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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魅生:楚惜刀的创作历程

为《魅生》的第五卷写这篇跋文的时候,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书柜深处的《奇幻世界》和《九州幻想》杂志。一番细读之后还颇有些新的。不得不说,《魅生》这几部书,恰好联系着近些年中国幻想文学的兴衰,稍稍探究一下所谓大环境,有些细节也会变得更加容易理解。《魅生》系列最早的一篇《别离》出现在《奇幻世界》2005年第9期,到2006年4月号的《空焰》为止共8篇文章,收录于2007年5月结集出版的《魅生·妖颜卷》(图书版附有两篇人物前传及一篇番外)。

这个时间段的微妙之处在于,2005年7月号是九州系列在这本杂志上出现的最后一期,同时,九州系统自己的杂志《恐龙·九州幻想》也是在这个月创刊。做一点历史回顾的话,1999年的高考作文事件(当年全国统考的高考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与1999年6月号的《科幻世界》的选题和文章十分相似)导致的“科幻热”以及随即而来的《科幻世界》的黄金年代使得这本面向中学生与大学低年级学生的杂志获得了业务发展的可能,终于在2003年以增刊(《科幻世界·奇幻版》)的形式推出了奇幻刊物,并在2005年正式创刊为《奇幻世界》,以2002年发端于网络的九州设定下的小说为主打,并广泛吸收互联网奇幻写作中的高质量作品,形成了盛极一时的“奇幻热”。而这种效应也逐渐蔓延开去,盛极一时的时候,市场可以容纳四到五本主流奇幻杂志,相应还有不少图书出版,以九州系列图书、燕垒生的《天行健》系列为代表。而2006年4月《奇幻世界》经历人事动荡,严岩、阿豚、张进步等编辑集体离职创办《幻王》杂志(在被迫两次更换合作刊号后,出版4期即告停刊)。这一事件对《魅生》系列的影响则是使得楚惜刀的杂志合作方转成了《九州幻想》。

彼时楚惜刀并非一线作者,之前仅在《今古传奇》上发表过一篇《青丝妖娆》(2003年13期)。与《魅生》系列同时刊登的尚有沧月的《花镜》系列,狼小京的《人偶师》系列等,《魅生》也算不得十分起眼。在江南的邀请下,联系不到编辑的楚惜刀于《九州幻想》2006年4月“太阳号”发表《魅生》系列前传《眉妩》,此后发表的前传系列还包括《流云》(载2006年9月“休肜号”)、《闲歌》(载2006年12月“紫宸号”),与未发表章节《袖雪》一道收入2007年10月出版的《魅生·凤鸣卷》。另一方面,楚惜刀自2006年5月“亘白号”开始连载《魅生·幻旅卷》。至2007年暑期合刊(7-8月)《销香脂》共6篇,与未发表章节《相思剪》《轮回果》收录于2007年8月出版的《魅生·幻旅卷》。

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但凡是奇幻读者都了解一二,那便是绵延数年的“九州门”事件。此处不去纠缠细节,网上自有节略。自九州闹家务以来,楚惜刀一直支持“魔都”一方,不仅持续供稿,而且参与“南九州”的诸多策划项目,如海国志异系列等,并在2007年3月号试水九州设定之后(《九州·云山别》),2008年开始连载九州设定的长篇作品《天光云影》。不过更重要的一件事是《魅生》前三卷(两卷正传及一卷前传)的出版,使得楚惜刀正式跻身重要奇幻作家之列:除了短期内系列图书的规模效应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设定体系和故事空间。

2008年《九州幻想》系列图书的《四时好》《五湖烟》两卷分别刊载《魅生·涅槃卷》的前两篇《洞冥》和《偷天》,当年6月《涅槃卷》结集出版。封腰上称“魅生上演华丽大结局,演绎不朽传说”,故事自是凄婉动人不提。接下来三年有余,楚惜刀除了完成九州设定下的《天光云影》之外,还修改并出版了武侠小说《明日歌·山河曲》两卷。2012年1月,作为续集的《魅生·十师卷》于《南叶·仙度瑞拉》杂志连载,这个作者和读者皆意犹未尽的故事终于得以继续。

