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这天一大清早，当尹臣杰自顾自捧起一杯咖啡机精心慢煮的咖啡时，镜夜的话差点没把他当场哽住。

“抱歉……理事长大人。我再说一遍。”镜夜深呼吸一口气，这一次使用的是尊称，“这段时间麻烦你对我的照顾。我是来向你请求，我想离开你的私人宅第，住在自己应该呆的寝室里。”

当听到镜夜喊的是“理事长”而不是“尹臣杰”时，尹臣杰的确在那一瞬心凉了一秒，连手里的咖啡杯也颤抖了一下。然而，他的外表永远优雅而镇定自若：

“我要听你的理由，镜夜。”

镜夜抬起眼，那里面闪着决意的光芒：“我要一个人静下来，努力去练习。我要考取圣殿加百列，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弄清楚！”

尹臣杰淡然地微微抬手，阻止了她热血沸腾的发言。“为什么？”他微微摇晃头表示不解，金发漾起耀眼的波浪，“我不是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只要听我的话，乖乖呆在我的庇护下，不要去想任何黑白羽翼间战斗的事情。只要你不去知道太多的事，就可以过得很幸福；我们两个，一起沐浴在姬零岚大人神圣的光辉下……”

“但是，请容我无礼一句。”镜夜真切地盯着他假装毫不在意的脸，“你对姬零岚大人的感情，是当成神去供奉、还是当成人去爱戴？如果只是一个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神，有几个人会心存真心的虔诚祈祷呢？”

一听到有人胆敢冒犯姬零岚大人，尹臣杰手里的拳头顿时捏紧了，语气也严厉几许：“姬零岚大人是绝对神圣的光辉的存在，是缔造了圣安杰洛的神。”

“但是，人有人的意志，并不是神的意志啊。”

刹那间，尹臣杰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对镜夜怔住了——他猛然发现，镜夜似乎不是他刚刚初遇时那个单纯柔弱、寻求他保护的小女孩了，她带着明亮的目光——那是人心底有了可以坚守的珍爱之物时，发自内心流露出的坚强与坦然。

蓦然之间，镜夜真的不是那个他专断的一通命令就可以罩住的小女孩了。尹臣杰想到此处，拿着咖啡杯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你的‘人’的意志，和那个叫旗薰的废物有关吗？”尹臣杰冷笑道，用深邃的蓝眸盯着她。

“……我不否认。”镜夜平静地回答道，“抱歉……理事长，请让我以后叫你理事长，请你……允许我用我的意志做出选择。”

镜夜的语气在刹那间慌乱下去。她并非不记得和尹臣杰一起的那么多日子，他带给自己的那么多欢乐、痛楚和坚实的依靠。可是，肖璇的泪眼还在记忆里，自从摊牌后，她在下意识里逃避了尹臣杰的目光，把心面向了旗薰。

而且，当洞窟里她以为要和旗薰迎来诀别的时刻，的确意识到了自己对他的爱情……

面对镜夜的目光，尹臣杰还能说什么？镜夜看不到的暗处，他的拳头先是捏紧得发抖，尔后又蓦地放开了：他能再次用专断的命令把她绑在身边、用理事长的职权让她不要离开自己半步吗？可是，再紧的绳索，怎能绑住来自温暖春日里最自在的那缕清风呢？

尹臣杰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做这个决定，尔后点了一下头：“好吧，我允许你搬出去，回到寝室吧。镜夜同学。”

“理事长大人……”刹那间，镜夜还是有一股感激与珍重在心头涌动。尹臣杰的微笑依然在眼前，就像他平日里站在高高的地方面对众人时那样，优雅，沉稳，华美璀璨举世无双。

可是，他分明听到自己内心的一声叹息：与其粗暴地留住她，不如好心地放手给她一个宽宏大量的美好印象、争取后话——一切不过是无奈的权宜之计。

他眼前的镜夜，提着行李朝自己感激地一鞠躬，脸上惊喜的神情，像极了记忆里那只冲破牢笼自由飞向天空的鸟儿。就在镜夜转过身去的刹那，尹臣杰突然脱口而出：

“等一下。”

