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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如意,顺我心意。”且歌总是笑嘻嘻地这么对我说,每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

她是定安的长公主,我不过是小小青楼雅妓,能与她做朋友,大约是三生有幸。

我叫如意,九岁那年抚养我长大的婶婶去世了,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一个杂耍班子学舞,从此我学着独自经营自己的人生。

当我日渐长大,身边人的人皆说我生得国色天香,假使有朝一日,被龙座上的皇帝看到我的容貌,兴许能进宫做妃子也不一定。我只能对他们伪善地微笑,我又不傻,像我这样贫贱的出生,便是攀上了什么大户,也只有被欺负的份。

所以我觉得,女儿家还是要自立些,哪怕永远这么没名没分地摸爬滚打,也比年老色衰被男人抛弃了要强。我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真不是一般的争气。

那带我长大的婶婶,临终前还给了我两样东西,一方襁褓,一曲琴谱小册。她说凭这些就能找到我的身世,可是她不知道我的亲人在哪里,她让我有了本事以后就去皇城,那里是距离亲人最近的地方。

我终于修得一身足以养活自己的本事,那年戏班辗转到帝都皇城表演,夜里收台之后,班主让我去他下榻的房间取些要紧的东西。我不敢去,我早听说班主是个老色鬼,戏班子里的姑娘近乎被糟蹋了个遍,他看着我长大了,便将魔爪伸了出来。

于是我决定逃跑,带着婶婶留给我的东西。然而这皇城里,我人生地不熟的,其实天下间就没有我熟悉的地方,我总是在随着杂耍班子奔波,天南海北,哪里都去过,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因为我一直相信婶婶的话,皇城是距离家乡最近的地方。

我逃跑了,班主便发现了,我感觉到身后有阴森的脚步,他们都是练家子,想抓住我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我看到前方有座小楼,到了这个时候依旧灯火通明,我大约能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之前也曾听人说过,这是皇城里最有名的青楼,醉影楼。

其实跟着杂耍班子,干的同样是卖笑的勾当,我并不觉得比在烟花巷里强多少。路上除了浑浑噩噩的酒客,根本就没个正经人,我一咬牙便冲了进去。

班主跟着我进来,四下寻我的踪影,我在人群里穿梭,一头撞进一名女子怀里。我看着她生得很年轻,只以为是楼里的姑娘,却没想她便是这醉影楼的老bao。

我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很亮,“咦,这么俊的胚子,妈妈我怎么没瞧见过?”

班主已经发现我了,我再一咬牙,对那老bao说:“小女子是杂耍班的郁如意,练得些弹琴作舞的技艺,求妈妈收留。”

这老bao真是个眼尖的,当班主过来拎着我要走的时候,她大约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了,一把将我从班主手中抢过来,看也不看那老色鬼,问我道:“不卖身?”

我坚定地点头。我听说现在的青楼都很仗义,向来不会逼着姑娘卖身,尤其是生得漂亮的姑娘,要冰清玉洁的,才更显得珍贵。我只能赌这一把,因为我忽然觉得,这老bao似乎人还不错。

班主自然是不肯放人的,他的猥琐目的还没达到,况且这些年我长成以后帮他赚了不少钱。这位甄妈妈大约是个豪杰人物,当即一掷千金把我买下了,并对班主扬言,再敢废话就乱棍给他打出去。

我们这些外地蹿来的,哪敢惹第一青楼的老bao,班主屁颠屁颠地拿着钱滚蛋了。我觉得真便宜了这个老东西。

从此我便开始了风尘雅妓的生涯,老板是个女人,我日子过得比在杂耍班子里轻松不少。

没多久我就在皇城里红了,那些人花很多钱来听我弹琴,赏我跳舞,有些达官贵人要娶我回家做妾侍,我素来一口否决,解决不掉的就找甄妈妈撑腰。其实我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出身,能做个妾侍已经不错。但说句实话,我就是嫌弃他们太老。

