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二十章三入秘书省及无题诗种种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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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昌五年(845)十月,李商隐为母守丧期满,按规定重回秘书省任正字之职。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秘书省了。以前两次都没能待住,第一次很快被调为弘农县尉,第二次恰遇母丧,一来二去,他已经三十五岁。但这个年龄能够居此清要之职,也还不算太晚,而且这毕竟是他喜欢的职位,所以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此次重返秘书省,却没有原先预料的那么高兴。

上班才几天,他就发现,自己对官场中的许多事,实在是很隔阂,很看不惯。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官场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秘书省正字,其实没多少公务。每天查看整理书卷,做一点校勘古籍的工作,既没有硬指标,又不计工作量,日子过得好不轻松。看同仁们,个个从容悠然,有时候说是在讨论古书中的问题,实际上是聊大天。有时甚至串门到了邻近部省,或打听消息,或互通声气。下班后则宴会不断,诗酒唱和。表面上看来,真是一团和气,你好我好。然而,待的时日稍长,便会发现,骨子里,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升迁而暗下功夫。有比拼后台的,有拉帮结派的,至于钩心斗角,流言中伤,官场上的恶德丑行乃至鬼蜮伎俩,几乎色色俱全。可怜李商隐完全不懂这些,一心只想凭学问和本事规规矩矩地升迁。过了好些日子,才慢慢知道了一些其中的奥秘。

原来,他的三入秘书省,在旁人眼中,靠的并不是他本人的才华和学识,而是令狐家代为使劲的结果。他李商隐原来也是一个有背景的人哪!不错,令狐楚对他曾特赐青睐,可是如今老令公已仙逝,他那令狐门客的身份却要永远存在下去吗?哦,还有令狐绹在,人家要把你看作令狐绹的人,你又有什么办法!而令狐绹在当时的牛李党争中身属牛党,且是派性很强的中坚分子,所以有些敏感的人,便想当然地把李商隐也算作了牛党人物。这真叫李商隐百口莫辩,连申辩都不知找谁去说。

又有传闻说,别看令狐绹对李商隐表面不错,但自他做了王茂元女婿,令狐绹早已心生芥蒂,实际上将他革出了令狐之门,不大高兴理睬他了——这怪不得令狐绹,谁让他贪图王茂元家的门第呢,王茂元是李党,这几年正风光着呢,李商隐这不是背牛投李吗?!

问题是,这些看法,或者叫作舆论,并不是放在桌面上讲的,而是在私底下,在当事人背后流传着。李商隐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照常到令狐绹家走动,毕竟是老朋友了嘛。后来令狐绹由左司郎中外放湖州刺史,他们也保持着书信来往,偶然还寄诗唱和。

但李商隐终于从同事们影影绰绰的议论中获悉了那些流言蜚语,吃惊之余真是反感透了。他忍不住写了一首诗。诗中描写了秘书省,不,实际上是道出了他对整个官场生活的观察所得,艺术地刻画了这个官场中人与人的关系,在描写和刻画中巧妙地透露了他的讥刺,而最后则表达了他无奈失望却不肯同流合污的态度。这是一首字面上热热闹闹的七律: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官员们的宴会多得很,这不过是其中的一次,然而却是很典型的一次——李商隐把它安排在某个星辰明亮、暖风荡漾的夜晚,宴会的地点也够排场豪华的,参加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还用细说吗?

宴会上,人们吃着菜,喝着酒,分拨儿玩着送钩(类似击鼓传花)和射覆(以巾盂覆物让人猜)的游戏,也许还有歌女侍酒,大家嘻嘻哈哈,调笑欢闹。这里的人们不但个个亲爱热络,而且竟然心心相印到了如此地步:虽然身上没长着彩凤似的可供双飞共举的翅膀,心灵却像通天灵犀的角那样一线相贯,只要是他们的圈中人,一切都毋庸明言,一切都在意会之中。

可是我呢?虽然我也在宴会上,但我与他们格格不入,我落寞无聊,冷眼旁观。

当宫中报晓的鼓声响起,是该上班的时候了。我突然觉得,就连秘书省的职司也毫无意思,每天应卯,就像蓬草被风吹得团团转,不过是在号称兰台的秘书省短暂地停留一下,就又被吹走了。

这首诗写完,李商隐把它压在书箧底下,从未示过人,也没写题目——写什么题目呢?不好写啊!直到雪娘带着刚满月的女儿来到长安以后,他才把这诗拿给她看。他已经习惯了,总想让雪娘做诗的第一读者。

雪娘一下子就被“身无彩凤双飞翼”两句吸引住了,她反复吟味了好久,眼神狡黠地看着商隐。

“你写的是酒席上的男女两个吗?”

