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倦客同拈花叟了却了几句续诗的心愿之后，重新坐下来喝酒。此刻倦客仍然是老习惯，吩咐店家替窗外的芳客多摆下一付杯盘碗筷。这店家，已是见惯不惊了。见这两个老头虽是疯疯癫癫，却是酒饭钱照付，别无其他麻烦事，也就乐得他清闲。放下酒菜径自去了。

倦客同拈花叟端起酒杯向窗外的芙蓉一举，说道：“日子过得真快。弹指之间又送走一个春秋。记得那日听过红衣女子的秋水芙蓉歌后，伤心之地不愿久留，便沿浣花溪而上行到一处叫做望月桥的所在，猛然见到桥东处一株临水的芙蓉，已经绽开出三两朵红白相间的花朵。临水迎风，袅袅颤动。着实惹人喜爱！”

拈花叟取笑道：“呵呵倦客兄真是个情种，旧好方送，又寻新欢！”倦客道：“这有什么不好，所谓‘人有怜花意，自有解语花。’同这些世间的美好事物交流，正是陶冶真性情，洗涤凡俗的最好办法。多少可以消减几分尘世中染上的乌烟瘴气。”

拈花叟道：“倦兄莫发议论了，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倦客道：“桥旁有家酒馆叫太白居。门前一幅仿苏体字题着一幅对联：

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拈花叟插嘴道：“这幅集句联不俗！上句用王维诗，下句用太白诗。”倦客道：“我当时也心笑道：不错，也还将就。”

正好日暮思饮就踱了过去，进到里边寻到靠桥的窗边一付小座，叫来店家，先要了一壶雀舌、几样此店自备的茶点，将心情放松到这傍晚的夕阳余晖中。只见墙上一幅横幅题着半阕西江月狂草，颇有几分怀素的味道：

洞宾曾留宝剑，太白当过乌纱。

神仙爱酒不爱家，醉倒西江月下。

落款是三昧知客。

一时想不起这三昧知客为何人？但其人一定是位放荡形骸者，不但笔锋可见，且填词不受约束，工稳不足却狂放有余！玩味以后也就不管他了。转脸注视着窗外的芙蓉，不禁勾起几分惆怅。荷花也叫芙蓉，曾有人为了区别而专门在芙蓉前边加上了一个木字，称作木芙蓉。其实在成都，用不作使用这种称呼，荷花是荷花，芙蓉是芙蓉，绝不会搞混的。同荷花相比，芙蓉的花期更长一些，经常是荷花未残芙蓉已开，一直到旧历十月，才在严霜中渐渐老去。

眼前刚刚还是处暑时分，但芙蓉却已经悄悄地绽开了。这大约是上苍对爱花人的一种怜悯吧，是在让人因横塘韵断而伤怀的时刻，补偿给人间的新的美的寄望……实难想象，人世间，如果没有这些自然的无需矫饰的美的存在，人的心情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爱美是人之常情，也是人耐以涤荡丑恶的一种自我依托。而有时，美是来得那样艰难，那样短暂，因而更尤其值得珍惜。

此刻的倦客顿生出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感概。对着这新秋暮色唱出了一组颂歌，赞颂眼前的花仙子：【新秋调】四首

一、

深红浅白问谁栽？玉露清风送影来。

丽质妆成秋月妒，新凉时候满城开。

二、

西风瑟瑟也从容，粉白嫣红带露浓。

曾是摩珂池上客，雁归时候又相逢。

三、

新凉挥袖试红妆，迷醉清秋一嫁娘。

泪洒江滨谁解意？西风着意弄轻狂。

四、

带露迎风淡淡香，清江临水怨红裳。

秋来多少伤情事，最数芙蓉易断肠。

倦客饮罢离去，同花卿相约明年此时再来。

拈花叟拍手道：“妙极！太白当年为牡丹而作清平调三首，结果未讨好到杨玉怀，反而被高力士趁机寻到当中的破绽，从此被冷落唐宫。倦兄这四首【新秋调】当会让芙蓉为君断肠也！”

倦客摇手道：“花兄莫要口无遮拦，岂可对先圣妄加评议？太白为人洒脱不羁，依他的性格怎可去讨好杨玉环？安知他不是着意借汉宫之事，讽玄宗后宫之患?大唐当时看是气数正旺，岂知已是危机四伏，宠内宫而重谗臣，天宝盛世之衰落由此而始也……”

拈花叟连忙说道：“打住、打住！我一句话引来你这许多感概，莫要破坏了大好光阴，你还是再接着说芳客的故事吧。”倦客点头应许接着说道：

弹指之间，一年又过。星移斗转，璇玑横处，瑶光西指，已是年华暗送，转眼又到了这年立秋的日子。正是夜雨歇后，蝉鸣渐断的境况，猛然记起去年就是在这个日子，在清水河畔看到了早开的芙蓉，并还信誓旦旦地许下来年准时赴盟的约定。不觉叫声糟了：【浪淘沙令·立秋有感】

伏末气如蒸，流火西行，璇玑横处看天星。阵阵蝉鸣嘶更竭，暗送秋声。

辗转又三更，似梦还醒。芙蓉应是绽新英，去岁曾经相与约：早赴芳盟。

谁知，人世间不如意事常**。倦客却因俗事缠身而去迟了两天，结果是一场大雨又一日骄阳。倦客心说不好，天气虽热，芳盟难负，我可不想如小杜那样背上一个薄悻之名。所以天明之后，草草用过早饭后便扶杖清溪。果然，花卿早已不奈了……早开的三两朵芙蓉已经在急雨骄阳的摧残中凋落，倦客不禁叹息道：（【阮郎归】）