以我现在的收入,想要包个小白脸很容易。

青楼里很多人看不上我,说我清高,暗中排挤我。后来我便又练出副泼辣的脾性,不过是个保护自己的壳子罢了。在这风尘中摸爬滚打太久,已经有些忘了什么样才是真正的自己。

然后我认识了长公主,一个喜欢扮成男装调戏姑娘的姑娘。早前我便注意过她,那是因为觉得她生得白净,很合我的胃口,不过个头太娇小了些。看出她的女儿身,其实也不是因为我眼力好,有次她来勾搭姑娘,叫某位高官的纨绔儿子当小倌调戏了,后来她心血来潮给自己粘了胡子,掉了……

我觉得她这个人很不靠谱,除了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基本没什么正经。但是我喜欢跟她厮混,和她在一起很是轻松。

我亲切地叫她栩妹。

后来听说皇帝给她选定的驸马进城了,作为有姿态有名气的妓女,我是肯定不会去凑热闹的。我琢磨着栩妹大婚在即,便打算送她点贺礼。不过既然是公主,也不缺什么东西,思来想去,我打算来点特别的,便亲自动手给她绣了个肚兜。

可我不懂什么花样子,所能见到的样子都觉得太俗气了,于是我看到了那方婶婶留下的襁褓,我觉得上面的图案不错,跟着抄了一幅。

事情就是这么巧,这幅花样子,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原来,我也有这样高贵而传奇的身世。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容祈的男子,那时候他还没在栩妹手里见过那肚兜,因而不晓得我的身世。所以当他遇见我,连看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大大方方地跟在栩妹身后进来,大大方方地坐下随手翻书,举止从容,不经意间还会露出丝丝轻蔑,我敢打赌,那缕轻蔑栩妹并没有发现。

他是栩妹带来的人,而且他没有注意我,我自然要礼貌性地无视他,虽然他确实长得很好看。如果说,我因为美色,便对一个男子留下了如此印象,乃至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岂不是和栩妹一样肤浅了。

事实上,我们这个年岁的姑娘,都很肤浅。

后来他却主动找到我,又带来一名男子,他们说要听我弹曲。那曲子我弹得并不专心,我忍不住要去看容祈,怎么说呢,他主动来找我,我挺高兴的,可又有那么点因为栩妹而产生的愧意。虽然栩妹必须嫁给她的驸马,可便是她包养的男宠,我也不该打旁的心思。

他们又听了次我的成名曲《空记省》,这首曲子我不常弹的,我觉得这些花色酒客根本就欣赏不了它。

然后那个叫秦子洛的人,他说他是我的兄长,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我没怎么怀疑就接受了,其中带着能和容祈扯上点正当关系的欣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且歌长公主的未婚夫婿,我心里悸动了,可我不好意思说。

后来大哥和容祈经常来看我,那天我们在亭子里玩乐,我抚琴容祈吹笛,我觉得那是最惬意的事情。大哥方巧临时去躺茅厕,栩妹却忽然出现了。

当时我并没有看到她,还是容祈先发现了。我一直觉得他和大哥怪怪的,他们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警惕性都很高,不知是在防备什么,还是出于习惯。关于我们的身世,大哥说得含含糊糊,我猜那可能是个秘密,识趣地没有追问。

那天容祈去追了栩妹,我心里有点失落,我不知道容祈待栩妹是怎样的感觉,但我知道他们的关系大约不一般。

栩妹那个笨蛋,竟然跑到倌院去灌了自己满满一瓶马上催。容祈把她抱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她已经彻底不省人事了,那种男人喝的东西,女子饮一点儿都受不住,我真替她的身子担心。

我适才知道,容祈是懂医的,他解了她身上的火气,然后让我们都出去。我听说楼里来了个漂亮的青年,大哥让我去凑凑热闹,给他弹个曲儿听。

我便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栩妹的兄长,当朝太子顾且行。我只是看他好像很疲惫,心里惦记着容祈,仍旧不怎么专心,那太子爷不看我,原来现在的年轻人,对漂亮姑娘都是没兴趣的么。

大哥让我故意告诉栩妹,说张一死了,是他们杀的。事实上事情确实是他们干的,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为了大哥,我第一次对栩妹撒了谎。

那天秦城画坊失火,有人从远处抛下飞镖,我哪里知道那是大哥他们的虚晃一招,傻傻地凑上去替容祈接下,疼死了。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忽然成了皇上亲封的锦飒郡主。容祈差人暗中给我一粒丹药,让我服下它假装有孕。后来我便糊里糊涂地嫁了容祈,自然也带着满心的欢喜。