“你看呢?”商隐调皮地反问。

“如果是说两个有情人,情意相投、心心相印却不能双宿双飞,这两句倒蛮合适……”

“你上当了!”商隐开心地笑起来。

“要不然,你就是在挖苦那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人?”

“哈哈,”这回商隐发出的是赞赏的笑,“我的雪娘真厉害!”

“这么漂亮的句子,可惜了,”雪娘真心地遗憾,又不免担心,“只怕很多人要上当呢。”

“那可不能怪我,不是还有‘走马兰台类转蓬’吗?”

“人家会说,你是不能跟那女的相好,连上班都没劲儿了!”

“君子坦荡荡,随他们去猜!自古诗无达诂嘛。”

“那你给诗起个什么题目呢?”

“这我倒还没想好。”商隐说。

“干脆就叫‘无题’……”

“‘无题’?好极了!就叫‘无题’——连题目都让他们随便猜好了!”

在这之前,李商隐已经不止一次用《无题》作诗题,就像技艺超群的武师,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为意思复杂朦胧或隐晦曲折的诗篇命名的难题,所以雪娘对此深有领会,今天才会想到把这首含义深刻的作品也称作《无题》。

就在这一刻,李商隐心中一亮:有一些他极想写出来,又不愿或不便明说的事儿,岂不都可用《无题》为题来写?而且他马上想到,不是也可以在诗中选出任意两个字来做题目,就跟无题一样吗?这本来是老祖宗的做法,孔夫子删定的《诗经》不就是如此吗?这样,写诗的人有了更大的自由,而读诗的人,能读懂的自然懂,有些人爱猜谜,爱妄解,就让他们尽情地去猜去瞎说吧。

李商隐心里有底,好诗不怕人家猜,越有的猜,才越来劲呢!

想到这儿,李商隐不觉把手一拍,对雪娘说:“嗨,你等着瞧吧!”

“瞧什么?”

“无题诗呀,我还有好多无题诗让你瞧呢!”

在这之后,李商隐果然用《无题》为名写过不少诗,现在存留在他诗集里,就还有十多首,如果加上《一片》《玉山》《春雨》《锦瑟》等等有题等于无题之作,那数量就更多了。

他给雪娘看的第一首新作《无题》是这样的: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过了几天,商隐又给雪娘看了另一首新写的《无题》: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是两首写人物、写故事的诗,诗中写到的人和事,是他们夫妻都熟悉的。在那些高贵或豪富之家,有些女子的命运其实挺悲惨。她们幼小时候养尊处优,但长大之后却很苦恼,因为没有自由,尤其是没有婚姻的自由。更惨的是万一有了心上人,却由于种种原因,不能顺利结合,姑娘在无尽的等待中老去,生命便在绝望中悄悄消失。商隐夫妇知道不少这样的事例,对她们充满同情,却帮不了她们。

像第一首写的就是一位女子因为婚姻的不顺而魔怔了的情况。

这位待嫁的女子成天痴迷于自己的嫁妆,用最好的凤尾香罗制作婚帐,用碧文细布给帐子做圆顶,缝制婚帐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一面做,一面幻想着出嫁:到了那一天,作为新娘,当新郎来迎接的时候,自己的面容是要用团扇遮掩的,即使如此,仍然难免害羞呢;然后,自己会坐入张着帷幕的婚车,由新郎骑马伴送向夫家进发。这时,自己终生所托的夫君、今日的新郎,他应该就在车旁,近在咫尺,多么想和他讲句话啊。可是不行,车轮隆隆,声音响得像打雷,就是说了,他也听不见,听见了也没法回答的啊。

幻想是这样活灵活现,然而这美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到来呢?每晚缝制婚帐,蜡烛一支一支烧成了灰烬;迎亲的人断无消息,只有石榴花年复一年地开放。时光无情地流逝着。

她忍不住发问:为什么郎君你只把斑骓好马系在杨柳树上,却始终不见到来!你是在等待西南的好风把我送到你的怀抱之中吗?!

女主人公如此边缝制婚帐,边幻想等待,就这样消磨着时光。别人都知道她这是徒劳,可她痴傻不悟,任什么人劝导她,她都不听,她坚信,她的郎君总有一天会来到她的身边。她实在已经为此疯魔了!商隐用诗记下这位女子的情状,心中是很为她悲哀的。

另一首所写的女子似乎清醒些,但也已被相思的愁苦所击倒,终日在孤独和无望中煎熬。她在心中悲叹,也在心中呼喊:可恶的风波,你为什么偏要摧残我这柔弱的菱枝?既然不想给我幸福,月露啊,你为什么又让我拥有桂叶般的芳香!

