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七章 战争也没有毁掉它们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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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就要见到赵黛莉了。

老人和女儿一家住在市内一片楼区中。我在附近花店为她们购得两束鲜花,一束大些,给黛莉,一束小些,给赵健。店员也是年轻女士,问及送花对象的年龄,我说一位九十了,一位六十了,加起来一百五十岁了,你要扎得好看些。店员闻言,选花、扎花格外用心。一时间,我想到了许多人和事。我想到,赵从平先生惨死于月黑风高之夜,至今没有破案;想到拜错了门户的赵逢冬、赵少嵘一家人和赵文英女士;想到了宁武城残院里,一贫如洗的赵瑾老人,他还在小黑屋枯坐吗?我当然不会忘记一系列参与到事件中来的友人们:金昌盛老板田茂铭,引见了太原古城一个个老街坊,几个老人年岁加一块儿,都三百岁了;警官杨志强,作家杨志刚、王树森,同行老友张发、炳银和李彬,这么多人共同努力,最终找到了赵黛莉。我在想,所有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我们究竟在寻找什么?

自推翻帝制以来,百年中国从未停息血火厮杀,正所谓救亡旺倒启蒙,反帝反侵略与反对封建糟粕混作一团。在无情的暴力革命和土地战争面前,封建传统历史性地崩塌了,又似乎依然存活无碍,并没有真正崩溃!我们推崇背叛,包括推崇革命先驱们对无数家庭的背叛,这一切,又似乎根本不可能一下子了断。传统家庭就像一条河流仍在奔腾向前,而我们不过是这条滔滔大?可中一粒黄沙碎砾……

我又一次想到了《夜未央》当中革命青年的爱与死,又一次想到易卜生名剧《娜拉》和更多的质问:娜拉走后又怎样?

也许,我们想在黛莉后半生那坎坷人生当中,寻找并且证明些什么要国?要家?要民族解放、个人自由?这些概念是分裂的还是统一的?我们怎样看待巴金和他的《家》《春》《秋》?事到如今,我们对于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主旨,又将如何评说?现当代文学之间是什么关系?作家、作品与痴心读者之间,在历史上又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七得楼来,李彬兄弟轻轻叩门。

赵梅生女士拄着一只拐杖,站立干厅堂中间,并无须赵健搀扶。她用典雅的微笑迎接盛开的鲜花。一个漫长而又隆重的午后。追访历史,晚辈唯余敬畏。谈话从名字开始。小问题,易轻松,却极是关键。我需要再一次验证,眼前这位梅生老人,是不是当年那位赵黛莉?

李彬搀扶老人坐定。

“老人家,您还记得黛莉这个名字吧?”赵梅生老人腰背端直,面容方正,戴一副方框眼镜,保持着一种非凡的气度。她毫不迟疑,并且有些欢快地回忆道:那时我在太原女师读书,有几个同学很要好,都嫌原先名字土气,一个胡同学起了新名叫燕莉,很好听,我就叫了黛莉,还有一个杜同学,想了半天起不好,我们就叫她黑莉,说黑色跟黛色反正差不多呀!她也认了。另一位好朋友,叫文彩霞,起个啥莉她都不满意,就还叫文彩霞吧。彩霞住在上马街,我家住在坡子街,关系特别好。

她确实就是赵黛莉啊!老人脑子清楚,我很庆幸。接下来谈读书,以便接近巴金。

黛莉老人一现在终于可以确认这个称谓了,她用那种非常熟悉的山西普通话来表述历史,因而让我感到这历史很近很近,并不遥远。她清楚地记得那些革命理论家的名字:克鲁泡特金、髙德曼等等,她甚至说出了无政府主义创始人巴枯宁这个名字来,

那是一位将个人理想、个人自由、个人道德置于首位的大宣传家。很显然,青年赵黛莉那思想底色,亦是激进的乌托邦之梦,同时又极端看重个体精神与操守,强调男女权利无条件平等。

安那其主义者的个人奋斗精神,注定了他们在中国政党革命中的悲剧地位……

在那样一个启蒙时代,文艺类书籍和许多新型剧目,被进步青年们当作“利器”看待。因此黛莉老人接着说:

