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不知道西衍以何种心情离开临水的临时幕府，但他眼中的仇恨与不甘倾泻而出。他唱了一出独角戏，结局是无人喝彩，这可能是他职业生涯最惨淡的一次表演。

事后苏苍问苏白：“你为何不相信他？我已经快要相信了，公子彦并非真心待你。为了军资，为了兵权，为了笼络人心，这都是他会做的事情。”

苏白蹲在火堆旁，“其实我也想相信，可是他极力想要促进你和凝霜的婚事，就让我像吃了苍蝇般恶心，很难相信他。即便是我对公子彦有些许的质疑，但也不足以改变我对西衍的看法。你曾经说过，西衍专攻邦交事务，嘴皮子厉害得很，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只要是有利于他的，他绝对不会放过。想想公子彦离开齐国多年，他被现任齐王所笼络也是人之常情。”

“小白，你如此理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苏苍往外迈步，“走吧，晚食的时间到了。”

苏白蹲着没有起来，“可是我不太饿。”

苏苍诧异，揶揄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白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道：“可能是被恶心的。”

她不仅仅没有饥饿的感觉，她还没感觉到困，睁着眼睛到天明，数羊数到嘴巴都快抽筋，满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多余的想法，可就是睡不着。

女杼来唤她，准备的酱肘子在屋外放了一夜，经过冰镇之后去了油腻，卖相上佳，搭配一小碟的腌萝卜，还有一碗熬得正好的粥。

苏白淡淡扫了一眼，“没有清淡一点的吗？”

女杼摇头，“这不是公主一直以来的习惯吗？”

“习惯也是能改的。只是我今日确实没有胃口，你端出去给初小，那孩子正在长身体，让他多补一补。”苏白又加了一句：“就说是我不要的，墨者生活节俭，一大早吃这样的朝食他肯定会拒绝的，只要说是我不要的，他会秉承不浪费的原则，替我解决的。”

女杼应下，又问：“那公主还想吃些什么？”

“我想睡觉，我困了。”苏白直接仰躺下去，“没什么大事不要叫我，除非是天塌下来这样的大事。”

女杼把朝食端给初小，初小听说是苏白不要的，直说她暴殄天物，一大早就吃这么油腻的东西，难免会肠胃不适，反倒安慰女杼，“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她太挑剔，宫里的东西吃惯了，在外头时日一久，便有些不适应。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她向来不挑的，有吃的便好，尤其是要有肉。”

“可她说不想吃。”女杼也觉得习惯，“她平日是起得晚，但只要一起来便往医舍去，巡视过后她才放心。可今日才想就又去睡了。”

“她不会是有了吧！”初小捞起一块肘子，“医书上不都这么说，嗜睡厌食……”

景风从外面进来，插嘴一问：“你们说谁有了？殿下？”

女杼忙不迭地摇头，“初小胡乱说的，做不得数。”

“对对对，我胡说的。”初小拉着女杼往外走，小声叮嘱：“这事别乱说，我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昨日那齐国上卿和郡主凶神恶煞一般，要坏殿下的名声，索性殿下平日积德，百姓们视她为活菩萨，都为她仗义直言。可要真的和那公子彦有什么，那就说不清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初小那鬼祟的模样，叫景风心中犯了嘀咕。

田宗彦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仍是心不在焉，“公主呢？”

景风回了一句：“还在睡。”

“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田宗彦离开临水时还是把景风留下保护苏白，他只带了长田一人巡查临水至朔方的布防。

景风支支吾吾，“也没什么大事，西子和郡主来过一回，叫攘侯给绑了，后来不知为何叫公主骂跑了。”

田宗彦勾唇冷笑，“西衍碰到公子苍和小白，算是吃尽了苦头，他在邦交大事上一向无往而不利，以三寸不烂之舌退十万之兵，因而得到齐王的器重，让他送凝霜到云中与公子苍联姻。景风，西衍与咱们不再是一路人，日后远着他。但是你若是想跟着西衍，我不会拦你。”

景风不大明白，“公子这是何意？西子一心盼着公子归齐，与惠子在国中积极奔走，为公子延揽各国士子。公子为何要与他疏远？”

“他想要的，已经不是我给得起。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奔前程，以免互相怨恨。”田宗彦凌厉的面容有须臾的凄凉，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曾引西衍为知己，无话不谈，但终归敌不过一世声名所累。西子如今是各国君主的座上宾，而他田宗彦声名狼籍，难归故土，朝不保夕，也只有苏白不嫌弃他，以命相护。