应当说楚惜刀的创作历程深刻裹挟在中国大陆幻想文学的产业模式及发展变化历程当中。就一般情况而言,大部分的写手/作者/作家们都经历着一个网络—杂志—图书的产业过程,就业界规范而言,图书版本应当有至少10%的未发表内容,文字也应当经过润色和调整。对单行本而言,网络和杂志都是某种形式的图书广告。再加上电子阅读的逐步盛行,以及读者群结构的变化,市场的萎缩看起来是不可阻挡的事情。其实就商业价值而言,续集显然是更容易获得读者认可的(这就是如今电影业的现状)。楚惜刀的创作与出版历程恰好可以提供一个解读近年幻想文学产业的切入点。

恋物与匠人

《魅生》在连载之初的情节模式,可以明确地被定义为“花仙子模式”的“单元剧”。

《花仙子》的叙事方式是连贯的核心人物与相对独立的单集剧情(这也是“系列剧”区别于“连续剧”的特点),加上每一集的知识性内容“花语”。《魅生·妖颜卷》大约每一章都要介绍一款香的用途,同时如果将紫府视为整形医院的话,这几乎又是一部《整容室》(Nip Tuck)。这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日本动画或者美剧的情节模式——即便是神作如《EVA》,推进主线剧情的同时,每集仍要相对独立地处理一个“战胜一个新出现的使徒”的故事。《幻旅卷》的连载也是沿用这一情节模式,更为有趣的是,这部书虽然呈现为一个历险故事,但每一章节标题都是“物”,或曰“欲望客体”。若说《妖颜卷》隐含的叙事是广告创意与客户的关系,尚属白领阶层的话,《幻旅卷》则已发生了业务拓展,俨然金领阶层了。这一单元剧的叙事模式在《涅槃卷》再度出现。《凤鸣卷》作为前传则有所不同,叙事方式更近似于迷你剧或单本剧。

“恋物”的写法在于对物件细节的详尽描写,在《魅生》系列中,这些细节是衣饰、香料、器物等等。尽可以将这种写法的源头归到《红楼梦》去(楚惜刀也颇用了一些诗词于其中),但在我看来这种对细节的强调与迷恋至少有以下三个层次的原因:

其一是对文本独特性与质量的追求,楚惜刀写这些细节并非凭空捏造,而是做了大量的考据工作,在服饰、香料上皆有深入研究。不提她读掉的许多巨册的彩图文献和研究专著,两年前她有次到北京开会,有半天空闲来找我喝茶,但此前仍是拖着我花掉两个小时在北大赛克勒考古博物馆详细看了一个辽代的服饰展览,拍了大量照片。不消说,有些细节便出现在《十师卷》里北荒的服饰描写中。

其二则是与书中人物的职业身份相关。不说侧侧和姽婳,单说紫颜这一门易容术,也是要借助不少工具器物的,更何况易容被楚惜刀处理成一个心理治疗的过程,其间需要燃香辅助,之后更要衣物装扮。其余诸位大师,皆是如此。

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惜刀中文系出身,她自然清楚叙事学对情节模式的分析方式。将理论倒转过来用于创作,则必须面对一个困境:叙事模式无非那么几种,甚至情节展开方式也早有定数(比如普罗普的研究),那么没有新鲜故事的时候,只能依靠人物与细节的翻新来寻找新的可能。这种对器物细节的迷恋恰是这种心态的反映,也是面对如今愈发困难的“创新”的回应方式。

而在小说文本中被作为“欲望客体”的物,除了提供叙事动力之外,也带有价值评判。就中心思想而言,《魅生》系列可以概括为人的技艺取决于眼界、知识和品性,不可凝滞于物,在技巧的磨练中试图去达到“游于艺”的状态,最终比拼的是对人性的深刻认识。这便是对物的超越。在紫颜的多次出手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种明确的表述,而在《凤鸣卷》与《十师卷》中,随着其余人物故事的展开,我们再度印证了这种判断。

当然,紫颜之所以强大并非因为他的主角光环,而是他几乎是十师中唯一具备超越可能的人物。这并非是因为他的职业需要兼通多门技艺,而是他不仅仅要做一名匠人,他所做的不只是易容一事,只有他要集中处理人的问题。织物书画器物建筑香料皆可传世,医道风水音乐也会有典籍流传,灵法师不在这个世界之中,唯有易容师与人息息相关。

