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章第三人称视角

——“有时真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千年之前，也有个男孩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吃了我，你就能得到好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类啊，真是一种可恶的生灵，表面似乎什么都不懂，偶尔却能说出一两句触动他内心的话语。

如果说世间最令人向往的生灵，那不是人类又是谁呢？要不然，为何只要是有灵气的万物都急于修炼成人形呢？就连那远在天庭过着逍遥日子的女仙们，也要奋不顾身地来到凡间找个民间男子过一辈子。

千年之前，当他吸取了九九八十一个魂魄，终于得偿所愿之时，他也像此刻这样站在山顶，遥望着这座京城知名的古刹。

正值八月十五，寺庙内人流如织，他能窥探人们的内心，自然也知晓他们对于神明的祈愿。

富人期望财神护佑、财源广进；穷人期望一生平安、平静度日；书生期望发奋读书、金榜题名；女人期望父慈子孝、早生贵子。

全都是些有着欲望的人们啊……他虽然因为是种有着罪孽的妖物而无法遁入此地，却至少还能明白菩萨普度众生的心愿。设想以菩萨如此慈悲的胸怀，怎么可能去满足人类的这些一己私欲呢？

一个穿戴着昂贵珠宝与锦罗绸缎的女人随着人流迈步向前，她身旁此刻笑盈盈的男人应该就是她丈夫了。那个男人气度不凡，看起来像个官爷。他们身后跟着个年约五六岁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男孩身边还有几个侍从，看来是举家出行了。

女子来到佛前，虔诚地许了个心愿：希望儿子平安长大，丈夫仕途顺利，全家和乐。

很普通的心愿，人类女子是种最为奇怪的生灵，也是最令他不能明白的一种人。她们在出嫁之前大多是为父亲兄弟祈福，出嫁之后大多只为丈夫子女许愿，却极少向菩萨提出自己的愿望。

那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试问，他只是一条竹林中诞生的蛇，怎么可能懂得那么多呢？

本来事情也就这么结束了，那个幸福的官家三口也只会成为古刹祈福，他记忆里的人群中渺小的一个家而已。然而……

一天夜晚的月亮特别的大且圆，那是一个多月后的九月十六。

紫竹蛇正在人类的屋檐上无所事事地躺着，眯起狭长的眼睛，随意地望着对面的那家妓院。

那是人类男子寻欢作乐的烟花之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多都是已然拥有妻室的男人。这又是件不能被他理解的事情了。

——明明成了亲的人，却还能如此这般，而且大多数的人类女子也都默认这种状况。

实在是匪夷所思之事。

猛然间，一道熟悉的身影晃过他敏锐的视野。

那个男人——一个多月前的八月十五，在古刹里挽着妻儿的手笑得开心且举止不凡的男人，正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歪歪斜斜地走出妓院的后门，大概是怕人看见吧。

“哎呀，胡爷，下回再来啊！”女子挥起了手中长长的绢丝手巾，桂花香气一下气扑了过来。常人在这么远的距离是闻不到的，可是他是妖，不同于凡人。

——显然是老相好了！

面对此景，他近乎无言。

——古刹里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样子……

——男人搂着胭脂俗粉的丑态……

幸福与悲伤，原来只有短短的一墙之隔啊！

多么讽刺的一幕呵！

一男一女成亲结合，男人给了女人屋子和钱财，女人为男人生了孩子。于是男人厌倦了，维持着表面的美满家庭……

女人却丝毫不知，还在寺庙中为男人傻傻地祈祷。

——这就是人类吗？

哼哼，好虚伪的面具啊，我要拆穿你们所有的可悲，让他们彻底化为虚无！

他想着，接着就付诸了实践，想办法借了个身份混入胡府。

再回到现实中来。

远处，容采倩的魂魄正躺在石头上安眠。过了这么久，她居然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而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想生吞活剥了她。

容采倩，你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与惊吓，本来明明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比紫灵可怕事多了，现在胆子却变大了。你的心思会否和常人有些不同呢？你从来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这才是你吸引我的地方，不似那些蠢女人，被男人骗了还甘之如饴。

再说过去。随后的事情发展顺利，他将幸福女人的魂魄吸食了。女人与其说是甘愿，倒不如说是绝望。在女人的魂魄融入他体内的一刻，他听到了她的心声。

——其实我知道他在外面寻花问柳，但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些什么。

世间女子不都是如我这般的生存吗？四书五经里不就是一直这样教诲我的吗？一个好妻子不能嫉妒，万万不能……

接着，他对小男孩下了手。其实，他已经修成人形，是不需要再行持续补充人类的七魂六魄。只是他们两个，一个已经失去了夫君之爱，一个已经没有了真正爱自己的父亲。

——与其如此忍辱负重地活着，不如成全我，到我体内来，成为我身体的组成部分吧！

当他捏住男孩下颌的时候，男孩没有反抗，可能五岁的孩子太小，还不懂什么叫做恐惧吧。

“也许吧，我们蛇类天生冷血，不会存在感情这个东西。但就算是人类的夫妻，也只是为了哺育后代而结合。你们人类不是常说要互相扶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结果呢？又有多少夫妻真的相伴到老了？或者就算在一起，其实心里早就已经厌弃对方了？”

男孩褐色的瞳孔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你还迟疑着做什么。

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脸庞是如此的贪婪。

真是天真的孩子啊，马上要成为盘中餐了，犹不自知。

孩子的童性很纯洁，是那些历经坎坷的大人们所无法比拟的。魂魄入腹的一刹那，他觉得内心很满足，味道也十分美味。

——吃了我，你就能得到好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七魂六魄在体内绽放的一刹那，他听到了孩子的纯真。纵然再是孩子，他也不是傻瓜。其实这个孩子并非不懂，只是单纯的不解。