我父亲留学英国,本是比较开明的,但是他和我的哥哥们,总是把那些理论书籍当作“左”的东西,不喜欢暴力革命。对于我爱读文艺类作品,倒是不多干涉。我们读刘师复的书,读关振铎的《向光明去》,读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却无论如何读不懂鲁迅,到现在我也读不懂!读巴金当然更多些,也最喜欢巴金。你说啥?对,当时太原买不到巴金新写的《家》,是我姐姐过生日,姐夫把书当作礼物送来的,我一下子就迷上了。正巧,我在家里看《大公报》,上面刊登了巴金一段回忆录,也是我好高骛远吧,就给巴金先生写了信,没有地址,就请《大公报》转给巴金。当时我害了病,猩红热,还是坚持写完了第一封信,我谈我的读书感想,谈虚无主义理论。我记得是晚上点蜡烛写成的。我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家,投身社会革命。真是没想到,巴金先生很快就回信来了。对啊,我一看,他说我自己就是一个琴!我让同学们都看了,大家非常髙兴,文彩霞她们说,还不赶快给人家回信呀!

巴金正是在第一封信末尾,相告黛莉直接的通信地址。我没有想到,直到今天,黛莉老人竟能清楚地背诵巴金写于第二封信中那一段:“我给另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写信,也说过这样的话。社会太黑暗了,人情太复杂了。你只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鸟,你还不能够在自由的天空里飞翔,因为在那里有无数老鹰在等着啄你。”老人又回到她的学生时代,诉说十分单纯。赵健和李彬在一旁听了,惊讶地用大眼睛看着我,意思是:果真有这样一段话吗?我说:我看到过这一段,巴金先生还劝你,不要老是想到牺牲,一个少女也应该有些享受,过一些快乐的日子。老人便说,对了,有这个话。接着,她在沉思中提到了萧珊,说后来她看到过巴金致萧珊的信,内中也有劝其耐心读书之意。这一点我没有考证过,不妨补查一下。

赵健女士始终面含笑意地望着老母亲。此刻便对我说:您没有带来这些信呀?能给我们欣赏一下吗?我说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老信容易破碎,不好携带,我复印一套送给你们吧。

黛莉老人仰面想了想说,几十年过去,真不敢相信这些信还能留下来。当时离家走时,她把一批书和一包信放在了房间顶棚上,有一块方格子天花板,是可以活动的。老人忆道:1949年以后,她见到过“不爱读书的三哥”,三哥说曾经发现过她藏在天花板上的那些书,跟共产党的书很接近,就都给烧掉了。这就是说,三哥他们发现了一批书,烧掉了,却没有发现这包信。

我告诉老人,这院子后来由二四七厂转卖给太原市政府,拆了搞城建,这包信终于被人发现,又转给了古董商,才得以保留下来。

老人点点头,感叹地说:战争也没有毁掉它们。我知道,轻松的话题即将过去,沉重的一页就要展开。鬼子来了。

我们避开了其父赵廷雅和六叔赵廷英任职事敌这一段。谈话进入黛莉离家出走以后的往事。在许多中老年人心头,往事与现实本来就是交叉糅拌在一起的。人们动不动就会听到:我小时候如何如何之语,借以发表感想,佐证现实生活之正误。的确,人成长于童年和青少年,影响一生不可变。无论在生活里还是在梦境中,往事总有一块牢固位置。我们重审往事,常忆常谈常新。采访黛莉的故事,不断发展推进,赵健时有生动补充。这显然是母亲平日里重复念叨所致。

我在这里首先综述一下历史背景:

197年9月,日军沿京绥公路攻抵山西北部。国共两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阎锡山出任国民政府划定的第二战区司令长官,朱德、卫立煌、黄绍婊等出任副司令长官,统帅晋绥第六、第七两大集团军,赵承绶骑兵集团军、蒋系第十三集团军和中共主力红军改编的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英勇开赴晋北,联合御敌。阎锡山亲临前线行营指挥。雁门关内外,硝烟弥漫,炮声撼天动地。一方面,前线军事拼杀异常残酷,另一方面,整个山西民情沸腾,城乡民众从政治上、经济上全力支前,阎锡山顾全大局号召各党派团结起来,共赴国难,形成一个国共两党有史以来最好的合作期。新划分山西省内共七个行政专区,有三个专员为中共党员担任;同时支持中共在山西成立半政权性质的民族革命战争战地动员委员会,统领十个游击支队和剽悍的察绥游击队,倾力支持中共领导下的牺牲救国同盟会,层层发动群众,招兵买马,组建精锐新军数万兵马。

之所以要讲这一段,是想说明,青年们身处二战区抗敌前线,大敌当前,一心报国,祖国正在急切呼唤,他们并没有细细察分谁是国民党,谁又是共产党,只要是合法条件下的抗日部队,热血健儿都会踊跃参加,只要是抗日所需之事,人民都会拼命去做。谁能想及1949年以后的阶级斗争,竟是那样泾渭分明?战友命运沉浮,竟有天地之差?

