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霁月(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与他无关,”紫颜闲散地抚着琴弦,神情自在地说道,“无论你建绣院,皎镜建医坊,还是姽婳的香药铺子,丹心的炼器阁,乃至元阙今后自立门户……都需不少花费,更要有当地势力支持。我先探探步,以这些人的能耐,去几家像样的铺子打理,慢慢往高处走,也要有段时日,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皎镜奇道:“你到底几时开始筹算此事?”紫颜微微一笑,卖关子不答,皎镜看向艾冰,艾冰禁不住他眼中威压,低首道:“上回先生来苍尧就已开始布置。”元阙心中一凛,如果说照浪在那时布局北荒,紫颜差不多同时筹划西域,这两人才是棋逢敌手,而他若想以武力争斗取胜,胜算却低了许多。

诸师皆知紫颜多智近妖,闻言并不惊奇,唯姽婳低低叹气,他就是思虑过多心思用尽,才会有缠绵难去之疾。侧侧与她对视一眼,想到此处柔肠百结,紫颜眼波就在此刻荡来,朝她一笑。侧侧心中微定,紫颜懒懒说道:“那时我爱乱折腾,如今精神不济,接下来就该你们多费心了。”

墟葬沉声道:“西域来信可说得?”艾冰躬身道:“出兵五国中,以梵罗最为热切,八千人的劲旅确实极为厉害,不易对付。其余四国即是迦夷、巴颜雪、达康马和那隆,每国仅三千骑兵。对玉翎王称帝一事,西域多国反响不大,毕竟远隔千里,只是与梵罗邻近的桑珠玛、塞桑、萨恩三国,有几位王子争位,对出兵北荒颇有兴趣,碍于没有实权暂时观望而已。偏偏这几国皆有兴隆祥的生意,很是可疑。”

墟葬两眼寒光一现,皱眉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紫颜斟了一杯茶,递与艾冰,“不急,慢慢说。”艾冰谢过,不敢多饮,对众人又道:“我打点了一些两地跑的商人,让他们多说北荒一统的好话,这些日子更是散了些西域一统的传言,要不了多久,西域诸国就该深思,是不是也要商贸联盟,是不是也该出一位皇帝?尤其梵罗一国,会不会就是天然的盟主?”

元阙微微失神,是否照浪用的亦是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紫颜有足够的财力在背后翻云覆雨,照浪有相当的隐藏势力供其挥霍,而脱离玉阑宇后的他,仅是孤家寡人一个。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无甚道义可言。”紫颜幽幽一叹,“对西域诸国来说,与其盲目攻打北荒,尽出本国精锐,把自家留给身边的豺狼,不如与未来的北帝联手,打击四邻,夺下西域之主的宝座。”

墟葬眼中大放精芒,“你……想的竟是……”紫颜做了一个悄声的手势,耸肩道:“不过是釜底抽薪罢了。”

诸师对这些权谋平衡之道并不上心,见紫颜后计不断,玉翎王前途无忧,便不再追问。

姽婳星眸闪烁,与侧侧咬耳朵说道:“他心机如此之深,你怕不怕?”侧侧吃吃笑道:“你陪他行走三年,还来问我作甚?真要动鬼心思,怕是他卖了你我,还要替他数钱。”姽婳弯眉一想,笑道:“只有我捉弄他的份,他敢欺负我?看我不把他迷倒!”说完自觉有语病,忙道,“用蒙汗药是便宜的,心狠点就用毒药。”

侧侧忍俊不禁,“你放心,他打不过我,不会乱用心机。”

姽婳随口说笑,与她嬉闹在一处,傅传红在一旁听了插嘴道:“紫颜的心思,就像他的易容术,你心存良善,他就忠诚以对,你若用诡计,就会自讨苦吃。”姽婳眼珠一转,笑道:“是,他是照妖镜。”

这话被紫颜听见,晶指遥遥对了姽婳,“呔,妖孽还不现出原形!”侧侧顿足大笑,姽婳玉靥含嗔,纤手一扬,早有香粉兜头撒去。紫颜慌不迭起身相避,琴室里乱做一团。

霁月独自坐着,远观他们如孩童嬉戏,只觉久违的暖意笼罩,难怪这阵从不想弹幽怨的琴曲。萤火此时方有暇开口,说道:“说也奇怪,没见到八音的人,他几个徒弟在园子里指点江山,我便回来了。”