又回到千年之后的今夜。

“这个人类小妹妹真的是聪明又可爱呢！”

在这个世界上，通晓竹蛇秘密的人很少，也只有他们两个老朋友敢如此损他……

——牛头马面。

身着银灰服饰的男人凑到紫竹蛇的面前，泪眼汪汪地表白：“上次在习府的时候，你假装不认识我们两个，我的心里在滴血呀，紫儿，你明白吗？”

他身后的红衣男人拉开了几乎全身要倒在紫竹蛇身上的同伴，有些严厉地说着：“离这种怪物远点，他对你我有百害而无一利。”

马面经此一闹，才勉强算是站稳了脚跟，却还是不停地摇晃身体，仿佛那些被人操纵的木偶，只要伶人们不愿松手，它们是一刻也不愿停下来的。

“你们这种妖怪罪孽有多大知道吗？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要六道轮回，你们竹蛇却杜绝了他们轮回的念头。由于你们坏了我们的工作，都没法交差，你们到了地狱也是面对一条不归路。你们死的时候不是下十八层地狱，轻则永世在地狱受苦，不得堕入六道轮回，重则被判官棒喝，当场灰飞烟灭，因为食人魂魄是万物生灵之间最大的罪孽。青竹蛇小青的下场你看到了吧，那就是你和你那些同伴们的未来。你们最终被覆灭的那天也会是这般情形的。”

牛头几乎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在旁人听来绝对无情的话语。

紫竹蛇没有看着他，只是继续望着远方的古刹，略微笑了下，然后说：“这样的结局吗？我老早就预料到了。如果到了那一天来临，还请两位老友不要大意的送我最后一程吧！”

还真是镇定自若啊，牛头不禁心中暗忖。

“哇，容采倩啊，可怜的女子啊，被竹蛇，而且是被紫竹蛇看上了。恐怕我们真的帮不到她了！”马面在他们两个说话的当下，移步到了还在熟睡的容采倩躺倒的地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容采倩，边看还边喃喃自语着“可怜”之类的词句，其中甚至夹杂着“呜呜”的哭音。

“他还真是和过去一样有冲劲呢。”紫竹蛇看着面前的一幕，若有所思。

“是啊，一千多年了，性格从来没有变过。”

记忆再度坠入了千年之前的深渊。

那是他吸食了官家母子魂魄的半年之后，这半年来，他每日每夜的都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有时候真是不懂人类，男人为了财宝和女人不断杀戮，有些男人则几十年如一日地拼命考科举，明知自己是不可为，到底或者是为了什么？

——这和像他这样靠着人类魂魄生存的妖物有什么不同吗？

他没有得出结论，结果这半年来，都没有再吃过食物了。

一对地府的官差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以为是来捉拿他的。

谁知道并非如此，他们自称是牛头马面，也是刚才入职的地府官员。总有一天，他们将和他成为敌人，但现在还不到时机。

话说，地府的官阶他是听说过一些的，只是现下才知道原来地府的牛头马面也有很多，而且不断有新鲜的血液补充，并不似人类所传闻的那样只有一对。

至于外貌么，就更与人类的想象大相径庭。有趣的是，他发现这个马面至少还和他修成的人形有些相似呢！

他们请他去看一个人，看完之后或许会对人类有新的想法。

他想反正无所事事，就与他们同行了。

他们让他去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姓胡的官员。

见到他的样子。

——他惊呆了。

那个男人现在很颓废，虽然还是当着官，但心思已全不在职位的上升当中。每夜，他都把自己关在房内，抚摸着妻子和儿子的牌位发呆。据银发的马面告诉他，在妻儿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去逛过妓院了。

——这，是真的吗？

——到底，哪个才是真相？

——无从知晓。

只是他不明白了，男人是因为已经不爱妻子了，才会去**寻花问柳的。但在妻儿离开之后，却还要假装悲伤。不对，那不是假装，那是真实的。

那么，究竟为何，当初他要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呢？

“很多事情不像你表面所看到的那样。”当时的牛头拍着他的肩头，一双黄色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无比灿烂。

时光再度回到现在。

“我也不是非要吸食容采倩的魂魄不可。”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牛头马面到底有没有在听，但他也不在意这些了。

“我只是一直对她感兴趣，开始也只是因为是出生时辰的原因。后来发现她渐渐长大，身上有许多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胆小、依赖妹妹、偶尔势力不堪，甚至看不惯穷人和乡间人。原来人类也分等级，我们竹蛇就从来不分这种东西，只有新生比如小青，中组比如赤蛇，前辈比如我和蓝儿，只有这样的区别。而且，她后来也没有和其她女性一样选择出嫁过完一生。就算和她相处了这么久，我以人类男人的身份待在她的身边，她也最多只是对我略有好感，没有因为无人相伴的落寞就轻易喜欢上我。”

“那天，青竹蛇附在说书先生身上卖镜子，想与我抗衡，还解脱了梳姬，想利用絮娘来对付我。说书期间，她讲了个破镜重圆的故事。采倩对这个故事有完全不同的见解。大概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把她只当成一个将要被吸取的魂魄，而是一个我想要了解的人类女子。她当时虽没怎么说话，我却可以读出人心的阴暗，所以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这么简单？”看来红发黄眸的牛头一直在聆听他的真实想法。

“是的，如此而已，别无其他。”

他纤长的手指撸了把在夜空下泛出紫色光彩的发丝，睁开眼睛，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

是夜，还很漫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