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五年，烟花三月，绒绒细雨笼罩着柔美的杭州城。

钱塘江畔，一方红木的长条贡桌格外的显眼。桌上罗列着各种贡果和糕点，而正中央供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牌位，牌位上简单的刻着六个字：王守仁之灵。

杭州知府李中焕拎着一篮纸钱，面无表情的走到灵牌前面，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就是气盛，你个初入官场的晚辈怎么敢找刘公公的麻烦。现在你投河自尽，倒是省去了不少人的麻烦。”

一把纸钱，早登极乐！

李中焕一边撒着纸钱，一边偷眼看着四周。心里暗暗骂道：王守仁这家伙自己闯了祸，居然让我给他擦屁股，这小子现在不知道躲在哪看我的笑话呢。

不远处的一家茶肆，王守仁一手摁着头顶的草帽，一手端起桌上的香茶轻轻的抿了一口。

要说这小李子的演技还是不错的，如果多培养一下没准能和怡红楼的翠花姑娘争一下苏杭第一名伶的位置。

饮罢一盏茶，起身准备上路。

这时突然从茶肆里面跑出一个毛孩子，嬉笑着喊出一段顺口溜：金銮殿上不见客，豹房夜夜起笙歌，八虎围山惑蛟龙，权奸一位刘字头。

茶肆的老板正在店里忙着招呼客人，听到这四句打油诗吓得好悬尿在裤子里，慌忙冲出来捂着孩子的嘴，低声骂道：“兔崽子，瞎喊什么呢！”

小孩小脸憋得通红，用手指着一个蹲在茶肆栏杆下的叫花子般的少年呜呜咽咽的说道：“是……他教……我背的。”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你这是要害我株连九族啊！”

茶老板气的全身栗抖，玩着袖子朝着那个小叫花子冲了过去说道：“臭要饭的找死，伙计，把这家伙送到官府去。”

叫花子背对着王守仁坐在地上，悠悠然伸了个懒腰，扭过头朝着茶肆老板一吐舌头说道“：诺，杭州知府李中焕就在西湖边，还不去报官。”

“臭要饭的！”

茶肆老板已然气的神志不清，从王守仁面前的茶桌上抓起一个茶碗顺势朝着小叫花扔了过去。小叫花身形一转躲开茶碗，纵身跳到茶肆棚顶，指着茶馆老板和伙计笑骂道：“就你们几个臭咸鱼烂土豆还想抓我？”

这么一闹腾，茶肆周围就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行人，王守仁一手端着茶杯，站在人群中打量着这个少年。看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衣衫褴褛，头上戴着几根杂草编成的破帽，脸上沾着各色的污泥，一时间分不清相貌，但那对眼珠却是漆黑闪亮，透着灵性。

茶肆老板知会一个伙计去衙门报官，自己则挽着袖子抓着各种应手的东西朝着少年砸去。那少年左躲右闪，嘴里还不忘奸商长混蛋短的骂上几句。两个人就这样折腾了半刻钟，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说道：“要不是小爷赶时间，非砸了你的破茶馆再走！”说完一个纵身跳下茶肆，转身想跑……

谁知身子刚刚扭过一半，冷不丁被人一把扣住了肩膀。此人手上的力道极大，任凭小叫花如何扭动身体，都挣脱不了他的控制。

抓着小叫花的是两个衣着阔绰的年轻人，其中捏着小叫花肩膀的青年长得身宽体胖，腰间悬剑，左臂青筋暴起，一看便知有着一身的横练的功夫。另一个则相对有些瘦弱，但双眼中透着霸气，同样挎着剑，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

“这位兄弟的手段好阴毒啊……”

那个壮实的年轻人，眼中透着凶光，捏着小叫花肩膀的左手逐渐加大力度，低声问道：“敢问阁下那句‘八虎惑蛟龙’所指何意？”

“你……”

小叫花使劲晃动着肩膀嘴里骂道：“我胡说的，要你这胖子多管闲事！”

“哼，不知死活！”

