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36、审问之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淳于扬自从下完了那盘盲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唐家宅院这么大,唐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但唐画知道,她喝完了水, 指了指后院方向说:“淳。”

唐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得要领:“哪里?”

“缈自己找!”唐画翻身就睡。

“……”唐缈心想:淳于扬这人不除掉不行了, 孩子都跟他学坏了,这说话什么口气?!

他一边腹诽, 一边顺着唐画所指的方向往后院去, 发现前方是祖宗祠堂后,心里不免有些疑惧。

穿过回廊和天井, 拐弯进入小院,经过月亮门, 看到碎裂的大水缸, 他停下脚步喊:“淳于扬!”

没人回答,他又喊了一声:“淳于扬!”

祠堂内的油灯亮了, 淳于扬提着灯走出,站在门槛后面,诧异地望着他。

“你在这里干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唐缈将双手绞在胸前:“唐画说的, 那孩子一直跟探照灯似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东西。”淳于扬做了个“请”的姿势,“要不进来一起找?”

“谢了, 我害怕进去。”唐缈坐在门槛上, “我要跟你谈谈。”

“谈吧。”淳于扬将油灯放在地上,继续蹲下,用手指关节在每块铺地青砖上敲着。

“你到底在找什么?”

“找暗道, 找密室,找穿过毒水深沟出去的路。”淳于扬说,“你真想被困死在这里?”

“不想。”

淳于扬浅笑了一下:“你当然不想,也不会,因为你知道出去的方法,前提是我们必须把钥匙交出来。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始终不交该怎么办?你是打得过谁么?我得提醒你宅院里的三口水井都枯了,虽然存了点儿水,可十分有限。如果没有饮用水,你觉得你能熬几天?你的小妹妹又能熬几天?”

“……”唐缈也找了块碎砖,在周围地面敲了起来,问,“那你有眉目了吗?”

“没有。”淳于扬说,“顺便告诉你,司徒先生、周干部和离离也在找暗道,目前没有任何发现,你们唐家的机关都做得相当隐秘。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在姥姥的正房里。”

“姥姥的房间里?”唐缈挠头,“那应该没什么呀。”

淳于扬问:“想必你进过姥姥的正房,她的床是什么样子的?”

“床?”唐缈挠头。

姥姥有一张雕工繁复的拔步床,床上挂着纱布蚊帐,床前有小回廊,回廊两侧有柜子、椅子还有旧时放马桶的地方,犹如房中套了一间小房。

“那床上真没什么,就铺了一床打补丁的薄被子。”

“或许床下有什么。”淳于扬意味深长地说。

唐缈想了想,觉得他就是毫无根据地瞎猜:“既然你觉得姥姥的床下面有机关,那还在这儿敲什么敲?”

淳于扬摊开两手说:“因为唐家绝对不会只有一条暗道。这个祠堂的建筑模式不管在传统还是现代的住宅中都不会采用:一扇大门,没有窗,开间小,极纵深,倒像是建在地面上的防空洞,总之它不合常理,不合常理处必有妖。”

“那我是不是得开一台挖掘机配合你啊?”唐缈问。

“如果能有,再好不过。”淳于扬说。

“不打岔了。”唐缈习惯性托腮,“我有话问你。”

“你再啰嗦一句‘钥匙’我就把你扔出去,我从没碰过任何钥匙。”

“不是钥匙。”

“那是什么,说。”

“你和周干部是怎么认识的?”

听唐缈这么问,淳于扬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我之前解释过了,来唐家之前我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诬陷我。”

“所以你不是他的旅伴?”

“当然不是,我的旅伴是你。”

这点唐缈也承认,他们从南京结伴到宜昌,走过了长长一段水路。况且周纳德说是二十几天前在北京开往武汉的列车上认识淳于扬的,这话不管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难以成立。那时候外出行路还是比较慢,二十多天内单靠普通列车和轮船,难以在北京、武汉、上海等几个城市之间来回倒腾。

唐缈说:“周干部说你是文物贩子,看中了唐家的古董,准备把它们打包卖给香港的收藏家。”

淳于扬气得想笑:“那他太小看我了,古董我家也有,或许更珍贵,还犯不着千里迢迢来偷你家的。”

“所以你不是文物贩子?”

