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区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这里几乎每一家医院，每一个孤儿院、济贫所，都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伯里太太一开口，就说出了一个让伊诺深感惊讶的消息。

善心在贫民区是不通用的东西，即便是医院或是孤儿院，也绝不是为了救济穷人而开办的。大多数人拿了皇室或是教会的交给他们开设救济所的钱之后，又会暗地里和黑魔法师、人贩子以及各种在黑街上混迹的人达成协议。他们将医院里的死尸或是濒死的人送去做黑魔法仪式，将孤儿院的孩子们送给人贩子，只要有利可图的事情，他们就会去做。

伊诺遇到的那个口不能言的男人，恐怕也不过是这个棋盘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至于昨天你见到的我……”说起这件事，伯里太太的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意，她抚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的宝物一般，“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比人类所想象的要亲密得多。”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仰望神明，也有无数人憎恨神明，诅咒神明，但对于伯里太太来说，神这样的存在让她体验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感。

“我们分享这具躯壳，但又不止如此，我可以和他的灵魂进行交谈，在我和他的共生里，我触碰到了崇高，”伯里太太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是被他选中的人，在我短暂的人生里，我得到了与神明并肩的机会。”

在伯里太太故事的开始，她不过只是个出生于海港城市伯爵家族的少女。

作为家族的长女，她诞生的全部意义就是用自己的婚姻和下半生为家族谋取权力地位，她是棋盘上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是自己父亲的戒指上一枚寻常的宝石。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已经明白自己的使命了，而在成年之后，她就像家族期盼的那样，嫁给了一位比她年长的十多岁的侯爵。这段婚姻给她的家族带来了不少的利益，但对于她来说，却没有半点意义。她的丈夫终日忙于家族的产业，而她每夜都不得不出席各种乏味的宴会，用虚伪的笑容维护家族的脸面。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后半生都要这样度过的时候，在一个假面舞会上，她遇到了那个鬼影一般的男人。

在帝国一年一度的狂欢节里，戴上面具的人们总是卸下所有的防备，纵情地欢笑享乐，然而在这里，面具仿佛不过只是贵族们的一件合身的外衣而已。人们仍然彬彬有礼地交谈微笑，聊着寻常无趣的话题，好像直到世界毁灭的那天，一切都会以这样的方式继续一般。然而就是在那群彬彬有礼的贵族中间，她却被一个古怪的人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个穿了一身雾蓝色礼服的男人，戴着一张没有半点花纹的全脸面具，在他看向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注视着一缕飘忽不定的烟雾。

注意到她的目光，他朝着她走了过来，她想要和他共舞一曲，让他带自己离开这个沉沦乏味的地方，然而他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有带她进入舞池。那个戴着白面具的男人手指上有着常人的温度，他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轻声开了口。

“在这个污秽的地方，只有你的身上还残留着洁净，”那个声音仿佛在她的脑海之中回荡，“你会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时的她没有弄明白对方这句话的意思，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不管不顾地提着裙摆追出了宴会大厅，然而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深邃的夜色。

她原以为那个男人和她所见的一切都是梦境，然而等到她乘着马车回家之后，却又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了那张熟悉的惨白面具。

但这不是什么浪漫的邂逅，最先跳入她眼中的不是那张面具或是雾蓝色礼服的男人，而是吞没了她丈夫家族庄园的刺眼火焰。

她的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灿烂耀眼的东西，就算这团火焰代表了毁灭和死亡，它也美丽得让人感到心惊。抛下了仆人，她像是收到了什么指引一般，独自一人走向了庄园后的密林。那个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就站在庄园猎场的入口处，从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注视着她，仿佛他站立在这里的所有目的，就是为了等待她一般。

“罪人的灵魂已经得到了净化，一切都结束了，而你是我选中的人，”他伸手，向她发出了邀请，“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时候的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觉得那场大火这样美丽，是因为它代表了终结。

自己过去人生的终结。

几乎没有多想，她就握住了那双手，很快，黑暗就深深地包裹住了她，与她融为一体。那些一直一来被她视而不见的东西转瞬间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她虽然早就知道，但却不愿意直面这个现实，她的丈夫所从事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寻常的产业，而是贩运致幻的药物。贵族们有很多办法寻欢作乐，而服用大量的药物，则很容易让他们身在人间，却触碰到天堂。

堕落和沉沦，人类的社会之中永远都弥漫着一层厚重的尘埃，而那个与她交融的灵魂告诉她，他们会一同为这些犯下罪恶的人带去惩戒。她过去的人生都不再有意义了，从那天起，她开始以神明的身份行走于世，这世间的一切污垢都没法再遮住她的双眼。

从那天起，那位伯爵夫人便不复存在了，留在这世上的，是一位神明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