霁月知他用心良苦,亲手倒了一杯茶与他,“不必在意此人,他不来烦我就好。可惜你没听我奏曲,不过,有傅大师这幅画,足以知我琴意。”萤火一呆,她知晓他身份后,依旧待他如常,此刻言语里多了亲近之意,像是把他当知己看待。

茶汤霏霏如雪,香气澹然如兰,他慢慢细品其中滋味,枯肠如沐甘雨,凝看画卷时已然痴了。

一时无事,丹眉与墟葬、娥眉、皎镜与蒹葭先向霁月告辞,丹心欲拉了元阙一齐走,却见元阙与艾冰在一旁窃窃私语,只得跟了老爹去了。紫颜拖了侧侧护驾,傅传红与姽婳紧随其后,四人笑语春风,一路说笑散了。

元阙拉了艾冰,避在屋外一角,肃然问道:“我听长生说,你大哥是照浪城的?”艾冰想了想道:“他与我早无关系。”元阙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相识一场,可愿助我?”艾冰望了他激动的眼,叹气道:“牵扯上照浪,就再无安宁的日子。你既有决心,我不敢说其他,若有好机会出手,我会立即知会你。”

他的妻子红豆曾是照浪的小妾,被照浪弃如敝屣,生不如死。对照浪,他不是不忌恨的,一直却无下手的良机,如今眼见对方送上门来,元阙又与照浪有血海深仇,掩埋多时的恨意不觉泥沙翻涌,搅得心中混乱。

元阙与艾冰约定后,向霁月告辞,漫无心思地去了。霁月望了他萧索的背影,戚戚地道:“若我执意复仇,也会落得如此。”萤火道:“你们都没有错。”霁月瞥他一眼,萤火眉间仍有隐约的愁意,便道:“你也没有错,何须太过介怀?”

萤火低首看画,“可否容我观赏两天?”

“我如今一无所有,就剩你这个朋友。”霁月静静地道,“你拿去便是。”

“紫先生和夫人他们,也是你的朋友。”萤火凝视她。

“是,师父想得周到,苍尧此行,我很满足。”霁月恬静微笑。

萤火垂眼端详画卷,展颜道:“明夜一曲,必将惊艳,我洗耳恭听。”

次日下午,无论是天渊庭的诸师、迎宾馆的使团还是芳华园的王宫乐部,各得了上好的宫宴席面,用膳后前往长胜宫流霞殿,以候御览。

流霞殿外有两排锦乐廊,供乐工舞伎行走。殿前广场尽头有太渊池,山石掩映,水波清丽,四面角上各有一处舞亭,亭下遍植瑶花琪草,看去就如云端仙宫一般。

此处近日正好完工,沿池摆设宴桌,权且充作其他观赏的宾客。正殿内另有锦绣桌椅铺排好,除了玉翎王与王后的宝座外,还有紫颜等人和特邀的使臣观赏歌舞百戏的坐席。百官并未到场,仅太师阴阳与侍卫首领轻歌两人伺立在宝座下,一静一动。

天色微暗时,太渊池及四角舞亭上挂上琉璃灯盏,香花玉树熠熠生辉,四下里轩亮如昼。亚狮、琉古、阿罗那顺、于夏四大国使臣先行入席,继而诸师到场,罗绮金翠,衣香鬓影,隔席对望。

于夏席中不仅有照浪,还有一个西域人氏打扮的小胡子,正是梵罗二王子阿尔斯兰。璇玑狠狠剜了两眼,恨不能与他同桌,把他踢出席去。丹心冷眼端详片刻,转头问墟葬:“那桌可有奇怪?”墟葬眯了眼,看了半晌,“只有那桌后面,侍卫多了一倍。”璇玑不服气地道:“梵罗王子就如此矜贵?”元阙静静开口:“或许,是保护照浪的人。”