请看,在抗战初期,山西一省,涌现出英雄的农救会会员118万余人,妇救会会员60余万人,青救会会员近10万人;先后参加栖盟会、战委会、同志会和各级政府团体的青年们,不分国共两党,其数字更是庞大无计,人们坚决相信和依靠本国政府,人们认为参加这些组织就是救亡,绝大多数人无意分辨各党派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乃至尖锐矛盾。如果要问:“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那么,在当时,人们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残暴日寇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一切抗日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都是我们的朋友!赵黛莉和她的同学们,也必将这样回答。此时,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全村青壮汉子参军抗战,结果,无意当中,一部分人加入了国民党部队,一部分人成为中共战士,大伙儿觉得都是一样的。还有,同一个班的革命同学,分拨儿投入战地服务,结果一拨人加入了国民党,一拨人成为共产党。谁也不曾深谋远虑,细加分辨,反正都是坚持进步、抗击日寇的中华阵营。197年,一个英勇口号响彻三晋大地:“宁在山西牺牲,不到他乡流亡!”

日军前所未有地在山西遭到大规模抵抗。战争极其残酷。鉴于种种原因,这段由阎锡山总体指挥、由中国军人血溅八荒所构筑的悲壮战史,尚未被世人熟知,更谈不到被主流史学所重视。可惜我在这部作品中无法展开去写。

这是一部中国联军抗击外敌,气吞山河的不朽史诗,迟早会公正地诉诸世间。此役,阎锡山愤而枪决失利军长李服膺,在正面战场上,又有郝梦龄军长和多名旅长、团长以身殉国,我军官兵牺牲上万,负伤两万余。据山西文史委正式出版的史料称,“我军以太原兵工厂8万多发炮弹,向敌人猛击”,“当战争最激烈时,某日从拂晓至黄昏,在正面约里宽的战场上,竟牺牲了10个团,平均约一小时牺牲一个团……经天英勇战斗,日军蒙受重创,伤亡万余众”。悲痛的是,第一战区平汉路国军战败于石家庄地区,山西东部太行山诸关隘,裸现在日军炮火之下,娘子关遂于10月6日失守,以致忻口战场腹背受敌。省城告急!我军忍痛退守太原,做更艰苦抗战。至11月8日夜,太原竟陷敌手。我军各部与日军在山西展开八年抗战,山西军政誓死守土,决不退出山西战场。

晋北抗战及忻口战役,国共双方并肩喋血,惊天地而泣鬼神。指挥和参加此役的国共高级将领有:

阎锡山、黄绍竑、张培梅、卫立煌、汤恩伯、傅作义、王靖国、续范亭、粱化之、赵承绶、宁超武、郝梦龄、李服膺、杨爱源、孙楚、邛锡侯、孙连仲、曽万钟、陈长捷、杨澄源、郭宗汾、高桂滋、刘茂恩、刘家琪、郑廷珍、姜玉贞、李默庵、李家珏、裴昌会、朱怀冰、刘奉滨、章宇拯、孟宪吉、粱鉴堂、方克猷、周玳、冯钦哉、董其武、杜堃、马延宁;朱德、周恩来、彭德怀、刘伯承、贺龙、林彪、彭雪楓、聂荣臻、徐向前、黄克诚、萧克、陈锡联、陈再道、程子华等。

将军大名,个个如雷贯耳。而娘子关失守,致晋东战局急转直下,成为整个战役沉痛转折点。阎锡山曾有诗曰:“当时若非娘关败,忻口岂只二十三!”是的,如果不是腹背受敌,我军抗击骄横日寇,绝不仅仅是忻口之战那二十三天,而是更长更长。敌强我弱,抗战尚须持久。日寇攻陷太原城,赵黛莉,她该向何处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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