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冷风毫不掩饰将凉意倾泻在单薄衬衫下紧绷的脊背上，方泽呆呆地抬起头来，突然有些犹豫了。

在他的眼前，沉默伫立着的漆黑的大楼。不知道是不是屈从于它的森然而默契地选择了噤声的世界里，少年胸腔下的心跳声因为孤独而被无限放大了出来，噗通噗通，噗通噗通，比平日里更快的频率，无法分辨出的却是其中究竟有几分是因为奔跑的供氧需要，又有几分是因为恐惧。

闹鬼的旧教学楼……吗。

无限接近学校“宵禁”的最后底线的时间，连坚守到最后的路灯也已经不支熄灭，黑暗的空地上，甚至连影子也投射不出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少年一人。

咕嗯。

比心跳声更加清晰的，吞咽唾沫的声音。无论在什么场合上，一般都代表着胆怯，畏惧，强装镇定的反应，此刻恰好准确地诠释了少年复杂的心情。

原本跟自己一起回到寝室的朋友，在自己洗澡的时候里突然反常地消失，联系到白天听到的诡异怪谈，他最先想到的可能性便是这里。

虽然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想要说服自己“怎么可能，懿天再怎么冒失也不会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何况，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幽灵这样的东西吗，就像苏蔷说的那样，作祟的不过是人心吧——”，然而双腿却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仿佛被从混凝土地面中钻出的亡者之手抓住一般，无论是独自返回寝室还是前进都做不到，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怯怯地注视着横亘在自己眼前的假寐的巨兽。

事实上，这并不是方泽第一次光顾旧楼。三年前，在他仅仅还只是一名懵懂的初中生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被代课的老师叫到作为高中部教学楼的这里。那个时候的旧楼，有着丝毫不亚于新教学楼的荣光，无数的学生教师穿行于此，每一扇门每一扇窗后，都有着几十个鲜活跳动的灵魂以集群的方式挥耗着自己的存在。

——就像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升腾着让人烦闷的热气的蒸笼。

然而，那样的场景已经再也不会重现了。三年之后的这个夜里，“故地重游”的少年所见的，只有镶嵌在白垩皮肤上的，永远失却了灵魂之光的，名为“窗”的黑色百目，以及虚位以待，沉着而阴险地引诱着猎物上钩的，名为“门”的阴森口器。

早些的时候，这里还交错着数不清的黄色警戒线和白色封条，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它们本身也腐化消逝，或是直接被树立它们的人拆除了——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加持上怎样程度的封印，都无法阻止它饥饿的进食。

“懿，懿天……”

连最微末的涟漪都激荡不起的，少年胆怯的声音。

“懿天——你在吗——”

稍微放开了一些，可是依旧了无回音。

深暗的夜，仿佛流动着肉眼不可视的漩涡，将少年的声音无情地吞没，唯独将恐惧和忐忑保留了下来。

……这样的事，果然还是先上报给生活老师吧。

方泽低下头来，轻轻的揉搓着自己沁出冷汗的手指。

反正就算少年真的遇到了什么不测，凭借自己的力量……也什么都做不到吧，果然还是求助学校——

——不，你可以做到的。

打断思绪的，少女清冷淡漠地声音。

——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能够做到。如果你什么都能够做到，那么不管你是相信它还是否定它，对你来说都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如果一直承认自己的软弱的话，就永远学不会坚强，更无法拥有力量吧。现在，虽然一切都处于扭曲的迷雾中，无法确定刘懿天的情况，但是如果连往前迈出一步都做不到的话，自己又能够做到什么呢？

的确，或许就算自己这样做了，也不会对事件有什么正面的推动，更有可能连自己也要陷入和刘懿天一样的境地，但是……

猛然咬了咬嘴唇，少年轻喝一声，终于跨出了决定性的那一步。黑色的皮鞋咔嗤地踩在坠落地面的警戒线上，走进了被人们视作怪异的阴森旧楼里。

就在这时，身后的风毫无征兆地鼓噪了起来，沁入皮肤的寒冷让少年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抬起头的方泽，目光笔直地停驻在大门正对面的告示板上。

——《201Y级第二次诊断性测验优秀学生名单》。

时间的风化下越来越暗淡的红色背景上，按照着某种算不得逻辑的次序

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陌生的名字，其中的有一些已经被不知道谁用刻刀凶狠地划掉了，只留下勉强可以辨认的残肢断片，陈列在原本的位置。

……201Y级。是三年前的高三毕业生么。

方泽在脑海里努力回想着他并不曾怎么留意的怪异谈的讯息。旧教学楼废弃的时间是三年前，而根据传闻，那被校方雪藏的幕后真因，正是因为在即将高考的时间里，发生了毕业生自杀的惨案。

刚刚进入高二的方泽，并不能将自己的情绪代入到三年前的高三学生的状态下，然而他也曾经感到疑惑，就连这样自卑自厌自弃的自己都没有想过的自杀，为什么那个女生会……

戛然而止的思绪。

身后。

突然响起的，清晰得如同弹珠接连坠落在地的脚步声。

在眼神的余光瞥见那远远投射在墙面之上，正逐渐伴随着脚步声接近的纤细身影地一瞬间，方泽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以前所未有的敏捷躲到了楼梯间的下方，往往用来盛放饮用水的狭小空间里。