镜夜蓦然回过头，眼前的画面吓了她一跳——尹臣杰已经几步疾走到她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有力的双手已经牢牢扣住了她，华丽的金色发丝垂下来，把她笼罩在那静谧表面下炽热的气息里。

尹臣杰已经俯下身，不给镜夜一丝迟疑的余地，就在她唇上印上一吻。

镜夜顿时头脑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这是尹臣杰的吻，和旗薰完全不一样的触感，灼热决绝不给她一丝的反抗。尹臣杰的双手紧紧扣住她，强有力的仿佛要把她整个人生生地提起来，与自己贴得更近，更近。镜夜想要侧过头去躲开，背上却传来一阵生疼——那是尹臣杰手指猛地发力，执意要把自己留在身边。

至少在这一刻，尹臣杰除了眼前的女孩，什么也没来得及顾虑。他把所有浓烈微苦的情绪通过舌尖灌进她的嘴里，直到镜夜发出些微的*，先是眉头微微一皱，然后方才放开她。

镜夜满面通红，在原地喘着气。尹臣杰已经撇过脸去，逃开她明亮的大眼睛，从垂下来的金色发丝里面传来的，依然是理事长大人的严肃平静的语气：

“你走吧。”

镜夜哽住几秒。那一刻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然而竟然只剩下一片惊愕与空白。室内的空气寂静得异常，镜夜停顿几许后，对他恭敬地鞠了一躬，便提着行李转身默默离去了。

当镜夜离去的风、带着镜夜的气息的空气一起消逝在这个华丽的小客室里时，尹臣杰才略微缓和地发出一点声息。

那是他发自内心的一声轻叹，湮没在沉寂的空气里。

自由的生机勃勃的风，还是吹走了。

如果记忆有停泊的港湾，它会首先在哪里靠岸呢？尹臣杰甚至从小到大就记不起自己亲生父亲的模样。他的母亲不过是个出生低贱的卖笑女子，给了他这美貌无双的金发和蓝眼，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父亲的基因——那个据说出身名门豪强、家财万贯的父亲，在他还未记事的时候，就嫌恶母亲的出身、把他们母子像扔进下水道的垃圾一样赶出了门。

尹臣杰生命的前十年，都是在贫民窟里和母亲相依为命度过的。母亲的微笑母亲的谆谆教导，成了他童年唯一的温暖。然而，父亲的魔爪没有放过他，一群满脸横肉的壮汉闯进了这个温馨而破败的小小的家，要把他们母子灭口、来为自己遮掩丑闻。

——“快逃啊，小杰！逃到光明的地方去！”

这是他记忆里母亲留下的最后的话。

仅仅十岁的从贫民窟逃出来的孩子，失去一切只剩下活下来的自己，茫茫世间，哪来的光明的地方？

直到十几年以后，想起这段记忆，尹臣杰依然深深地恨自己的父亲！

他给了自己生命，却从他身上夺走了一切——他的家、他的母亲、他童年唯一的幸福、乃至他自己的存在都差点被抹消掉。他在深深地恨！

然而，当他孤零零一个人误闯入花团锦簇的蔷薇花丛、触发了地窖入口的机关时，尹臣杰的人生，在刹那间转了弯。

那是无比温柔慈爱的姬零岚大人，美丽的脸上透着生生的寂寞，朝他张开温暖的怀抱。她呼唤他时，用温柔的声音叫着：“小杰。”

尹臣杰不会忘记，他的母亲，叫他的称呼也是“小杰”。

——“魔法，是存在与你内心的善良的力量。你愿意跟随我拥有这股力量吗，小杰？”

——“我愿意。”十岁的小小金发男孩，用还嫌稚嫩的语气，重复着这字字沉重真挚的誓言，“我愿意学习祈祷圣安杰洛之翼，永远守护姬零岚大人……”

从那天起，尹臣杰不再是平凡的少年；从那天起，他的人生属于姬零岚大人。光辉的姬零岚大人，微笑如沐春风的姬零岚大人，有着和母亲相似的温柔怀抱的姬零岚大人，为她奋战守护她，成了尹臣杰的全部。惊人的天赋和一刻不停的勤学苦练，带来了神助般的突飞猛进。羽翼召唤，魔法进阶，通过圣殿加百列，直到以十六岁的稚龄，达到白羽加百列的至高顶峰。

