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一度，不顺这个女孩子一直在思考她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同一个家庭的人命运就差不多？比如她家里的人，都是前半生活得不错，后半生就不顺。

她还说，为什么一个人，到了某一个地方，就不“发扬”？比如她本来在一个地方活得很顺，但到了另一个城市，就很不顺。

她在许多帖子里向我们诘问这个问题。

其实她在诘问天地。

我曾经老气横秋地答腔说，这关涉命运，最好还是不讨论，人活在世上，不能讨论世外之事，命运是天已经给你定好的，不是你能讨论的。

可她不同意，坚决要我发表看法。

我就说，这可能是家族性格原因造成的。

她不同意，说可能还有宿命成分。

然后说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离开她生活的地方。

年轻人是叛逆，也是自由的，我管不到她。

……

青蛙、不顺、我，三个人，在洲地上走。

过往的生活，统统在我们脑子里。

青蛙想拔路边一根貌似渺小的芦苇（注一下，“貌似”是网络用语，新人类使用非常频繁，频繁到没道理的地步），他想连根拔起，但拨不动。

不顺去拔，她攥住的是嫩芦苇头，轻轻地就把它的头拔掉了，但芦苇的根和躯干还在地上。

我不想笑话他们。

我是洲上人。

他们在说话，嬉闹。我在听。

青蛙和不顺决定住下来。青蛙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图，我们的网络社区早有人把老洲地图绘制出来了，只消打印一下，就可以来到此地，按图索骥地找到住处。

不过，其实现在他们不用找的，我领着他们就行了。

在我们的虚拟空间里，没有尊卑大小，大家都一样大。

我比划着，他们就跟我走了。青蛙收起了地图。

我们朝着一条通往村子的土路走。

他们并不知道我是韦雄黄，只知道我是俄狄浦斯王，这很好玩。

很远那头，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在跑。我已经在这块漂浮的地方住了好几个晚上。我似乎上辈子都住这，对这里的许多景物，都能倒背如流。

大侠老师，俄狄浦斯王，老洲这块宝地是你发现的吗？不顺仰头问我。

我看着她，朝她摇头。

不顺还很年轻。她以前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已经到了下半生？这个臭丫头，在网上倚老卖老，简直就是欠揍。我想痛殴她的脸，但她的脸太漂亮了。

青蛙说，老洲是天赐给我们的。

我点头。

青蛙恭维我说，想当初我刚到达网上“老洲”时，那时我们这个社区还不是很有名，但自我惩罚老师就已经在那里翻云覆雨了。

谁是自我惩罚啊？不顺问他。

他说，自我惩罚就是俄狄浦斯王啊。

我呵呵笑起来，狠狠地揍了青蛙一拳。这小子，先恭维，后下毒，是他老干的一套。不过他网龄很深，对我的历史很清楚。

不顺说，大师也犯贱啊。

青蛙大笑起来，对不顺说：自我惩罚老师那时只跟美女贴，不跟我们男士贴！所以我说他翻云覆雨，应该不为过吧？这样一个仪貌堂堂的男人，这样一个我们“悔社区”的骄傲，这样一个深受女性欢迎的女性杀手，这样一个也是我们“悔社区”人气保证的家伙，他当年当然可以称得上是翻云覆雨了，后来，才翻天覆地，翻江倒海的。不过，现在，我们的老大和我们一样，翻到了真实的狗咬尾巴洲，老洲了，是不是，哈哈。

不顺装嫩说，可惜你们正式成立“悔社区”时，我才进来，我是资历很浅的。

青蛙问她，你注册中国狗咬尾巴网时，大概有多少人了？

不顺说，一百多万了吧。

不顺又问我，老大，现在中国狗咬尾巴网有多少注册用户啊？

我用手指比画着，告诉他们现在大概有一千多万注册用户了。我的比划很艰难，他们会意很艰难，费时十五分钟。扮演失声，很难啊。我也想告诉不顺，你无须装嫩，也无须卖老，网络这样的地方，完全不分先来后到，谁来了，谁最勇猛，谁就会占一块地盘，一只菜鸟短时间内，也可以变成大元帅。

我们的虚拟空间，最初就叫“老洲”，后来，从“悔社区”到“中国狗咬尾巴网”，是一次从土地雷到神七的大飞跃，我虽不是悔社区的创始人，但也算元老之一，1997年入驻。

悔社区当初依附于一个网络平台，是个论坛支脉。

论坛就是厨房，菜烧好了，主意形成了，端上去，前台看上了，就给你做一个标题。这家论坛起先有18间小厨房，后来扩大到81间小厨房，烹制各种话语。小厨房就是小房间。说话的小房间。

就是茶馆。

我们最初不过是大论坛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分区，七八个人三两杆枪，整天自说自话，说些自己在人间有恨的话，可后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渐渐就火爆得不行了，话语满地，声音乱飞。人间难得一知音啊，我们没想到的是在人间有恨、到这里来悔过的人是如此之多！有人说，有人倾听，这就是一个宣泄的好地方。

于是，我们就找了一个独立的域名，率领十万人众，顺利搬迁到新地点。

不曾想，自打有了自己的地盘以后，这一下不得了，五湖四海到中国狗咬尾巴网注册登陆的人更多了，迅速膨胀。当初悔社区的创始人，就是我雄哥，韦雄黄，他们叫我俄狄浦斯王。

老丁力主用这个悔字，他说中国人最犟，最不愿意悔过。

我一直扮演大神级网民的角色，我不显露自己的老板身份。他们对我有过许多推想，一般我都笑而不答，不解释，不拒绝。我允许他们穿凿附会，捕风捉影，因为这样很好玩。

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你可以不是你，你也可以是你，这只需要一个情境。就是说，你可以装扮，无限扮演下去，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

何有幸也被我鼓动进来了。我们是朋友。他也是我的老板。但网民拥戴我，把我们之间的关系颠倒了。

原本我为他打工，末了，他为我打工。这就是江湖。

我说，何总是一个真正的传奇式的人物。但网民不相信，因为他发布的话语不够多。

何总自己说，他是一个恶贯满盈、充满人世沧桑的人，他说他的心肝上都有一条一条的鞭痕。

不过网民说，谁也没见过。

何总见此兵强马壮情景，看到人多，忽发大灵感，发誓要为中国狗咬尾巴网办好，并要为这个虚拟社区找到一个实体空间，好让大家以后来走走、悔过，洗心革面。

这是我们的一个大创意——将一个社交网络对应一块人间实地。

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好。

老丁也觉得好。于是有了游艇，有了现在的一切构想。

于是，老洲，就被选中了。

老洲实在太像这么一个地方了，一块悔地！漂浮在人世的江面上。

不过，随后问题就出现了，有人来到此地，发现这是一块自杀圣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