可我也知道,容祈不喜欢我。

他的心里装着很多我看不见的事情,他对栩妹时爱时怒。所有人都以为容祈这个人脾气特别好,其实外人都不知道,容祈在背地里,特别喜欢发火,没事同大哥外出端个土匪窝,是常干的事情,动不动就杀得片甲不留,然后和大哥勾肩搭背地回来,互相数落。

这些都是栩妹看不到的,容祈在她面前,总是伪装得特别完美。

大哥发现我喜欢容祈,便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容祈这个人特别孝顺,而他娘精神不好,尤其喜欢嘴巴巧的丫头。如今我担了个侧室的名分,也算是儿媳妇,该时常去讨好讨好老夫人。

我是从青楼里混出来的,说好听的话自然不在话下,没两天就给老夫人哄住了。我假孕的事情老夫人一直不知道,后来栩妹过来闹了一通,我不小心落了次水,容祈便说身孕就这么没了,为这事情,老夫人一直将栩妹怀恨在心,没事也要对容祈念叨念叨,赶紧张罗着同我一起给她抱个孙儿。

然后我看见,容祈又在背地里发脾气。他发起脾气来就像个小孩儿,大哥也劝不住,由着他耍剑砍砍竹子糟蹋糟蹋花草树木,或者偶尔同他过上两招,等他把一身力气耗得差不多了,脾气也就压下去了。

我看到容祈日渐成熟,却不是因为事态所迫,而是因为栩妹。他在王府中变得越发寡言,和大哥走得也不那么近了,那时候我确定,容祈已经真的喜欢上栩妹了。

那天听说他死了,我当天都塌下来了,没有什么能表述当时的心情,我很欠揍地跑去跟栩妹分享了这个消息。然后栩妹跑了,大哥说容祈可能还活着……

自从喜欢容祈以后,我发现自己待栩妹就不那么真诚了,我看着她因容祈假死的消息受苦,那般折磨自己,费尽心思地和她的兄长作对,可是我什么也没提醒她。我只能尽量避着不见她,以此自欺欺人,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没机会说罢了。

这种愧疚到达顶点的时候,我终于做了个为她的决定。那时候栩妹可能遇到点麻烦,她从公主府跑了,我听见大哥和容祈说话,他们说了一个地方,在郊外的十里林荫,他们说栩妹的情况很不好,这次可能是玩命了。

我偷偷差人去给顾且行报了信,将那地址说了出去。我怕栩妹有危险,因为我总觉得大哥想要伤害她,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们三个本都是兄妹。

容祈终于如愿以偿地娶到所爱的人。那时我已经不敢再亲切地唤她栩妹。

那天大哥溜进靖王府同容祈喝酒,临走前过来看过我,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他是明白的,有了且歌,这靖王府也就不需要我这摆设了。可我不想走,即使容祈和大哥已经分道扬镳,即使容祈的眼睛里由始至终都没有我,我还是想这么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我已经习惯了。

大哥说,如果真的喜欢,就要懂得为自己争取。且歌和容祈,都不是不讲情理的人。

腊八那天,且歌忽然出现在饭堂。虽然这些年,我们因为一个男子而渐行渐远,我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出于同为女子的看法,我觉得且歌这是想开了,要和容祈过日子了。

我觉得我已经彻底没机会了。

老夫人劝着我,说我老大不小的了,且歌只会折腾,我不能这么看着他们折腾,我得懂事,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个香火。

最后最后,她竟也为老不尊一把,她说我和容祈就是太熟了,他可能也不好意思,我若真的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他还真能坐怀不乱么。他是男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我想了想,觉得死不死地就这一回了,豁出这张老脸,我进了他的房间。我本打算,若容祈就这么直白地拒绝了我,我也不用再抱什么奢望了,我会干干净净地走掉,寻找属于我自己的良人。

这是个需要胆量的事情,我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胆子上,也没注意连窗子都是开着的。我**背对着他站立,其实不大去敢看他的目光,省得大家太太太尴尬。

而不出所料的是,容祈站在我身后,为我披了件衣裳,他轻轻抱了抱我,他说:“如意,别糟蹋自己,一个心里有了别人的男人,不再值得任何女子为他付出。”

