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睡在后山入口的那块大青石上，下午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暖融融的，纤细的溪水从我的脚下流向远处。远处是三间我无比熟悉的小瓦房，木头和茅草搭建的牌楼从我的角度依稀可见。我们翻出来的两亩地还是原来的样子。世界那么平静，我之前所经历的好像就是睡了一个午觉，现在我的梦醒了。

我甩了甩头，企图摆脱那种大梦初醒的恍惚感，接着我从大青石上跳了下来，飞快地跑向我的轩辕门，但到了临近后门的篱笆边，我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这是一种近乡情怯。我揉了把脸，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我久别的生活，就在此时，师父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青丝中夹杂着半数白发的姬汤端着洗脸盆走出门，一眼和我对上了，我们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阵。我掐了自己一把，喃喃道：“原来我师父没死，看来这个梦做了很久啊，这么说我当上掌门什么的也是一场梦咯……”

师父把脸盆里的脏水往菜地里一泼，盆子都不要了，就冲上来撵我，我一看情况不对，撒腿就往回跑，师父就在后头追，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历来都是这样，只要他一追，我撒腿跑就对了，不会出什么错。

但是没跑多久我就感觉不对了，以往我最多跑出去半里地就被他揪着脖子提回来，现在一转眼我都跑进后山了，他怎么还没追上？

我回头一看，恍然大悟。不是我跑得太快，而是我飞的太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在树梢上踏着树叶飞舞，师父被我远远甩开，却还在执着地追我，上起步接下气。

等一会儿，为什么我还会有这么好的轻功？

想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我紧跟着便感觉我的体内一股磅礴的气息正在飞速退去，我试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悲哀地发现，我全身筋脉碎裂这事是真的，现在的我就像一个盛满了水的筛子，看起来舀起了一大汪，但谁都无法阻止它们流逝。

突然，我的丹田处一个东西一动，原先一直在沉睡的骨鲲猛地醒了过来，丫兴奋的浑身颤抖，拼命在我的体内乱窜，转眼间的功夫，居然让它赶在这股磅礴的气息完全退去之前吞掉了四成有余。最后一刻，我的脚下一软，再无内息支撑的我，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两丈来高的树梢上稀里哗啦掉了下去，扑通一声砸在了浅浅的溪水河床上，溅起淤泥一片。

这么短短的片刻间，我已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果然不是做梦，我是又穿越了。所以经脉碎裂是真，骨鲲虚影也是真，我本来的那个时空里，未来的“我”即将在大会现场宣布投降也是真。

我悲伤，我失落，我抑郁……

恍惚间，我感觉背后一直有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子之后，我愕然回头，看见师父气喘得仿佛拉旧的风箱，依旧抓着根树枝锲而不舍地撵着我。这熟悉的画面让我愣了一会儿，当他终于艰难地追到面前时，我终于恍然大悟。

我以前说过，在我师父去世前两个月，他曾经宣布要闭关一段时间，其实我知道他闭关的直接原因。在那前几天，我不小心打碎了他心爱的存钱罐，又在帮他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存钱罐里的两钱银子装在了我的口袋里，这让他下次去逛七侠镇的经费不够用了，所以他把我追上胖揍一顿之后就决定上山抓几只野鸡，染个颜色冒充神兽忽悠大傻子。结果他自己在后山摔了一跤，一气之下宣布闭关。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说起来我和他的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连带关系的。

我连忙迎上去，老爷子可千万别在我面前摔这么一跤。

结果我刚迎上去，姬汤就站住了，他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我看了许久，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了，他才突然开口道：“不对，你不是姬旦！要是那兔崽子飞不了那么高，你到底是谁！”

我苦笑着说：“师父，是我，我就是姬旦。”

他恍然大悟，忧心忡忡道：“哦……原来是你，是大姬旦啊……”

大……大鸡蛋？！

姬汤伸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捏了捏，说：“你是从哪来的？”

我：“啊？我就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是从两年后来的，那时候你已经死了，我成了掌门，不过好像后来被人架空成吉祥物了，花火倒是很厉害，她都天道境了，我们面临了巨大的危险，我又被人摆了一道，只能随便找个地方穿越，结果就到了这。”

姬汤却不等我说完，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信。”