一时无话,气氛颇为沉闷。墟葬看出点别的奥妙,朝丹心歪歪嘴,两人借口喝茶,悄然说了几句。丹心放了心,想安慰元阙,墟葬摇了摇头,叫他耐心先看歌舞。

这回排演歌舞百戏,礼数较简,待玉翎王和桫椤升座受礼后,八音领乐工奏响燕乐大曲《伐虏乐》。

殿前空地上,八音一袭黑衣,飘然独奏,大曲的散序悠悠展开。

霁月蓦然色变,萤火怒目而视,诸师面露疑惑。随着曲调声声流转,众人讶然望了霁月。这分明就是她在天渊庭所谱的《钧天曲》,被八音稍加改动拿来弹奏,手法上更是稍逊一分,登时高下立判。

他的琴音如玉磬敲击,清实细润,空灵回响,比起霁月苍劲雄壮的雷霆之声略逊,却特别契合这雍贵雅致的宫中舞宴,韶景清乐,相得益彰。

乐曲进入中序部分,在竖箜篌、卧箜篌、凤首箜篌、大小琵琶、筝、箫、笛、笙、筚篥、吹叶的伴奏下,一名少年歌者劲装箭袖,身背弓箭,欢歌跃然而出。皓齿编贝,眉黛远山,一声声嘶风咽雪,唱起玉翎王平生功绩。

使臣皆做钦慕状,或摇头晃脑,或闭目沉醉,诸师却都蹙眉敛容,神色不豫。

千姿冷眼看见,示意桫椤。王后盈盈望去,明媚的目光流转片刻,低声细语道:“这曲子怕是不妥。”千姿留意霁月的神情,冷眼看透因果,自忖八音虽有统帅之才,却无容人之智,他想逼走别人就罢了,十师是他的贵客,居然敢动心思,不免动怒。

他因紫颜与元阙之故,对诸师极为优容,霁月更是为他训练乐工多时,此刻只觉对她不住。

然而这歌者引歌高亢,金石之声响彻宫殿,渐渐抚平了霁月与诸师乍闻乐曲时的不平之气。偌大流霞殿内外,仿佛空无一人,只余歌声广绝。

八音狷傲的眼神徐徐扫过席上,是了,他每日遣人悄然在天渊庭中打谱,抄来霁月的心血,揉和在这大曲中。他不敢说能赛过她的琴曲,可是,他自信这清歌健舞定能惊艳四座。最为紧要的是,他既已用了此曲,霁月精心准备的琴曲就成了一个笑话。

若她仓促临阵换曲,他不信能超越于此。到时,她再也争不了这第一乐师之名。

他绝对的权威不容有失。八音按住琴弦,冷笑着想,这不是他最擅长的乐器,可如今,他用它轻轻把她击败。纵然王上追究起来,他也有辩驳之词,何况他有把握,待到舞队上场,玉翎王会为之倾倒,再不会有任何微词。

曲调一转,歌者声如裂帛,忽然而断,一阵急鼓簌簌落落传来,但见他翻身如旋风,蓦然隐在了乐工群中。随鼓声走出百名黑衣铠甲的舞队,刀戟相交,气势恢宏。腰鼓、羯鼓、铜鼓、答腊鼓、鸡娄鼓敲出层次分明的乐音,仿佛看到漠漠草原之上,铁骑如飞,旌旗飘扬,大军浩荡开拔。

千姿双眼一亮,又见一支舞队着五色衣陆续走出,分列数阵,竟有四百人之多,整齐而立,剑戟森然。众人心眼通明,皆知这是暗指西域五国联军,紫颜遥看八音一眼,“此人真会做官。”霁月两眼无神地凝望,似乎在看虚空处,魂不守舍的模样。

侧侧忧心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姽婳拿了香囊,在她鼻下轻晃,萤火忙道:“无妨,这是在构思曲调,每日里打坐静心,常是这样的。”诸师放了心,再看过去,场上两支舞队踏乐而行,刀剑杂陈交替,厮杀呼喝,声响动天。

众人目不转睛,霁月看似不在场似的,这一声声乐鼓却击打在她心头,仿佛千锤百炼,要逼出她潜藏的激昂血性。一种曲调有不同的演绎,八音这番卑劣的竞技使她思如泉涌,她的钧天曲不曾成形,此刻,又有了更多灵性的篇章。

