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上海。

乐声悠扬，伴随着楼下歌女的歌声，透过楼板，飘过窗口，顺着夜风撩起白色的纱帘，荡进萍之所在的这间屋子里。

萍之一身绯红色如意襟旗袍，微卷的长发盘起，额前不留一丝碎发，两手环抱，站在开启的玻璃窗前，静静看着楼下的霓虹灯打在对面的楼房上，流光溢彩。

隔壁房间的窗户也开着，离得近，萍之都能清楚地听到里头床板吱呀的声音，犹如魔障缠绕，又将那些不堪的记忆唤醒过来。

去年八月在重庆，萍之已经记不清那是夏棠松第几次将她死死的折磨，床单上的蝴蝶花纹落在萍之的眼睛里，显得异常夸大狰狞，就像那个折磨她的男人，她的身子一阵阵出着冷汗，却毫无反抗的能力。

闭一闭眼睛，萍之合上窗户，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堪的记忆。

萍之转身而去开了门，楼下的音乐声音就更大了，一波一波地传过来，下楼的时候，有几个男人正搂着姑娘往上面走，看到萍之，都客气地打招呼，“萍姐！”

萍之敷衍地笑了笑，点头向他们微微致意，穿过层层脂粉香，越过重重灯火光影，便走出了这相思堂舞厅的大门，随手拦下一辆黄包车上去。

“去白沙里弄。”

“好嘞！”车夫熟悉这里的路线，很快就带着萍之到了她想要去的地方。

萍之浅浅笑着，拿出一个银元给车夫，“先别走，等一下再拉我回相思堂。”

她踩着奶白色的高跟鞋，进了白沙里弄，这里住的人和她不一样，他们没有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一入夜，就早早地歇下了。幽深的弄堂里黑漆漆的，偶尔有几户人家还没熄灯，从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线来。

转过几个弯，萍之在一扇斑驳的黑色木门前停下，木门上挂着一盏灯，那样的亮光，似乎在指引她方向。

萍之从提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来，蹲下身子塞进了门缝里，不自觉就叹了口气，站起身子朝弄堂外面走。

才走了几步，萍之就听见门内有声响，里面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重，很快，那扇显得老朽的木门就被两只手掀了开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冲了出来，把手里攥着的那沓钞票朝着萍之狠狠丢过来，那叠钱砸在萍之的背上，唰的一下子散开。

随之而来的是那个女人怒不可遏的咒骂：“方萍之！你的人是脏的，钱也是脏的！家里就算饿死，也不会用这样的臭钱！”

萍之嘴角不由得浮起笑意，不想几年不见，她竟这般有骨气了，萍之背对着她道：“要么留着给老头子治病，要么等着给老头子置办棺材，随你便。”

萍之能想像那女人现在对自己恨得牙痒痒的样子，那女人狠狠跺了两下脚，指着弄堂外头，“你滚！方家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滚！”

萍之冷笑，拎着自己的手袋就走了出去，萍之是知道的，这些钞票，那女人一定会一张不落地捡回去，她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萍之更清楚。

萍之回到上海的时间不算短，但是从没踏进过这里一步，这是第一次，如果不是奶奶冒着夏天的暴雨跑到相思堂外求她救她的父亲，她根本都不想知道有关他们的半点儿消息。

坐着黄包车回到相思堂的时候，大堂里管事的李宗急三火四地迎了上来，出了满头的汗，拉着萍之急得跳脚，“萍姐！你可回来了！我们相思堂给人砸了！”

萍之立时不快，她回到上海大半年，这相思堂也开了半年，还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事情，只当她方萍之是好欺负的吗？

“谁砸的？怎么回事？”

萍之把手里的提包扔给李宗，推了转门进去，果然见里面一地狼藉，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脚下四处都是玻璃碴子，原本在台上唱歌跳舞的歌女舞娘也都吓得瑟缩在角落里，见萍之来了，赶紧跑到了她的身后。

“你是这里的老板？”

四五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朝着萍之走过来，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操着极为浓重的口音，萍之听得出来，这是个日本人。

萍之本是做生意的人，对许客最是礼貌好脾气，甚少有冷脸的时候，可此刻，她却连装也不愿意装，只睇他一眼，“是你砸的？”

“我叫佐藤一郎，我怀疑你这儿的客人里，混进了帮派分子。”

萍之怒火中烧，“你要来抓人就抓人，为什么要砸我的的店？客人我不知道，但我这相思堂里的人，我敢打包票，绝对没有什么帮派分子。”

佐藤却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我这也是为了治安。”

“治安？”萍之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笑话，“佐藤先生是吧？我这儿隶属法租界，法租界的治安，几时需要日本人来管了？”

佐藤不肯再和萍之谈论，拨开人群就要走，萍之拉住他，“佐藤先生，你该赔偿我的损失。”

佐藤看着萍之拉着他手臂的手，突然咧开嘴笑了出来，他不安分的手便顺着萍之的手臂摸到了她的下颌，用力一按一抬，便迫使萍之昂首仰视他，“你陪我一晚上，我就赔偿你的损失。”

看着佐藤色性大露的模样，萍之恶心不已，抬手就准备给他一耳光，哪知她的右手不过刚刚抬起，就被一个力道握住，随即身子也被那股力道带了出去。

萍之深感意外，回过头去看，但见一个面容清俊，着装一丝不苟的男人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了自己身边，他又顺势揽过萍之的臂膀靠在自己身侧，做出极为亲密的姿态，淡淡道：“佐藤先生，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她计较。”

佐藤打量着萍之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想了想，很快指着那男人恍然大悟，“可以啊，许清涟，在南京这么久，也没见你身边有什么红粉佳人，结果才到上海半个月，就找到女人了？”

佐藤似乎很给许清涟面子，许清涟这样一说，佐藤就真的不再找萍之的麻烦了，转身就走。

可萍之也不愿意吃这个哑巴亏，她的店无缘无故被人砸了，难道还要她息事宁人不成？萍之正要开口叫住佐藤，许清涟却紧了紧搭在萍之臂膀上的手，说：“今晚你的损失，一切都由我来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