“劝你别再问这些蠢问题,”淳于扬警告,“衬托得你像个呆子,绣花枕头一包草。”

唐缈心想你才是呆子呢。

“行吧,换个问题。”他问,“你还在帮日本人做事吗?”

淳于扬正在敲砖,闻言右手顿时停在半空,抬起头盯着唐缈的脸,那双神采逼人的眼睛里射出寒光:“你刚才说什么?”

“姥姥问你,还在帮日本人做事吗?”唐缈不自觉地在门槛上靠后坐了一些。

淳于扬“呼”地站起来,逼近道:“你再说一遍。”

唐缈后退,差点儿被门槛绊倒:“干嘛?你想打人?”

淳于扬不想打人,只是忽然揪住唐缈的衣领,贴脸问:“这话是唐姥姥说的?”

唐缈为了避免跟他目光接触,立即把头扭过开去:“管是谁说的,你回答啊。”

淳于扬用力捏他的下巴,想把他拧回来。

“别啊,疼!”唐缈喊。

“唐姥姥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淳于扬有些蛮狠地追问。

唐缈说:“你少动手动脚的,有本事说句实在的!你中了我的蛊,命还在我手上呢,把我弄死了你也得死!”

淳于扬放开手:“你把话说清楚!”

唐缈顺势退出了祠堂,背靠院子中另一只没有碎裂的大水缸站着,就是那只淳于扬和周干部曾经在唐好的逼迫下,站进去泡了大半夜的水缸。

“你是不是有一块手表?”唐缈问。

淳于扬有,但自从进了唐家后他就始终把它放在衣服内兜里,从未拿出来戴过。

“什么表?”他问。

“我哪知道你有什么表,”唐缈说,“姥姥认得你那块表。”

一块三十年代年瑞士生产的腕表,k金表盘,指针与刻度都镶着钻石,一共21颗,无论在现在还是当年都价值不菲,属于普通老百姓难以企及之物。

“姥姥怎么会认识我的表?”淳于扬问。

“这么说你承认有一块表喽?”

“我承认。”

唐缈冷笑:“那就简单了,姥姥说上一个戴着那块表的人是为日本人做事的。”

“不是!”淳于扬猛地出手,把唐缈压在水缸上。

他们的姿势在二三十年后被命名为“壁咚”,普遍解释是把对方逼到墙边,单手或者靠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限制其空间,让其无处可逃,双方贴近以增加表白成功之几率——顺便说很巧啊,“壁咚”这个词也是从日本东风西渐过来的。

“……”唐缈缓缓地沿着水缸壁滑下去。

淳于扬把他提起来,他又滑下去。

“别动!”淳于扬命令。

“淳于扬同志,”唐缈难以忍受和他面贴面,“你……尴尬不?”

“我不尴尬。”

“要不我亲你一下,增加些许尴尬?”唐缈问。

“我的确有一块手表。”淳于扬说着,将其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举到唐缈眼前,森冷地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那真是一块好表,历经几十年风采不减,金色表盘上的钻石熠熠生辉。

淳于扬说:“我母亲始终珍藏着这块手表,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不管面临的是饥饿、病痛、还是侮辱与打击,即便会因此失去生命甚至连累家人,她都没有舍弃它,直到临终之前才捧出来郑重地交给我。”

唐缈盯着那表,低声问:“它很贵吧?”

淳于扬点头,把表塞回去:“我母亲把它看作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有时候也不理解,但是能接受。所以我已经不在乎它本身的价值,对我来说,它是信物。”

“姥姥为什么会认识你们的信物?”唐缈问。

“我不知道。”

“你妈妈过去和唐家是不是有渊源?”唐缈又问。

“没有。”淳于扬断然说。

唐缈挑了挑眉,一副不信的样子。

“别做这种表情!”淳于扬再度警告。

“怎么,你敢咬我?”