《伐虏乐》之后,就是她的曲目,八音想把她逼到绝境,她偏偏要逆流而上。

这一场辉夜盛舞,如星移月转,明艳的灯火下,暖香飘扬数里,劲捷的舞姿如狂放的草书,龙蛇起舞挥洒热情。利如刃,疾如风,巍如峰,铁衣横戈,杀气凌云,千姿不由拍案而叹。诸师虽鄙薄八音窃曲之举,对这些舞者决然肃杀的舞姿也唯有赞叹。

王师以少胜多,彩衣惨败而归,众人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玉杯欲饮,才发觉茶已凉透。

舞乐终了,八音伏地领乐工与歌者舞伎拜谢王恩,神情自若地退下。千姿玉颜如雪,不辨喜怒,当了诸国使臣的面,只点了点头。这一曲顺利过关。

霁月卸下披风,露出一身夜光绫衣,如月华莹莹闪亮,清丽绝尘。流霞殿中一片寂静,不著胭脂自风流,便是此刻玉人琴曲,喝破春夜。

霁月愤然扬指,弦音陡然而起,如雷霆震宇,一声声高遏行云。她心底淤积的情怀,汇聚成浩瀚之声,质问苍天。

天地亘古无情,吉凶不分皂白,无常人生中,偏又是欲壑难填,贪心不足。琴音飒然,声声天问,令听者悚然而惊,人生如白马过隙,匆匆而去,究竟留下了什么?盛名在外,生时尽享荣华,死后人灭灯熄,难道不会无憾吗?碌碌无为一生,倘若问心无愧,又怎能苛责曾经的平淡?

千姿动容地听着,他要的是生前身后名,可是怎样才算够?这一生功过,一辈子喜乐哀伤,是凭心而论,还是要万人景仰?

爱之难言,缠绵悱恻,情之深长,暮暮朝朝。情爱两字,恍惚使人愁,要如何界定得失?岁月催老,思君亦老,一场春来春去,便谢尽韶华,要怎样留得君心,知我心?

桫椤心神摇簇,偷瞥千姿一眼,与上一曲时的神采飞扬不同,他竟似在出神回想。她默默伸手,千姿没有抗拒,任由她握住了。

成王败寇,世人的眼光永聚在胜者身上,从来胜者才是强者。争强好胜有错?不择手段就可耻?天赋不如人,要如何取胜?运气不如人,又要怨谁不公?一旦失败再无转身余地,要怎样东山再起?

锦乐廊下候着的八音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霁月尚能青出于蓝,在原曲上推陈出新,如点石成金,又如狂涛骇浪不断挑战极限的高处。她是大师,而他仅是乐师,即使搜肠刮肚东拼西凑,他的才华也敌不上她妙手偶得的一曲。

情义无价,恩怨难了,是背负过往毅然前进,还是忘却从前焕然新生?若天命定下惩罚,是不理会因果循环我行我路,还是偿还旧债轻身前行?

萤火依旧疑惑,可听到琴音如圣洁的光芒,涤尽往日尘埃,他不由为她欢喜。能目睹华丽绽放时的霁月,自身的些许情怀,又算得了什么?

听者默默,各怀心思。这琴曲超越了技巧,即使其中尚有不纯熟之处,却因其击中人心,反而有了返朴归真的诚意。大音希声,大爱无言,众人融入曲中,每一音节弹的不是曲调,是人生。

霁月玉指疾飞,桐琴如神秘宝藏,引她神魂飞动。因心而起的弦音,骤生骤灭,春水似断还连,仿佛匣中有一位知己,会心而歌。以丝为声,以指为心,脉脉相诉,一时身如妙音,缭绕不绝。

天地悠悠,多少春秋。

千古兴亡,日月洪荒。

时光在她指尖流转,年年岁岁,长情短恨,唯有琴心可传。她恣意倾弹着,任由琴弦牵引,乘仙槎游天河,揽九天之星月,洗岁月之尘沙。

良久,霁月从空灵的梦境中清醒,指法转为吟猱,曲声渐渐清微飘逸,让人复归平静。

待此曲袅袅而止,久久无人动弹,席间诸人想起太多过往,多在偷偷抹泪。霁月亦凝神独坐在殿前,忘却了天上人间,仿佛一生匆匆过去,寄身在乐曲中,竟不知今夕何夕。

桫椤松开了手,千姿蓦然惊醒,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此曲足可传世!钧天,好一曲钧天!”