传奇化与大叙事

《魅生》虽是奇幻小说,但叙事传统仍需接续到所谓“早期中文互联网写作”之中,与这个脉络平行的另一个传统则是“大陆新武侠”。楚惜刀的写作背景正是源于“榕树下”与“晋江文学网”,同时与作为“大陆新武侠”机关报的《今古传奇》颇有渊源。此处不再展开论述这两个传统的具体特征,只是为楚惜刀的写作寻找一个较为清晰的位置。如果回到本文第一段讨论的问题,实际上“奇幻盛世”的作者构成本身就比较复杂,楚惜刀这一类作者会具备某种共同的倾向,在这里姑且称之为“文本的传奇化”。

这里所谓“传奇化”除了包含唐传奇以降的志怪传统之外,还包含某种寻找“大叙事”的倾向,换言之便是建立与政治的叙事关系,或曰“宫廷文”。作为源头之一的金庸在中后期作品中常常建构一种朝廷—江湖的叙事模式(可参看新垣平《剑桥倚天屠龙史》),无论是作为政治隐喻的江湖格局,还是如《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鹿鼎记》这样直接涉及历史与政治的文本,皆包含了明确的涉及“大叙事”的尝试。而这种大叙事正是建立在可感知的经验或可获得的知识的基础上。就金庸而言,大叙事的基础是古老中国的地理与历史设定,在其上建立了整套内功—外功体系的武术设定。而风靡一时的穿越小说也是如此。读《魅生》很容易发现整个体系设定是在写作过程中逐渐生发出来的。人物的身世、宫斗的历史皆是如此。虽然故事的展开方式确实需要以此为宜,但这种生长的状态显然并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为什么这个初看颇为单元剧的故事在写作过程中会逐渐走向如今的方向?恐怕还是奇幻小说的写作和阅读模式决定的。

从这个意义上再回去看所谓“奇幻盛世”的背景,与奇幻小说的功能,最初的互联网写作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平庸琐屑的日常生活的造梦方式,奇幻小说则提供了充分的距离感,但其中的支撑逻辑却是可供日常经验的,或曰奇幻小说中的情节与动机皆可视作日常生活的某种投影关系。就《魅生》而言,十师的职业,除了灵法师之外皆有现实对应;而通贯全书的地缘政治格局则是读者耳熟能详的南北对峙——典型如宋朝,此外基本的地理历史设定仍是在传统中国有迹可循(类似的写法如《天行健》或楚惜刀本人的《明日歌》系列,皆是在古代中国的朝代之后建立架空朝代,历史地理却保持连续)。而这种设定会不自觉地导向大叙事——无论将此视作作者与读者共享的情感结构,还是将其视为一种“中国特色”的政治情结与政治想象,这种朝向大叙事的倾向正好反映出某种这个时态的集体心态:渴望获得某种超越的可能。

这也正是紫颜的成功之道的现实触点。且不论他身世如何,整个《魅生》的故事可以看做是他大学毕业(前传补了高考面试和大学内容,《袖雪》一篇完全是侧侧在准备高考……)之后开始做项目经理的故事,因为手艺惊人而上达天听,做到行业顶级开始参加高层论坛,甚至可以影响到整个国家的政治格局。不同于电视剧《潜伏》的本质是个由大叙事滑向办公室政治的故事,《魅生》是一个逐渐外推的叙事过程,愈发传奇化的格局展开之后,恰是一片读者得以从现实获得超越体验的想象空间。

理想主义的情怀

如今“情怀”已然变成了一种略带嘲讽和辩驳内涵的无效命名,但好在“理想主义”仍然是一个好词儿。读完五卷《魅生》,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正是“理想主义”这个词。人物个个儿天生丽质,细腻温婉,身怀绝技,并且大都具有惨痛到足以留下一生阴影的前史,到紫颜这里更是雌雄莫辩地颠倒众生。若要做影视改编,大约紫颜这等人物得归入那种“不能被扮演”的范畴吧。加上楚惜刀华丽的修辞,《魅生》也隐隐带有某种唯美主义的倾向。但正如前文所言,它本质上是个励志故事,书写的也是个人奋斗的精神与境界,这其中就更近似于理想主义了。

