道：“那好，你们是为什么而来的？”

万德冷笑一声，说道：“我都要！”

话音刚落，黄良超身后的墙壁就轰的一声塌了，接着黑暗的房间中突然光芒大作，强光刺的人们睁不开眼。黄良超双眼刺痛，耳边一片混乱，有叫骂声，有痛苦的呻吟声，有腾腾腾的脚步声，有狗叫声，还有利器撕开人体的低声——他对那声音在敏感不过。

混乱之中，他挥舞起长枪，杀向门外。虽然看不见，但十里黄沙枪足以保护住他的周身，只要舞的足够快，那他就会安全……

大概安全。

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腿。

乃是某种极其尖锐的东西，立刻就叫他的裤子洞穿，并且嵌入皮肉里。

是狗，他心想道。旋即一枪插了下去。

他感觉到一枪插在了肉里，但那东西却没有松口。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第五枪的时候，他就听不到狗的呜咽声了，但那东西依旧没松口。黄良超意识到，这畜生是不会松口的，所以他就这样跑了出去。

他的眼睛在渐渐恢复，单身后的喊杀声也随之而来。他听到了万德的嘶吼，但那嘶吼马上变成濒死的惨叫；兵器碰撞在一起，噼噼啪啪，脚步重重的踏在地上，人体倒地的闷响，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敲锣打鼓一般，好似身后是个戏台。还有，还有更多的狗。

恶犬从四面八方扑来，有的扑向他，有的则往他身后扑去。那犬极凶恶，体壮如小狮，尖牙交错，双眼发红，黄良超在西域见过的獒犬都没有这么凶。他一枪挑飞了一只狗子，但更多的狗子朝他扑来，他急中生智，猛然掉头往后跑。

此刻他的视力恢复了一些，勉强看清了第二路人马。那是一群身穿乌青色道袍的人，黑夜之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他能嗅到一股混合着硫磺、硝石、以及其他危险品的味道。

是霹雳堂。他心想道，记得张白生的雷子从他们那里来的。霹雳堂武艺稀松，但却擅长各种火器。

他把心一横，一枪扫了上去。对方大惊，立刻一扬手，将几个弹丸朝他丢来。黄良超早有预料，便侧身翻滚到一边，并且护住了脸。紧接着就听轰轰轰几声巨响，泥土崩飞，众人被炸了个人仰马翻。狗虽然不怕人，却怕这些巨响，发出一声呜咽就跑了。

借着这波混乱，他翻身滚下山坡，然后哗啦一声掉进灌木丛中。灌木丛刺痛了他的腿，那狗子差不多咬了他一块肉下来，太疼了。

但他不能在这里藏着，敌人既然能找到这个破庙，就有办法找到这个灌木丛。他拖着伤腿开始跑，每走一步都会流血。好在黑夜能保护他。他迎着月光往前跑，穿梭在灌木丛中。

腿上的伤越来越疼了，酸、麻、痒，各种感觉重合在一起。他好几次趔趄、好几次跌倒，但身后的犬吠和浓郁不散的火药味总能驱使他继续往前跑。那些人已经放下争斗，联手来找他。

腿越来越冷，越来越麻，意识也在消散，所以，他决心死战。

他打算放慢脚步，装作已经不行的样子——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然后当后面的追兵放松警惕的时候、逐渐接近他的时候，他会猛然暴起，拉上几个人陪葬。

但忽然，前面有个影子挡住了他头顶的月光。黄良超猛然抬起头，只见前面出现了几十条汉子，如人墙一般挡住了他。

看来不用演戏了。他放下脚步。

“你是黄少侠？”那人问道。

黄良超一愣，心想道：这人的态度不像是要打架的。于是没急着动手，说道：“是。”

“我们为乾坤颠倒功而来，借它救命。”

黄良超说：“那只是借口。”

“你不信吗？”

我信了也没法给你们功法。“不信。”他说道，“你证明给我看。”

“那好。我们证明给你看。”那人说完之后，就带人杀了出去。

接着就是血战。黄良超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包扎伤口，然后看两方人马打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他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包扎伤口，长枪就放在脚边。

人和狗的惨叫声，爆炸声，喊杀声，不断有人倒下的闷响，灌木丛如海浪一般哗啦哗啦响个不停。黄良超只想恢复状态，和最后剩下的敌人决一死战。

声音越来越少，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惨烈。

我真是不明白，黄良超心想道，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把命搭上这值得吗？没命了，再好的东西你们也没得消化了啊。

最后的声音，是一个人的痛苦呻吟和一条狗濒死惨叫。黄良超站了起来，拿着枪望向最后一人。最后一人也是最初的一人，就是那个要“证明自己”的那个人。他缓缓地朝黄良超走来，刚到面前就倒下了。

黄良超低头一看，他一手捂着肚子，肠子从指间的空隙中钻了出来，犹如蠕动的红色巨虫。

“我证明自己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有血沫子从口中流出。

黄良超点头。

“把功法……给……给颜老帮主，铁头陀的……他疯了，要治病……如此，我钱三路就能……”

他死了。

黄良超没忍心告诉那人，他根本就没有功法。

他饥饿，疲劳，伤口疼痛，血流不止，现在心里又多了道伤疤，而且永远无法愈合。

远方又传来人的声音，他不知道是不是冲他来的。

可他已经不想再斗了，他太累。

所以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