田宗彦推门进去，苏白睨他一眼，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他。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脱下大氅放在离苏白最远的角落，把手伸到火盆边烤了片刻，等到身上暖和起来，他才走到榻前，碰了碰苏白的脸颊。

他离开五日，思念如狂，指尖真实的触感，叫他悬着的心渐渐落地，“听说你没有胃口，身上不舒服吗？还是想本公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苏白轻嗤，拍掉他的手，缩进被褥里，闷声道：“我困了。”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田宗彦替她掖好被角，“这趟出去猎了一头鹿，给你炖一锅鹿肉暖暖身子。”

苏白挥挥手，“都说困了，能不能让人好好睡觉了。”

田宗彦没再说什么，转身加旺火盆，推门离开。

他把初小唤来，仔细询问这几日都有谁来过，初小不是景风，没有任何的隐瞒，据实相告，末了还告了状，“公子彦要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还是离公主远点，我家巨子说了，这世间若是容不下她，他就带公主走，墨家总有她的栖身之所。”

田宗彦讪笑，“放心，我不会让墨家有机会带她走。”

“公子应当知道，公子杀戳成性，为墨家所不容，若是公子再对不起公主的话，可就别怪初小。”初小声音微厉，“只要公子真心待公主，过往的一切，墨家不会再计较。”

田宗彦说：“告诉你家巨子，我要带她离开，而我也会彻底地消失，这世间将再无田宗彦这个人。这将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无论是赵、齐、燕，还是对那些恨我入骨的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初小听不懂，还想再问，可田宗彦已经离开，背影萧瑟而决然。

田宗彦一生戎马，就算是行军打仗，食不裹腹，也从来没有洗手做羹汤的经历。但他在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学不会的。幼年时在宫里，跟着一群伺候的宫人，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干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到真的让他有机会下厨，他做着架式十足，可结果却是差强人意。

尤其是苏白那捏着鼻子的模样，委实叫他颜面尽失。

“这鹿是我亲手猎的。”田宗彦这是在搏同情求夸奖。

苏白瞪他，“你这是虐杀动物！”

田宗彦扶额，“我炖了三个时辰的。”

“不好喝！味道太重，不喜欢！”苏白和他说不明白虐杀动物这种事情，在这个蛮荒的时代，蔬果十分贫脊，唯有肉食还算是不缺，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上肉，尤其是这等上好的鹿肉，寻常百姓若是猎到，便会拿到集上去卖。可如此珍重的东西，却……

“我第一次做。”继续卖苦情。

“你老说我把厨房烧了，可你做的这个东西又是什么？”

田宗彦陪着笑，“厨房还好好的，而且你看，我的刀功也不错，你上次就切到手了。”

苏白磨牙，“你出去，我不吃。你叫女杼进来，把剩下的东西交给她处理。你，做你该做的事情去。”

最后，还是语气软了下来。苏白不忍见他满脸胡渣，风尘仆仆的模样，不过离开五日，却像是走了五个月，人瘦了一圈。一回来口都没顾得上喝，便下厨给她炖汤，虽然汤的味道难以下腹，但这满满的情义苏白感受到了。若说西衍的话让她一整夜都不得安寝，但田宗彦的一番举动不是出于真心，她真的不知道所谓的虚情假意会做到如此境地。

有了这一番体认，苏白恢复了精神，叫来初小陪她去医舍。医舍只剩下不到十名的伤患，有医官的照料恢复极快。这次苏白没有再用空白的复原功能，怕叫人看出端倪，她的医术虽好，但她不是神仙，不想过于引人注目。

“都好得差不多了吧？”苏白把医官叫来，“那几位截肢的患者，都让他们回去吧，你派人定时到家中换药便是，这处屋舍也该还给村民们。”

医官应了下来，进里屋开药，吩咐士兵把行动不便的伤者送回各自的家中，岂料引起病患极大的不满。

“我们为何要走？这手脚都没了，日后如何耕种，还请先生给个说法。”被截了腿的中年男子大吼，“把我的腿还给我，我就走。”

苏白在外间听到动静，“若是我不截了你的腿，你的命就难保了。”

“我如今这条命留着有什么用？下不了地，种不了田，一家的生计无从着落，还不如死了算了。你这是什么大夫，谁让你救我的，让我死了。”那人闹得厉害，把手边的东西都摔了，伤口的缝合处崩裂，鲜血涌了出来。

苏白最见不得人作贱自己，捏了镇定剂上前，可还没碰到那人的衣角，突然感到腹间被捅进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那人竟然把一把匕首插进她的身体里，然后狠狠地抽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