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294章:爱恨诸相常虚妄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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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世赟铁口直断,一语定谳,厅中众人,一时无声。

厉未邦举起酒杯,勉励道:“曙光可待,未来可期,各位,请满饮此杯。”

王邻汝一饮而尽,讪讪笑道:“不瞒总舵主,听了刚才你讲的故事,我一直在好奇,戈女皇那晚在翌昭台乞求神灵的时候,你是以何种身份目睹一切的?”

“问得唐突,还望见谅。”他加上一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厉未邦望着这边,“你们几位都是一样吧?”

王邻汝几个都不作声,算是默认。

“昔日之事,乃翻去多年的老黄历,今日提起,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厉未邦稍作沉默,忽出惊人之语,“那时候,我是戈女皇身边的侍卫……”

王邻汝哦了一声,诧异不已。

“我承祖上勋荫,年少时便做了皇家侍卫,宫禁之中,经历几朝风雨,见证数次更替。戈女皇被囚于翌昭台,我负责看管。她人生的最后三年,我是陪护者之一,她弥留之际,我是在场者之一。”厉未邦的声音,苍老、平淡,带着岁月层叠的厚重气息。

王邻汝:“从皇家侍卫到草莽雄主,这个转变可不简单呐。总舵主,不敢想像这么些年您都经历了什么。看管戈女皇的那段日子,应该给您后来的人生,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影响吧?”

“风雨交加、人神对话的那个晚上,我耳闻目睹,逐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厉未邦平视前方,目光勾起回忆。

“仇恨,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强大到足以改变人世间的模样。”他仿佛自言自语,“比如穷人对富人的仇恨,平民对权贵的仇恨,女人对男人的仇恨……这些仇恨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革。”

“不错,仇恨这种东西,涉及到人的心理和行为,确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啊。”王邻汝奉承道,“总舵主在这方面,定有一番真知灼见了。”

厉未邦直视他,问道:“如果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不顺,充满了挫折与坎坷,一切都看不到希望,那么,你心中会不会有仇恨?”

王邻汝:“肯定有。”

“你会恨谁?”

“唔……我会可怜自己命运多舛,然后,我会痛恨上天处事不公!”

“瞧瞧,这岂不是与怒骂上苍的戈女皇一样么?”

“呵呵,我自然不能跟一代女帝相比。”王邻汝笑了笑,“想来世人的情绪与心态,都是类似的吧。”

“你错了。”厉未邦摇头,“在这方面,男女之间,大有不同。”

他转而问起郝温媃,“郝姑娘,你跟大家说实话,如果对生活失望到极点,你心里最为怨恨的是谁?”

郝温媃想了一想,低眉顺眼,“我会恨我的男人。”

“恨他没出息,没本事,浪费了你的青春,耽误了你的年华,造成了你一生的悲剧,对么?”厉未邦替她说全。

“嗯……”郝温媃轻轻点头。

“这个是已婚女子的想法,倘若你还是单身女子,眼前没有某个男人可以恨,又该如何?”厉未邦继续问道。

“那……”郝温媃略显柔弱的神情里,闪过一丝狡黠,“那我就恨全天下的男人,恨他们不够优秀,无人可以入我法眼——或者,即便他们当中有足够优秀的,却瞎了双眼,不能在茫茫人海之中发现我、欣赏我,使我明珠蒙尘,岁月虚度。”

“看到了么?”厉未邦的目光,在王邻汝和曾强夫之间来回,“一旦对人生的际遇不满,那么男女怨恨的对象,是完全不同的。男人动辄捶胸顿足,怒视上天,认为是它亏待了自己。女人就没有那么意识流,她们比较务实,恨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对象。”

王邻汝笑了,“现在看来,怨天尤人这个成语还真是极具概括性,男子怨天,女子尤人,分工明确,各擅胜场啊。”

曾强夫有些不解,“这话虽有道理,恐怕也不全对,想那戈女皇也是一介女流,为何却会对上苍发出振聋发聩的指摘与质问?”