八音颓然跌坐,他心底再不服输,终是明白自己比不过霁月,不禁显出灰败的神色。身边的乐工噤若寒蝉,见他神色难堪,暗自退避三舍,无人敢靠近八音。

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锦乐廊中,望见他颓丧的样子,轻轻开口道:“胜过你自己便好。”八音矜持一笑,辛苦地压下心中恼怒,“我是北荒最负盛名的大乐师,我不能输。这不仅是我的颜面,也是王上的脸面。”

“纵然你比得过她,也未必是天下第一。”紫颜斜睨了眼看他,“人外有人。”

“你难道就输得起?”

紫颜微微一怔,如一株迎风笑的夏花,眸中皆是朝气。

“从前不想输,如今,输赢不在我心中。胜又如何?败又如何?若能游于艺中,恍悟真趣,则胜负如浮云。”

“你不做官,自然说得轻巧。”八音想到玉翎王,变了颜色。

紫颜肃穆的脸上,有哀悯之色,“你也知道你是王上的臣子,而她,是王上的贵客。”

八音瞳孔一缩,知自己懵昧中犯下大错,冷汗淋漓。想到紫颜特意过来招呼,强整笑容道:“多谢先生指点。”紫颜拱手相辞,八音恭敬送他半程,容面恢复了光彩。

殿前有伎人吐火为戏,宝焰冲霄,吸引各席上视线。诸师看得喜乐,只侧侧留意到紫颜走回,悄然相询道:“你去骂那乐师了?”紫颜微笑,吐字生香,“我是那样的人吗?”侧侧斜睨他一眼,“是,你是厚道人。”

紫颜轻笑道:“盛典未至,我不想霁月与人结怨。”侧侧偷眼瞥了王座上一眼,“你是不想千姿难堪吧?”紫颜笑而不答,侧侧想起旧日,他从不怕沾惹恩怨,凡事凭心而为,如今却像是桃源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一味要和解为上。

八音那个人就算恶惩也不过分,如今这劝诫,是否能让他回头?

此时,霁月翩然落座,诸师纷纷称赞琴曲玄妙。霁月强不过众人打趣,饮了两杯,萤火便来替她挡酒。席上热闹之极,殿前也铺排开浩大场面,西域塔穆措的使团上场。

一个衣饰宽大古怪的胖艺人,站在一张白色大幕前,鞠躬为礼。一声鼓响,他右手点在白绢上,一道红色的细流自指尖涌出,妖娆地在大幕上流动穿行。

桫椤讶然掩口,“这是幻术?”千姿爱她颦眉思索的样子,难得她也有不知悉的事情,故意卖关子道:“不是,你且看下去。”

诸师饶有兴致地观望,长生眯起眼看了半晌,小声道:“那是什么虫子?”紫颜笑道:“这是蚁戏。”长生恍悟,见红色的蚂蚁如行军布阵,列成几个方阵,整齐书写出一个“王”字,忍俊不禁地道:“这蚂蚁也听懂人言么?”卓伊勒在旁不以为然,“必是用了蜜糖什么的,算不得出奇。”长生张眼看白绢,似乎并无花头,目不转睛盯牢那位艺人。

胖艺人微微一笑,幕布后吊起七只料丝灯,莹莹光芒射目,把白绢照得雪亮。

“萤灯?苍尧这种地方,会有萤火虫?”姽婳不觉奇道。

“季节也早了些。”紫颜注目胖艺人,举止从容不见生涩,非是寻常人。

此时胖艺人左袖一挥,又一群黑色的蚂蚁列队而上,气势汹汹朝红蚂蚁逼近。两队蚂蚁迎面厮杀队形,不断变幻,那个“王”字便由漫漶难识,渐渐组成一个红黑相间的“帝”字,观者无不拍掌。

胖艺人双袖一扬,袖中各掠出一只巴掌大的彩蝶,蝶背上坐了两个熠熠发光的小人,朝白绢幕布飞去。光影把那两个小人投射在幕布上放大了,竟是一男一女,头上分饰皇冠与凤冠,宛如仙灵。众人看得目眩神迷,诸师不觉叫好,姽婳歪了头对紫颜道:“喂,我怎么想起夙夜那个妖怪了,这不会是灵法师吧?”