“比咬你严重得多的事我都敢。”淳于扬欺近,仿佛亮出獠牙。

“……”唐缈让步,“哥们,有话好说,能不能先放开我?”

“不能。”

“你不是有洁癖吗?小心我喷你一脸唾沫!”

“喷吧。”淳于扬冷笑,“但你也要负责舔干净。”

唐缈伸出舌头,含混不清地说:“我舌头上有细菌,怕死了吧?”

“是么?”淳于扬舔了舔嘴唇,“我也有。”

“……”唐缈感觉自己要犯错误了,举手投降,“行了我输了,咱们换话题吧。”

淳于扬突然问:“你接过吻没有?”

唐缈低头,扑扇了几秒钟睫毛,坦白,“有过。”

“什么时候?”

唐缈扭过脸,耳侧有些发烧:“不关你的事,别问。”

“什么感觉?”

“……湿的。”

淳于扬嗤一声笑出来,骂道:“笨蛋。”

唐缈反唇相讥:“怎么,你跟人亲嘴儿是干的?”

淳于扬说:“我没和人接过吻,因为恶心。”

“嘿嘿。”唐缈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忽然起了邪念,抓住淳于扬的衣领踮起脚尖迅速亲了他一口,当然只是亲脸,而且蜻蜓点水。

他自我化解地笑道,“看,湿的。”

……

淳于扬大概放空了有两千年那么久。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就是从这个似吻非吻的举动开始死心塌地给落榜生当打手的。他这个人比较传统,人家碰他一下,他碰人家一辈子,说到做到!

总之唐缈没头没脑地亲了淳于扬一口,而后者的意识被击出了躯壳,游离在虚空的虚空的虚空的虚空……之外。

“……”

唐缈想:完了,闯祸了,把他恶心傻了……

他默默地从淳于扬胳膊底下钻出来,尽量轻手轻脚、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往院门方向挪去,一路考虑该怎么给这洁净的人儿办后事,因为他估计很快会被外来细菌杀死。

差不多要挪出小院了,淳于扬在身后喝道:“回来!”

唐缈哆嗦了一下,回头。

淳于扬阴沉地问:“落榜生,你上次是跟谁接的吻?”

“都说了不关你的事。”唐缈反问,“难不成你还操心我的细菌去哪儿了?”

淳于扬瞪了他半晌,突然烦躁起来:“快走快走,免得我把你钉在水缸上!”

唐缈心想你刚才就已经把我钉在水缸上了,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然而跑出去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没有问,于是又折回,倚着院门探头问:“喂,淳于扬,你有没有偷姥姥的钥匙啊?”

淳于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没有!”

唐缈仗着站得远,又仗着身上有细菌,不依不饶:“那你是不是皇军派来的啊?”

“当然不是,你战争片看多了!”淳于扬怒道,“落榜生,你快给我滚蛋,今晚别再让我看见你!”

唐缈说:“嘿嘿,我是落榜生没错,你又是哪座庙的,也敢讽刺我?”

淳于扬说:“我是南京太学数学系的。”

唐缈问:“真的?”

“真的。”

“骗人,为什么是数学系?”

淳于扬说:“一切科学是以数学为奠基,所以我考上了数学系。”

唐缈不置可否。

淳于扬又说:“自孙氏东吴永安元年吴景帝孙休诏立南京太学始,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筹办的三江师范学堂,后民国建立‘国立中央大学’,解放后改名‘南京太学’,校史我还熟吧?”