拳起风声戾动，眼看着就要朝着小叫花的脸砸下来了，谁知此时这叫花子的脸上却没了惊慌失措的表情，反而扬着脸面带笑意的说道：“看来真的是你，你们真在杭州……”

“什么！”

壮汉的拳头举在当空，瞪着的眼球几乎要鼓出眼眶，而他身后那个年轻人也脸色一变，左手不自觉得摸向了腰间的宝剑，低沉着嗓子询问道：“你知道什么？”

小叫花转目看着年轻人淡淡一笑说道：“‘八虎困蛟龙’，你猜我知道什么？”

“你！”

此时壮汉的脸色已经沉得铁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就更留不得你了！”

说罢，直接拔出腰间的长刀就要下死手。

而就在此时，突然人群中有人抚掌大笑：“哈哈，好诗好诗！好一句‘八虎惑蛟龙’。”

王守仁跨方步，拍着巴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你说什么……”

壮汉的眼中闪过一阵寒光，满嘴的钢牙好像立马就能咬碎王守仁的骨头一样。王守仁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迈着小碎步走到小叫花面前，恰好挡住了壮汉的钢刀。然后躬身作揖说道：“想不到这位兄台虽然身在丐帮，却能有这样的文采。这首诗对仗工整，朗朗上口。尤其是那句‘八虎困蛟龙’，简直是意味深远啊……”

“哈？”

小叫花本来刚才已经摆出一副英勇献身，慷慨就义的表情了。被王守仁这一顿白乎直接整的一脸蒙圈了。话说眼前这位兄台虽然一副书生打扮，但是这个文学欣赏水平大概也就是个童生级别吧，就这一首凑着押韵的打油诗，你好意思说什么对仗工整，朗朗上口。大哥，你这个病离死恐怕也不远了。

“哼！”

壮汉冷笑一声，仰脸用眼角余光看着王守仁说道：“酸秀才，有些事你看不懂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万一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性命，那可太不值了。”

“诶，此言差矣！”

王守仁咧着嘴，来到壮汉面前一鞠躬说道：“所谓文泰乃万本之宗，见风流岂可失之交臂乎？”

“找死！”

壮汉说话间眼中杀气毕露，拿刀的左手也运足了力道。不料那个略显瘦弱的年轻人却突然笑了一声，拦住了壮汉，走到王守仁面前说道：“我倒想知道，这句‘八虎困蛟龙’有何意味……”

世人皆知，京中“八虎”指的是以刘瑾为首的八个贪官污吏，他们蒙蔽圣上，卖官鬻爵，无恶不作。现在他明知故问，看来还是要找茬啊……

王守仁淡淡一笑，从腰间取出一柄折扇晃了晃说道：“《山海经》中所载，昆山中有一虎，其名为‘八’，憨态可掬，相貌如猪如鼠，却妄想蛊惑蛟龙，真叫人可发一笑。”

年轻人嘴角向上挑了挑，接着问道：“你的意思时，龙本无过，罪过皆在这只叫‘八’的恶虎身上？”

王守仁盯着年轻人的脸，缓缓收起笑容，低声说道：“若是真龙，自然可看破蛊惑，不会被荒谬浑噩所迷。除非这条龙志不在天……”

“若本是真龙志不在天又如何……”

年轻人说着话额角在不经意间渗出了点点冷汗。

“龙虽天定，却不是唯一。若真龙志不在天，自会有别的龙来代替！”

王守仁说话间，已然握紧了双拳，每一句话都好像从牙缝中蹦不来的一样。

“你……”

年轻人双目一阵，紧闭着嘴唇沉吟了一阵，之后喃喃的说道：“本就是一只志不在天的龙，被取代了又何妨……”

什么……

这次轮到王守仁惊愕了……

他全身颤抖着向后退了两步，双眼死死的盯着年轻人，苦苦一笑说道：“若升斗草民被取代，不过是换一栋房子居住，若山野中百兽被取代也不过是换一座大山生存，若真龙被人取代那就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啊！”

呵……

年轻人退后两步，深吸一口气，紧咬双唇看着王守仁。

一阵冷风卷起街角的尘土，王守仁和年轻人在街中相视而立，谁都不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