“因为到了戈女皇的层次,男人已经不够资格让她恨了。”

厉未邦眼中闪烁着冷光,“那个女人,曾经将天下男子踩在脚下,玩弄于掌中,她怎么会将不幸的命运的根源,归结在男人身上,归结在一群手下败将身上?大抵是怀着苍天负我、势不两立之愤慨罢了。”

“你们都应当明白,仇恨,是被压迫的弱者对于压迫在他头上的那个强者而产生的。”

“人类是万物之灵,凌驾在上,而男人作为一个整体,在男权的社会里,他们位于生灵之塔的顶端,压在他们头顶上的,除了上苍和上苍赋予他们每个人的命运,还能有什么?”

“所以男人的怒吼,是冲着浩渺苍天去的。”

“而女人的头顶上,压着的是男人,在受到男权支配的同时,她们当然也有理由认为,是男人造成了自己的不幸。”

“所以,她们只会将满腔怒火撒向男人们——那狮吼功之所以能够风靡于世,恐怕也是得益于此吧。”

“对于普通女人而言,上天跟她们隔着一层,根本恨不着。但像戈女皇这种万人之上者,却又不同。不管男人女人,一旦站在人世之巅,那么他直面的对手,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天命——生老病死,吉凶祸福,都成为紧攥在上天手中的命运之绳。”

厉未邦说到此处,停言,举杯,抿了些酒润喉。

王邻汝不知是因酒发热还是心中感触,额头满是细汗,他抹了一抹,由衷地称赞道:“总舵主今日所论,当真是别开生面,鞭辟入里啊!王某生平不肯轻易服人,如今甘愿拜倒在总舵主之前,五体投地!”

“嗯,孺子可教。”既然受人抬高,厉未邦也不好自降身段,点头回应了一句,继续道:

“当今之世,男女两性之地位,全然翻转,女子阶层处在了权力体系的最上层,现在要直接感受到天命之威、人世之困的,是她们。”

“那么,如愿以偿地推翻了男权社会、取代了男性地位的女人们,是不是就从此步入了一个万事顺遂、逍遥自在的极乐世界?”

“她们想要多美貌,就有多美貌?她们想要多富贵,就有多富贵?”

“她们可以长命不死?她们可以容颜永驻?”

“她们可以免除一切病痛的折磨、一切灾难的侵袭?”

“不能!做人的困苦和烦恼,她们一件也没减少。”

“而且,既然她们夺取了原本属于男性的权力,自然也就要担当起属于男性的责任。”

“总有一天她们会发现,自己得到的和失去的,以前、现在,没改变。”

“就好比两个交换了地位的帝王和乞丐,当他们扪心自问之时,一样都会觉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男人认为上天欺压自己,于是痛恨上天,女人又认为男人欺压自己,于是痛恨男人。”厉未邦嘴角含着鄙夷,发出无声的冷笑,“女人们自以为恨得有多么大义凛然,有多么气壮山河……殊不知,一切不过是心理作祟,不过是落入执念、中了魔障。”

“而这一场浩浩荡荡的阴阳之变、天伦之殇,在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之后,换来了什么?”

“贫仇富,贱仇贵,弱仇强,每一种所谓血海深仇,带来的除了一场场王朝更迭的大戏,还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而这个世界,又何曾从根本上改变过?”

“贫富与贵贱,变过么?”

“强弱与善恶,变过么?”

厉未邦那只独眼,射出天际孤鹰一样的目光,扫视全场。

“世界之囿,若监牢,若炼狱。”他辞色犀利,身上的镣铐铿铿作响,“天道万条,化为铁索,化为烈火,捆绑我身,炙烤我心,杀伐我欲望之魔,不净不休。不堪忍受此苦,妄图逃离此间,于是蛊惑世人悖逆正道、沸反盈天,以助自己一步登天、取而代之者,皆是邪魔外道!”

“外道者,天道者灭之。”

厉未邦轻放千钧,淡然一语,令众人恍然觉得,似有一座尊神降临席间,弹指一挥,沧海桑田。

满堂寂寂,众口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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