“不是,那小人是夜明珠雕镂而成,不是人偶。”

姽婳松了口气,“总觉得怪怪的。”墟葬轩眉不展,怔怔地道:“我也有点心神不宁。”姽婳一惊,知他不会无的放矢,凝神静静一想,“不错,有很奇异的气味……这里的虫子,像是成千上万。”

此言一出,蒹葭云容惨淡,霍然起身道:“虫如潮水……不对!”翻腕撒下艾草香粉,直至诸师锦衣上落满粉末,依旧忧色不减。她与姽婳嗅觉灵敏,数丈外的气味都可分辨,虫子虽小,成群结队的气息却能察觉。

席上的混乱引起玉翎王的注意,几乎与此同时,白绢忽然起火而燃,胖艺人闪到幕布后,消失不见。紫颜瞥向对座,梵罗王子眼中有不可捉摸的笑意,身边的照浪面现阴霾,冷冷盯着阿尔斯兰。

“我脖子上有东西!”玉叶花容失色地叫道,娥眉凝目寻了一阵,丝毫不见,纤指微摇,简单摆了一个小阵,帮她隔开其他袭击。

众人的肌肤上仿佛有发丝掠过,令人骤生战栗,却看不到任何物事。

“是蛛丝。”紫颜静静地道。透明晶亮的蛛丝盘根错节地缠在众人身上,天空中仿佛遮起一张大网,当头罩下,恐惧漫无边际,涌上心头。

阴阳急促地在宝座下叫道:“他是使虫师!”呆了一呆,见众人不解,千姿亦目露垂询,忙道,“驯兽、使虫、驱禽、控鱼,为畜技师四大分支,各有擅长,使虫师非常难缠,大家有什么法子只管使出来!”

阴阳身为驯兽师,深知他那些啸傲山林的猛兽,碰到看似弱小却无孔不入的虫群,唯有奔逃躲避而已。虽然如此,他仍唤出衣袍里的一只雪貂,撮嘴咕噜几声,那雪貂机灵地往外去了。

阴阳蓄养的兽群在昆灵苑,离此尚隔了几座宫殿,远水不解近火,还是调遣侍卫亲军来得快些。轻歌知道千姿心意,一言不发往殿外跑去,不远处的晓剑台、玉龙台尚有几队亲军,可以调来控制局势。

蜘蛛迅捷地爬动,不时有人被咬,叫了一声就扑通倒下,全身抽搐。使臣席上慌乱起来,殿中侍卫鱼贯而出,聚集在门口,布成几道人墙隔绝内外。众使臣离席避让至殿内一隅,阿尔斯兰冷冷看着,随众人退去。

照浪忽在他耳边说道:“你终于还是想对付玉翎王。”阿尔斯兰见他近在咫尺,勉强笑道:“定西伯是说笑吧。”

“塔穆措根本没有派使团。”照浪讥诮地笑道,并不看他一眼,“这是你手下的人,对不对?”阿尔斯兰的小胡子一抖,“欲加之罪。”

“你们每次见面,我都离得不远。”照浪如猫戏鼠,悠然贴近他往前走。

阿尔斯兰双眸大张,惊恐地看他一眼,继而恢复平静,苦笑道:“原来你想套我的话。”可惜他一时不察,仍露了马脚。照浪轻蔑地笑道:“你昨夜三更出去,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阿尔斯兰步下一顿,身子瞬间僵硬,复又重重踏下一步,坦然说道:“那又如何?”

照浪始终离得极近,像一把贴身的剑,“看紧你。”阿尔斯兰正想疾退,身后劲风习习,四个侍卫各搭上一只手,无比友善地搀扶起他。

照浪笑得凉薄,他助王子反叛梵罗,可对方终究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你以为梵罗还有胜算吗?索性真的投奔玉翎王有多好?就算你真想动手,在盛典上给他难堪,不是更有用?”照浪鄙夷地把手按在他肩上,宛如面对一个奴仆。

“阿焉尼……”阿尔斯兰眼中不甘心地冒着火,“如果我真的归顺了,阿焉尼王宫会到我手中吗?”