我死心了,最勇敢的尝试已经做出,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三年的守望。我浅浅一笑,准备大大方方地离去。

偏巧不巧,这一幕被且歌看到。

她有身孕了,我为她高兴。所以我没有马上离开,我想着留下来许也能帮上点小忙。

可那孩子没了,容祈赌气出关打仗了,老夫人快死了。一切发生得这样猝不及防。

老夫人临终前,不停在念叨香火的事情,她心里恨透了且歌,由始至终她都很恨且歌,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容祈把我带走,留下且歌独守这靖王府。我不解乃至为且歌而气愤,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容祈说,他生病了。

所以后来,且歌来找容祈的时候,我和大哥那样残忍地要求她大度,为容祈留一丝血脉。我知道我们都伤害了她,我以为自己别无他法,其实中间也有些自私的心理吧。

可是容祈的心里只有且歌,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也拿他根本没有办法,即使是那样醉着。真的,他的心里只有且歌。

他们好幸运,这样痛快彻底地,品尝过爱情的滋味。

再回皇城,迎接我的是顾且行。这个人我和他没什么接触,他把我关起来,待遇还不错,也没有严刑拷打,只是挂着冷笑问我:“愿不愿意做点牺牲?”

他说所有人的命都在他手上,他要谁死都可以。他要我忍过千刀万剐的痛苦,让我变成且歌,代替她出嫁漠北。

你们知道么,我做梦都想变成且歌,拥有她所拥有的,容祈的爱。

可我受了千刀万剐的痛苦,变成她,我多希望这样做可以成全他们。这是我最后能为且歌和容祈付出的事情了,尽管谁也不知道,容祈是否还活着,他活着能不能从顾且行身边抢回且歌。

而我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个死罢了。我愿意苟活,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哪怕是变成一个影子,我也可以尝试着,做最不一样的,真实存在的影子。

我到了漠北,见到我的夫君——贺拔胤之。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他,尽职尽责。

他是个健壮的年轻人,金戈铁马下,拥有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生涩的缠绵过后,他惊讶于我的贞洁,我只是微笑着看他,什么也不说,也没必要说。

我就是我,不管他看到的是谁的脸,终究日后与他相处的人,只是我。哪怕是匿居在别人的皮囊下,也要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在我决定交出自己的时候,就想得很明白了。

我忘了容祈,忘了那个他说没必要为他付出的人。忘了曾经的恩恩怨怨,我曾想,如果贺拔胤之待我不好,我还是会想办法逃走。

幸运的是,他是那样简单可爱的人,他待我很好。

他会拥我入睡,给我绝对的安稳,在我对他露出掩饰的微笑时,他也用简单真诚的微笑看着我。我觉得那双眼睛单纯却并不愚昧,一些阴谋,他不一定看不穿,何况我并没有按照顾且行吩咐的,好好掩饰。

我只是尽力不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罢了。

贺拔胤之养了很多头雪狼,其实我挺怕这东西的,但是且歌不怕,我也得装着喜欢。

漠北风大,他给我穿厚厚的斗篷,把留在漠北的小玮招呼过来,让我们主仆再亲近亲近。我心底有些窘迫,强撑笑颜蹲下身子抚摸小玮的皮毛,手指是颤颤巍巍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站在身后,忽然这样问我。

我站起来转身看着他,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要怎样回答,那句“且歌”哽在喉头,我忽然不想撒谎了,拼命地圆谎圆得很累。但是我却不能主动说实话。

他偏头看着我,目光清澈如水,他说:“描红?还是吟风?你一定是很熟悉她的人。”

吟风已经死了,描红我也不知身在何处。他终究还是看出来了,可他问我的口气很淡,完全不是质问,他好像一点也不生气。

“如意,称心如意的如意。”我看着他,诚恳坚定地回答。

他摇摇头,“你们中原人的成语我不懂,我很想知道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本来的我……很美。”我自信地回答,撑开属于郁如意的笑容,我总要迈出谱写自己人生的第一步。

他对我伸手,我踏开一步走近,将手掌放入他的掌心,他说:“不论长成什么模样,漠北的汉子,看自己的女人,最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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