伴随着骄人的成绩而来的，是姬零岚大人钦定的荣耀和权力。当十六岁的尹臣杰穿上圣安杰洛理事长的制服、成为姬零岚大人的神圣代理人时，圣安杰洛的各路名门豪强，顿时以惊恐参半的目光注视着这位俊美的少年。

“据说，那小子出身寒微，而且来历不明……”

“就仗着姬零岚大人的宠幸，小小年纪竟骑在我们头上撒野！”

“就凭他那副漂亮的脸蛋吗？”

冷酷的流言中，少年的尹臣杰小心翼翼地收起满心胸的自卑与胆怯，鼓足勇气迎接那些刻薄的目光。有一刻他甚至想冷笑：如果那位传说中的亲生父亲目睹了自己的私生子现今的模样，该作何感想？

那一刻，尹臣杰微笑粲然自信满满，仿佛他就是圣安杰洛无比光辉强大的神祗，只要怀着对姬零岚大人的耿耿忠心，他就可以不惧怕所有。六年前自己失去过一切，而今，他要用手中的权力，把一切夺回来！

至高权力的滋味是美妙的，就算强势根深蒂固如肖氏，当他一声专断命令一个冷眼时，也只能对自己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他不惧怕嗡嗡的流言，他不惧怕势利敌意的目光，谁敢对他有所冒犯，只要动用姬零岚大人赐予的至高权力，就可以把他们镇住乖乖听话。

而伴随着权力带来的财富，他为自己修建了豪华阔气的宅第，他穿得如同翩翩贵公子，配上优雅的举止和天生俊美的形貌，更是光彩照人牵动圣安杰洛无数少女的目光；他衣食住行都是高贵的品位，只选择上等的红酒和慢煮的咖啡；如果要向他人表达善意（不管是有目的的还是真心的），他也会在预算范围内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只要他想要，他就会得到。因为，他是整个生命献给姬零岚大人的神，他已经彻底摆脱惨淡寒碜的过去，只想拥有得更多。

但是，尹臣杰，你的目光到底望向何方？

十二岁的安如意第一次察觉到了尹臣杰望向天空的目光——分明只是一个稚弱的孩子，没有自由没有所有同龄人正常玩乐的他，到底在渴望什么呢？

五年之后，安如意背叛暗藏学生会，为一个连他都觉得滑稽可笑的自私的理由。

然而，当尹臣杰发现自己并非神祗、他还怀有一颗人的温暖的心时，那个女孩出现了。飘扬的黑发和调皮的大眼睛，爱出笨却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知一起度过了多少轻松快乐的时光。他第一次在心底斩钉截铁：他想要拥有那黑发黑眼和那笑容！

然而，权力和命令真能绑住风和流云吗？他这一次想要的东西，看似近在眼前而飘忽不定，最终还是要消逝在他眼前，还是要走到另一个比自己年轻四岁的男人身边！

至高的权力拴不住她，镜夜像风一样来去不定，也像风一样自由自在讨厌拘束。到头来，也会像一阵风一样离自己远去吗？

回忆尽头，尹臣杰坐在华丽的靠背椅上，连沉思的动作也如此优雅华美。

但是，他的蓝眸里，却仿佛空了什么似地，仿佛一尊哀伤而古老的大理石像。

这一次，他想要的，他能用自己的手去拼命抢到吗？

尹臣杰唇边勾起一丝残酷的冷笑：他想要的东西，他还必须要去得到啊！

尹臣杰“霍”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脸上又换了理事长大人的公务的表情。米琪恭恭敬敬码好的文件已经放上去，他略加整理，就关注到了暗藏学生会最近发生的大事：

随着重要干部?夏茹冰的离奇死亡，暗藏学生会的一些职位做了变动和调整，也有少数成员因为恐惧而退会。

但是，有一张特别的入会申请，却摆在了他的面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