照浪一怔,“不会。”

阿尔斯兰冷笑,“我连祖先的遗产也无法领回,怎敢相信北荒人会给我荣华富贵?你要我出卖西域联军,我不过假意应允,玉翎王就派兵去了。呵呵,有我大哥在,你们会输得很惨。”

“你难道不希望打败你大哥,让你回去做梵罗之王?”照浪好整以暇,毫无担忧之色。

阿尔斯兰心想,此人只怕巴不得西域与北荒两相残杀,一脸阴鸷地看着他,“就算我成为梵罗王,也不过是玉翎王的傀儡。可若我大哥打下北荒,我要什么都可以!”

照浪叹气,面容突然一冷,“扶不起的烂泥!既然如此,留你也没用!”他手中刀光一闪,阿尔斯兰大骇,千姿一声厉喝从不远处的宝座上传来:“住手!”

此时诸师与使团的人尽数撤到宝座的屏风之后,王后桫椤在侍卫护送下避走,唯有千姿留在座上,凭栏目送,杀气如簇。

照浪嘿嘿一笑,见阿尔斯兰惊魂不定,慨然收刀,扬长而去。侍卫扣了梵罗王子,押到一旁。千姿懒得看他一眼,金袖遥指,“先应付这些虫蚁,我倒要看看,它们有多大能耐!”

仿佛在嘲笑他的骄傲,殿中噼啪落下无数毛茸茸的蜘蛛,引发阵阵尖叫。侍卫们用腰刀劈砍,宫女们抱头跺脚,眼看四周没了立锥之地,心中恐惧皆是难以形容。

宝座上熏燃大量香料,蜘蛛密密围在座下,仿佛要伺机而动。

诸师因有霁月撒下药粉,近身的蜘蛛略少,再有皎镜稍一出手,在立身处画了一个圈,倒了些驱虫的粉末,便几乎无忧。霁月犹豫了片刻,道:“师父曾说,乐者之音,可与虫鸟嬉戏,可与禽兽厮杀。”

紫颜温言道:“当年崎岷山十师会,明月曾以乐音驱敌。”

“霁月愿意一试。”她垂下眼帘,摊开古琴,肃然凝神欲奏。

“琴音幽深,只怕无用!”阴阳护了桫椤与诸师会合,见状急切说道。

霁月指速疾若飞马,音色刚烈清脆,贯穿霄汉的凌云天籁,发出催命的音符。

众人双耳听见这激越的琴声,只觉心潮澎湃,一颗心险些要跳出来。从未想到琴音也可这般铮铮如铁骨,猎猎如刀风,仿佛自幽谷夺路而出的猛龙,决绝地冲向前方。萤火的目光穿透时空,像是看到了明月,以曼妙的音乐勾动心灵,让无邪者沉醉,怀恶者挫败。

乐声是一把双刃剑,无形地拉开了一张网。

蜘蛛似乎惧怕这无孔不入的琴音,犹豫地停在原地。振聋发聩的声响透过丝弦的震荡,在大殿中跌宕起伏,直如十数人共奏一般。

丹心没想到殿中音色如此惊人,对元阙道:“可惜《钧天曲》未在殿中演奏。”

少年大声道:“不错。流霞殿的构造最宜乐声传递,在殿中弹琴,任何一处都能听出声音的细微差别,辨出音色的高低冷暖,明暗润涩。殿内墙壁的距离和石料有助回音,地下埋了陶瓮,殿内还特意安置了九只水缸,便于乐音传送。”

皎镜皱眉道:“蜘蛛无耳,却可察觉声音震动,琴音无非恐吓,令其不敢擅动,根本杀不了它们。”丹心道:“用火攻如何?”皎镜白他一眼,“有火就有烟,我们还在殿内呢。”

丹心低头思忖,因要入宫赴宴,随身携带不了太多物事,好在侍卫查得不严,他袖中藏了一管袖箭,还带了不少霹雳子防身。他原想着用霹雳子爆烈的火光烧死这些蜘蛛,只是如此一来,流霞殿毁了不说,殿中的人只怕要呛个半死。

璇玑惊恐地躲在丹心身后。丹心摸着袖箭,想想不对,问卓伊勒道:“有杀虫的毒药么?”卓伊勒面无表情瞪他一眼,“这么多人,解药可不够。”丹心一想也是,空有兵器毒药,全不能用。