具体一点来说,如果以简单的善恶二元论来分析,这部书里的好人都是真好,他们天真纯朴心思单纯,所为不过求一神技,以紫颜的“对天改命”为最;而坏人也不是真坏,而是迫于无奈地站在了对立面。实际在楚惜刀脱胎自叙事学的写作技巧中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表述,而是以“英雄/主角—敌手/对手”这样的范式行进的。说这部书理想主义,是因为楚惜刀虽然提供某种现实触点,却并不真正去描写创痛的现实与那种令人产生不适的“恶”。这不仅仅是一个“没有非善即恶”的世界,而是没有“恶”的理想世界。当然说到这一步,便不是一个叙事学问题了。

而就《十师卷》的写作过程而言,楚惜刀仍然是颇具独特性的。据我了解,《十师卷》的十个故事,恰好对应的是十种经典叙事程式。比如《丹心》对应的是“金羊毛”,《侧侧》对应的是“如愿以偿”,《元阙》对应的是“愚者成功”,而《紫颜》则是对应“超级英雄”。在创作谈《魅生的故事》里楚惜刀也写到《妖颜卷》的布局谋篇中“春夏秋冬”的章节安排与“市井—宫廷”的结构安排。这等妙手并非读者可以察觉,但是会有隐隐的感觉。比如《十师卷》中,《丹心》《元阙》《霁月》《夙夜》皆有颇需功力的大场面,而《侧侧》则更是写到更需功力的梦境。安排叙事母题固然简单,但从这里倒回去编织整个细节丰满的故事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实在这五卷《魅生》之中,楚惜刀也是愈发得心应手,除了随着故事进展人物性格逐渐清晰,大叙事逐渐浮现,更重要的是技巧的逐渐圆熟。《十师卷》里视点在不断流转,大场面和群戏又俯拾皆是,这种笔力是需要逐渐养成的。

所以对我而言,《魅生》最有趣的地方正在于作者与文本的共同成长。不禁想象如果市场再稳定成熟一些,这个故事应当更加绵密,与读者有更多的互动。它应当是一种青春记忆的载体(比如《哈利·波特》系列)。再进一步说,如果把《魅生》系列按故事顺序加以排列,马上可以看出它一直着力处理的成长问题:无论是紫颜的“求生”还是长生的“求真相”,无论是夙夜的“求道”还是诸位大师的“求精进”,他们对抗的无非是如刀的时光——《十师卷》与《凤鸣卷》相比,已基本可以看做是“二代目”了,而楚惜刀并不回避这个问题。这才是理想主义的大文章——世易时移,不变的是这些匠人们前赴后继地追求理想,而有紫颜在场,甚至岁月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容颜。

做为跋文的结尾

若干年前我在《九州幻想》做过一段文字策划,后来也坚持了四年左右的评刊和书评的写作。以那个时候的精力,还是得以覆盖绝大部分的幻想文学的。翻了翻自己的豆瓣页面,大量的时间都贡献给了南北九州的Mook。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混入了沐灵国这个“带有干亲性质的黑社会组织”,在“东宫只认小辈,西宫只认长辈”的残酷逻辑面前只好入了东宫,与楚惜刀结拜姐弟,名列东宫国舅团(一共有十三位国舅之多,咳咳)。随后在楚惜刀写《天光云影》的过程中持续为她提供秘术设定的咨询,就这么慢慢熟悉起来。因为写评刊的关系,楚惜刀的文章也是读过绝大多数(比如有些读者可能不知道的《魅死》),对她的风格还算比较了解。

不过按惯例写跋文或者序言需要以吹捧为第一目的,而我“死学院派”的名声在外,所以最终写了这么一篇评论分析式的跋文。我觉得我与楚惜刀的对话关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她并不排斥理论的介入。这在幻想文学圈是很少见的。无论是文化研究理论、叙事学还是神话—原型批评,以及算不上理论的电影编剧技巧,楚惜刀皆可信手拈来倒转成文。这种方式为很多作者所排斥,但是结果读者也能看出来——作者如何成书是他自己的事儿,重要的是作品的实际效果。楚惜刀显然是不满足只写通俗小说的,这不是我的刻意拔高或者肆意吹捧,而是她的诉求使然。我认为在跋文中指出这一点还是很有趣的一种尝试。最后的一个段子则是,这篇跋文的写作过程仍是与楚惜刀的一种互动,写完一段分析便发给她看,常常得到的反馈是“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想的!”大约这是一个作者对评论者最高的赞赏。其实说穿了也无非是“共享一种情感结构”,我只是在此做一个提示,楚惜刀的书当然确实是通俗小说,但它确实不止一种读法。(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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