我捂脸长叹：“这都信，看来我师父真的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姬汤啪地给我脑袋上重重来了一下，骂骂咧咧道：“臭小子，统万城把师父丢了都不来找我，你心里是不是就想着你的那个小妞来着？我告诉你，你这么多年挨的这些揍都是你自找的！”

我猛地跳了起来，抱住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把他抱起来抡在空中忽悠转了一个大圈。他吓得在空中手舞足蹈，连连惨叫。当我把他放下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向后退了一步，我才意识到，他真的很轻，轻得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他的身体一定出了问题。

姬汤刚被我放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摧枯拉朽的咳嗽声就像是他的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我看着他，莫名地有些愧疚。他咳到最后，面色通红，颈子上的青筋根根爆凸出来，隔着黝红的皮肤泛出诡异的蓝紫色，猛地，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窒息一般，我的心随之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猛地揉了一把，高高攥紧，接着，一声惊心动魄的爆破音，他仿佛咳出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颗深黄绿色的老痰。

我险些跌坐在溪水里。

姬汤扶着胸口，一脸舒适的陶醉：“总算咳出来了，老子上次就差一步，咬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小心咽了下去，唉，巴适……”

我说师父你可以了，太恶心了，我想吐一会儿。

姬汤白了我一眼，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山下的脚夫刚送了一封信给我，说是给你的，我看了一遍，发现应该不是给现在的你，就收了起来，现在想想看，原来是你！”

我说：“你别什么你啊你的，我头都绕晕了。”

姬汤神秘兮兮地说：“你猜猜那信是谁写的？”

我不屑地“切”了一声：“还能是谁写的，总不会是……”

那个名字刚到我嘴边，我就僵住了，盯着姬汤的眼睛都不会转了，我艰难地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而他得意非凡地点了点头。

我挤出声音，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封信，你真的看了？”

姬汤向我眨了眨眼睛：“你说呢？”

我：“……我杀了你！”

一盏茶后，姬汤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将一张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笺拍在我的掌心，顺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那真的是一个好姑娘，要对她好一点哦。”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怀揣着那封信，飞也似地向后山森林里狂奔，我感觉我就像是一只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颗橡子的松鼠，现在只想找一个没有任何人的足够安全的地方抱着那颗橡子过一辈子，哪怕会因此干碎半颗地球。

事实上，我钻进了一口树洞里，窝成一团，摊开了那张信笺。

“旦兄亲鉴！别来良久，甚以为念，忽忽已寒暑频易，君妹每怀君仪，无时或释，乃知兄福体康强，至慰远怀。兄于彼时，当勿效小女子之态也。言归正传，兄复来此，必是当日之事未了，妹亦不才，欲分君之忧。乃有一策，兄可速偕令师东出二百里，觅一李姓山岭猎户，当可解此厄，此中详情，纸短言长，一一难尽，恕妹不详表，兄既去便知。另，此生所憾者，唯君是也。夏虫秋霜，形影参商。万望珍重，至要至嘱。妹杨青再拜。”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我看见最后的那个名字时，心脏还是忍不住剧烈跳动起来。我把这封信又从头看了好几遍，直到我无意中都已经将之背了下来。杨青的字不是很秀美，有点少儿的童稚，可能和她从小就被闻生死训练，拿刀远多过拿笔有关，事实上，这还是她给我的第一封信。这封信的前两行字有铜钱那么大，接着便越写越小，几处涂改之后，又补以小字，到最后都挤成一团看不清楚了。这很符合杨青的个性，开始时总是斩钉截铁，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她就越来越心软，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女人。

当然，字迹什么的只是表面，重要的是其中的内容——虽然握刀多过握笔，但杨青的学习环境还是比我好很多的，这里面一半以上的内容我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莫名地感觉到心里越来越酸，越来越沉重，一股莫名的悲怆气息沿着信纸传递到我的心头，让我眼眶里一圈一圈泛潮。我走出树洞，看见师父正拄着树枝慢条斯理走过来，我将信纸贴身收好，问他准备好了没有。

姬汤一愣：“你不会真的要我和你走一趟吧？”

我点头：“没记错的话，一开始我就和你讲了，在我来的未来，咱们轩辕门面临着多么危险的境地。我虽然不知道杨青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帮我。”

姬汤皱着眉头：“你就那么信那个妮子的话？”

我坚定地点点头。

姬汤思忖许久，长叹一口气：“好吧，那我也信你一回……我说，你这小子以后要不是妻管严，打死我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