长生哭丧着脸,“少夫人,你带了多少针?借我一把。”侧侧正自发愁,闻言笑道:“用针钉蜘蛛?一针一个,太不划算,穿上线就不同。”紫颜笑吟吟地望了两人,一脸置身事外的超然,“蜘蛛也分大小,个头太小的,针法可就讲究了,长生你修炼得不够。”长生默默懊悔,这技艺真是多多益善,说不定哪天就能救命。

霁月忽然停了弹奏,从袖中摸出一只短小的骨笛,凛然吹起。朱唇轻抿,却是无音,众人尚在疑惑,眼前密密匝匝的蜘蛛竟有不少骤然掉落,地上密密麻麻撒落一地。

这音色人耳听不见,却是虫类的天敌。有声的、无声的音,从四面八方涌动混响,如一只锯子嘈杂地划动,把流霞殿内外割成两半。不断有蜘蛛精疲力竭地挣扎,而后慢慢没了动静,唯有使团中有几个被蜘蛛咬到的人哇哇大叫,声音凄惨。侍卫们便拿刀剖瓜切菜般乱砍,蜘蛛螯爪飞溅,蛛丝如绵萦绕,四处一片狼藉。

八音从锦乐廊中远眺,流霞殿的异常令乐工们惊慌,听到霁月宛若实质的琴音时,更是情急下乱作一团。有想冲去救驾的,也有想跑去请救兵的,霁月一曲令众志成城,竟无人提出逃之夭夭的话。

八音知此刻绝不能乱,侍卫亲军要进入流霞殿,需乐工让出锦乐廊的通道。他立即指挥乐部为首的伎人领了众人往外撤离,唯独自己孤身抱琴,往流霞殿而去。

他手下那个少年歌者一个纵跃,翻到八音面前,“大人,请带我去。”

“凌波你……好,你随我去。”八音注目他优柔若女子的脸庞,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少年冲在前面,殿门口的侍卫正想阻拦,八音肃然而来,朗声道:“我等前去救驾。”侍卫都认得他,然而有使团出错在前,少不得稍作搜身,说了声得罪便动手。八音漠然等待,凌波不免有些失落,像是小孩子做了锦绣文章,本想得到奖赏,却被质疑到底是不是亲笔,兴头劲儿消去了一大半。

侍卫见两人除琴外别无长物,犹疑下仍是放他们进去了,那胖艺人至今未见,太师又如临大敌,任谁也不敢轻慢了。

眼见殿内蜘蛛留下一地残尸,众人松了口气,门口的一个侍卫蓦地抬头,指了天上喊道:“那是什么?”濒死求救的呼喊似的,拖曳出长长的颤音。

灯火下,一团黑云妖异地汇聚在流霞殿上空,忽然俯冲下来。

空中密集的振翅声如大风刮过,霁月停下吹奏,蹙眉道:“外面有成千上万的飞虫,身形不大……”有侍卫喊了出来:“是夜蛾!”皎镜龇牙倒吸一口冷气,“夜蛾除了吸食果汁外,有的会吸人血。”众人微微色变,既是使虫师饲养的飞蛾,只怕吸血之外,还有其他手段。

骨笛尖厉的声响超越了人耳,在空中无形地横掠,直扑殿外。可是夜蛾如一张黑幕,依旧遮天蔽日地飞过来。墟葬叫道:“飞蛾趋光,要灭灯!”侍卫宫女手忙脚乱地吹熄灯火。

夜色中,殿门口充做人墙的侍卫被硕大的夜蛾迎面扑上,毛骨悚然,没等抵抗就被蛾子裹成一个毛人,周身如破开无数血口,飞蛾尽情地吸吮着鲜血,胆小的侍卫直接就吓晕过去。外面的光华洒在这些侍卫身上,布满夜蛾的脸绝望地呼救,看得殿中众人惊悚恐惧。有的侍卫见机甚快,一旦蛾子上身立即互相用刀背狂拍,谁知沾染了蛾翅上的粉末,更是奇痒难捱,恨不得脱下甲衣抓出血来才痛快。

“关殿门!”

“冲出去!”(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作者_楚惜刀_其他书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