“可我不熟啊。”唐缈说,虽说那学校就在他们家附近。

当年大学还没扩招,全国每年能够迈入大学校门的不过几十万人。按淳于扬的年纪算,若他已经大学毕业,说明他大约是1981或者1982年入校,而1979到1982年这三年间,每年大学新生全国加起来才二十七八万人,分摊到各所大学只有几百几十,甚至十几个人,真正天之骄子。

“南京太学好哇,那我们是半个老乡啊!”唐缈说。

淳于扬低下他俊美的头,无力摆手:“谁跟你是老乡,你快走吧!”

唐缈偏不走,还凑到跟前撩了他一眼,那一眼真是含嗔带怨(虽然他百分之百不是故意的),看得淳于扬无端心里一跳,暗说这小白脸真不简单,明年无论如何要帮他复习考大学,不能听之由之,放任其流向社会!

唐缈说:“哎,听说你们大学生都喜欢看《朦胧诗选》,我们也喜欢。我最喜欢第一首诗,就是北岛的那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淳于扬截口说:“我不读现代诗。”

唐缈决定再死缠烂打一下:“高材生,既然你不是汉奸,那你们家祖上是不是出过汉奸啊?”

淳于扬眉头一皱,旋即扑了过来,唐缈矮身就跑,连声喊:“我走了!我走了!”

淳于扬抓住他的后衣领,不知采用什么手法,一拽一捏一拧就把他按在地下,用单只膝盖压住。

“唐缈,”淳于扬咬着牙说,“我知道你信任姥姥,她是尊长,我不该背后议论,但世上手表何其多呢,戴表的人更是数不过来,她既然说看见过一块类似的手表,那一定是几十年前的事,天长日久她也许记错了!”

唐缈右脸擦着地,两只手虽然在身侧但撑不起来,只是挣扎。

淳于扬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希望你不要再错上加错,妄自揣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家里虽然贫寒,但不卑贱,也是立德立身书香门第。说我家出过汉奸,那不但是对我,更是对已逝先人的侮辱,你如果再敢多说一句,我可能会把你的肋骨打断!”

他松开膝盖,唐缈跳起来,忿忿地擦着脸上的湿泥。

“你快走吧,等我找到了密道就去喊你。”淳于扬声音又变柔了。

“去你妈的!”唐缈气坏了,“你往后别想在我这里再拿一粒解药!”

“我不需要解药,我没有中蛊。”

“呸!”唐缈转身便走,为了发泄怒气,他还在院外廊柱上踹了两下。

淳于扬听见了,在墙那头凉凉地说:“别折磨你的脚,伤口还没好呢。万一以后不能走路了,你当坐轮椅舒服么?”

唐缈发狠似的想:老子要是瘸了,天天骑你脖子上,给你带上辔头嚼子,说走就走,指东不许往西!

“说两句怎么了,又不掉块肉!”他小声咒骂,“激动什么?你他妈还偷钥匙呢!”

淳于扬又说:“回去厨房躺着,一会儿我去给你上药。”

唐缈发现自己的右边额头居然被一小块碎石蹭破了,刺痛不已,还黏黏糊糊地流了几滴血,因此更加恼火,心说:谁稀罕么?一看你心里就有鬼!

落榜生不代表就是傻子,他能察觉淳于扬在“祖上有没有汉奸”这个问题上绝对反应过度了,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欲盖弥彰”。

很好解释:日军1945年便投降,如今是1985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是1972年,距今都已经十三年了。

这漫长的几十年当中,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叛徒、卖国贼、间谍、特务等等都早已清算完毕,早已是过去式。如今的所谓“汉奸”只存在于电影里,丑角似的统一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敞开穿着褂子,扎着裤口,斜挎一把驳壳枪,跟着太君的屁股后面转。

骂谁一句“汉奸”,对方会回骂几句下流话,但不可能像淳于扬那样,从心底里当了真。

所以姥姥一定没记错,就算淳于扬本人没问题,他的手表一定来历出奇,他祖上一定有人为日本人做过事!

姥姥啊姥姥,你真是厉害,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你得抓紧时间打败那什么“反噬”重新站起来,因为你才是主心骨啊!

你在信里说很快,真的很快吗?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