沉积的灰尘因着少年的运动带来的气流重新飞扬起来，方泽捂住口鼻，慌乱地缩进横七竖八地放着蓝色空桶的黑暗角落里，竭力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然后，他忐忑地转过头去，从视线中最狭小的缝隙里，透过墙面的投影观察着那个缓缓降临的人影。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到这里呢？

是懿天吗？还是……

脚步声逐渐接近，近到方泽甚至能够分辨出那是女生校服皮鞋的声音，而随后投射而出的影子也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

匀称而凹凸有致的体型，学校中最为常见的齐刘海单马尾，褶裙的轮廓之下高挑的长腿不紧不慢地迈动着。

从剪影上看，方泽可以将这个影子代入到自己所在的班级除苏蔷以外的十多个女生之上，然而无论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都没有在深夜来到这栋遗弃的旧楼的理由。

是被怪谈中所提到的“神秘力量”吸引到此的学生吗？

还是说……

她从来就未曾离开这里呢。

方泽的目光颤抖着，机械般聚焦在少女移动的影子上，暗淡涣散的光源之下，那墙上的影子仿佛一分为二，一深一浅地扮演着相同的角色，以至于连她们自己也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少女的影子越来越近，在一楼大厅中央短暂驻足后，转而朝楼梯间走来。方泽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闯入被对方发现，然而那纤细的身影却径直走向了上楼的阶梯——他和她最接近的时候只有不到三米，然而在昏暗的场景里，他们谁也没有看清对方的身影。

那个……就是那个吗。

脚步声逐渐变高变远消失在少年的耳际，方泽终于轻轻地垂下紧绷的肩膀，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算是逃过一劫了吗。

方泽并没有留意到，从进入这片昏暗未知的领域的第一个瞬间开始，他便下意识地承认了一些他原本不打算让自己相信的事实，而随着事态的发展，他变得越发深信——甚至想要去相信起来。

就像在一个半月前的那一天，他接受了发生在他身上的超常识事件一样。连分裂者都可能存在，为什么不可以有鬼魂呢，在少年的心底，一直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吵嚷着，而随着恐惧压抑了表层的思维，它的话语变得越发清晰。

它说，怎么样，的确是真的存在吧。在这个世界上，在同样名为这个世界，却被大多数人所忽视的神秘的角落里，发生着各种各样并非寻常，并不无聊的事。

你想要看看吧。

——想看的话，那就追上去吧。

——不亲眼看看的话，可是会后悔的哦。

猛地一声喘息，方泽回过神来。

少年惊骇地睁大眼睛，他发现就在自己不曾留意的短短几秒钟里，他险些便踏上了前往高层的阶梯。

这就是传言里来自幽灵的引诱吗。

还是说……

少年无奈一笑。

果然，还是先从底层开始探索吧。

幽影笼罩的楼道，缄默紧闭的门窗，仿佛藏匿着不为人所知的黑暗的档案馆，方泽孤独一人徘徊此间，是这个夜里唯一的访客。

虽然一定要说的话，夜里无人的旧楼比起夜里无人的教学楼来说，无论是由于粗心的值日生而遗落地面的纸片空瓶，还是蓝色垃圾桶底层传来的化学反应的恶臭都是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旧”而已。

然而当方泽置身于这样的空间，心底却悄然滋生出一种奇妙的情绪，从最初的一个点，像纤细的蛛网般迅速攀满整个心脏，随即缓缓攥紧……

“懿天，懿天你在这里吗？”

“如果在的话就出来吧，已经很晚了，生活老师都在找我们……”

细若蚊蝇的话语，纯粹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罢了，然而那声音在楼道当中回旋扭曲，很快便变成了渗人的哭喊，反馈到少年的耳朵里。

方泽的腿止不住地颤抖着。虽然在之前的自我激励下走了进来，却完全不代表他并不恐惧。

本来就不算胆大的他，曾经被死神来了系列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更不说在看了猛鬼街之后，连做梦都感到畏惧，凌晨起夜更是再也不敢看镜面……

就是这样一个自己，能够为了朋友而勇敢迈出那一步，没有继续选择畏缩不前，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吧，所以现在，即使露出害怕胆怯的表情也没什么吧。

方泽很想这样安慰自己，但是每当这时，视野里总是会闪掠过少女冷若寒霜的脸，以及镶嵌在那绝美脸颊上的，琥珀一般晶莹深邃，像是将千万年的等待凝为一瞥的双眼。

如果作是她站在这里的话。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

方泽注视着教室门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黑框眼镜下踌躇的目光突然坚硬起来。

既然曾经下了那样的决心，又怎么能任由自己被远远甩在后面呢？

抓住门把的右手猛地绷紧，一鼓作气之下推开了长久荒废而有些滞涩的教室门。

随着少年的闯入，无人的教室里所有虚掩的窗户猛然间全部崩开，蓝紫色的窗帘飞扬，冰冷的阴风毫无阻碍地灌入陈旧的空间，卷起桌面地面上厚厚的烟尘。

“咳咳——”

少年有些慌张地抬起手来挡住眼睛，而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瞥见了教室后门的黑板上，那张正朝他荡漾出残缺笑容的可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