晓风霁色走江干，伏天暑未残。蝉鸣蛩泣正阑珊，新秋咫尺间。

芳盟在，夜难眠，几回梦昨年。此来故地访红颜，枝头正可怜。

这芳客把倦客亦是着实埋怨了一番：

芳情未肯付东风，秋来独自红。曾经有约暮云中，花开人未逢。

客意寡，我情浓：此心谁与同？至今犹忆小桥东，为君劝玉盅！

倦客好一阵后悔，真所谓情债莫负也！说道此处，倦客不禁击桌叹息！一旁的拈花叟赶紧劝道：“倦兄不必过份自责。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倦客兄当时腰折五斗，哪有那许多自在。能够心中常存对故友之念，这就很难得了。倦客兄不妨先喝杯酒，再说下文如何。”

倦客饮下一杯酒后情绪平复了一些。却怪拈花叟道：“都是你要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否则怎会忆起这许多烦恼？”

拈花叟道：“思怀旧事未必不是一种高雅的享受。这就如食橄榄般，从一阵苦涩中回味那余味的甘甜。你怎么还来怪我？快快说来听吧，你看窗外的芳客已经等得不耐了。”

这下倦客才继续说道：“转眼又是一年，我借出差的机会回到成都，时间正好是立秋之前。一切公事先不管，想到去年去迟了一天惹得诸多幽怨，今年再也不能爽约了。于是天一放亮早早去到了望月桥头，此时月影还依稀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桥边树上一朵芙蓉带着几点晨露出落得楚楚可怜，人还未到就听到她哀怨的歌声：

【天仙子(变体)】芙蓉有约-花语

玉露金风江畔树，月满西楼曾几度。去年今日订芳盟：悄声语、君莫误，应是双星河汉舞。一岁一逢肠断处，愿得归途人未阻。相思缕缕寄斜阳：芳心苦，无从数，七夕归来君记否？

倦客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也动情地答道：

【天仙子-客答】

霁色初晴秋送暑，云淡天青风缕缕。鹊桥今夜又佳期，芳卿语，犹记取：残笛声中伊正舞。流水高山曾几度，难得琴樵相共语。而今来赴旧时盟，言未吐，心先许，情在夕阳肠断处。

拈花叟赞道：“琴瑟两好，真是神仙伴侣也！可惜人事间懂得享受这种情调的人，除倦兄外，恐怕在当今就没几个了！我老花真是开眼界了。”说罢替倦客斟满杯中酒道：“待我与倦兄痛饮三杯，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这日子是可以这样过的。”

倦客道：“不这样又如何让？人世间本本就是美丑并存，你不去追求美好的事物，难不成去寻脏逐臭？要说愁，人生一世谁人没有过失落与惆怅，只看各人如何化解而已。倦客蜗居闹市，如果要同别人住别墅、开宝马的人比，你肯定会成天地不平衡，你想听听倦客是如何看对自己的蜗居的吗？”

拈花叟道：“愿闻其详，我洗耳恭听。”倦客先饮一杯酒后，哈哈一笑道：“你先斟满你的酒杯，听完我的市居三嘲，你可得再干三杯！”

诗曰：

一

旧户临街近市廛，噪声尾气送熏烟。

窗帘自掩书斋陋，车笛还惊枕上眠。

暑热无心寻雅句，蝇蚊有粪落红笺。

白头已惯凡尘事，秃笔常干愧砚田。

二

命蹇无需叹市廛，曾经逆旅识风烟。

霓虹影里缤纷梦，叫卖声中自在眠。

拂去尘灰思佛意，飘来残叶当书笺。

夕阳也照西窗陋，浊酒三杯洗砚田。

三

坐看兴衰演市廛，熙来攘往似云烟。

红尘原本平常事，青卷慵翻随意眠。

白发无才歌大雅，凡心偶与弄华笺。

闲居亦有忧思扰，几句歪诗出砚田。

倦客咏完：拈花叟亦哈哈大笑道：“倦客兄笑对清平，真所谓“君子安贫，达人之命”融万山之峰壑、铸心胸之旷达。正乃我撷芳派的心法所在，几疑倦兄是我派传人了！”倦客笑道：“花兄说得不错，我与贵派却有一番渊源……”拈花叟一听不禁大惊道：“你快快说来！”

倦客道：“今日天色实在太晚，明日还是这个时间，我们到东郊望江楼公园碧鸡坊，我顺便去那里访问一位故友，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吧。也让你见识见识成都的文化渊源。”

次日倦客同拈花叟又有一番什么样的纠葛，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南郭散人点评饮冰夜谭》之第八回

几番诗酒盥胸肠，芙蓉国里女儿香。莫道倦客归来老，满怀佳醪拥红妆。酸几几的诌几句，是为下面找个由头。故事包袱先不抖开，那是说书人卖的关子，回头回头再回头，事不忙，诗来圆，这就渲染了一大片，一会儿木芙蓉，一会儿水芙蓉，一顿花拳绣腿，先把拈花叟晃晕了再说，也把看官晃得晕兮愡兮。

拈花叟好象忘了打探拈花魔女的事了，肯定被倦客江湖怪招晃晕了，还是一派掌门人，这么经不起糊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