是啊,上天赐生如此美好多情的女子,难道就是为了无情地摧残她们的吗?这岂不是太残忍,太违背天理和人道了吗?!想到这里,李商隐忍不住对这女子说:事情既已如此,相思毫无益处,你该惆怅,该痛哭,该恨该骂,就尽情地惆怅痛哭恨骂吧,有人要说你是轻狂,随他的便!

对这两位女子遭遇的同情,在商隐心中已经埋藏了多年。在他和雪娘结婚并且深感幸福的时候,这同情更变成了一种责任感,时时敲击着他的心。他不知道该控诉谁,更不知道如何帮她们摆脱困境,虽然他不能原原本本地细说她们的故事,但他要尽力为她们画像,为她们留影,要把她们的悲苦喊出来告诉苍天,告诉厚土,告诉更多的人,包括后世的人。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无题》这种方式。

这两首诗的创作,也使商隐诗艺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诗不但能以自己为主人公来抒发各种情绪和感受,而且也能够讲述他人的故事,刻画他人的形象,他觉得这正是自己崇拜的前辈杜甫,还有白居易诗歌最有价值的地方,是他们的诗超越一般诗人而具有更深广更宏阔表现力的原因。他为自己获得这种表现力而兴奋不已。

他还写了这样的一首《无题》: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这也是一幅客观性很强的图画,两类女子的命运在婚姻问题上形成强烈对比。一面是愁嫁的东家老女,一面是早婚的皇帝女儿。青春渐逝而“嫁不售”的那位,羡慕他人,不免悲叹自己。诗中写到,她夜不能寐,连连叹气。梁间燕子听到了,诗人听到了,我们也听到了。

这首诗的主题很单纯,表达也颇直露,因为没有触及老女难嫁的原因,至多只暗示了贵贱贫富的对比,思想算不得深刻,余味也欠丰盈。但诗人对贫寒女子命运的关切却表现得很突出。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关切,与他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表现出来的对穷民百姓的同情是一致的、相通的。

然而,其意义是否仅限于此呢?历代诗论家大都认为,这首诗具有寓言的性质,无媒难嫁的老女实为商隐(及一切寒士)自喻其怀才不遇,溧阳公主则比喻仕途早达者(如令狐绹),而借梁上燕子的叹息来表达内心的郁闷。①如此解读无疑使诗意加深了一层,而且符合商隐的遭际和思想,并不牵强附会。由此又可联想到其他一些《无题》诗,是否也会含有诗面以外的意义,或者诗中描写的人与事有着诗人自己影子的投射呢?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和探究的。这也正是我们读李商隐诗所特有的乐趣。

《无题》大大拓展了李商隐的创作自由,也激起了李商隐的创作热情。

本来,擅长代人作文、经常以幕僚身份代人作文来谋生的李商隐,是把诗歌创作当作心灵的一片自由天地的。代人作文,虽然文辞是自己的,典故和韵律是自己的,许多文章确也是呕心沥血之作,但其内容,即文意,毕竟是人家的。唯有诗歌,体现的才全是自己的心意。唯有在诗歌中,才能真正自由地表现自己。而现在更找到了《无题》这种形式,从而为诗歌创作获取了更大的自由空间。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于是,李商隐更大胆地用这种形式抒写爱情,讴歌爱情,写爱的甜蜜,也写爱的辛酸,写爱的体验,也写爱的故事。

下面几首诗是脍炙人口,甚至是家喻户晓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些诗都让我们感到其中有人物在活动,有一个故事在。主人公有男有女,情节多半与爱情有关,有的是无望的期待,有的是无奈的远别,或是缠绵的相思,或是忠贞的盟誓。只是由于诗的形式限制,也由于诗人的有意节制,诗中并不展开铺叙,而是选择最精彩动人的细节,表达爱情生活中最深刻的感受,锤炼出令人遐想联翩或过目难忘的警句佳言。像上举三首中,“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等联,其内涵的故事性和形象生动性,就犹如一幅幅画卷,甚至是一组有声有色的电影镜头,足可促发读者敞开想象的阀门,自主地去编织诗句背后可能发生的故事。而像“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句,则因其准确优美地抒发了恋人心事,而早已为历代读者所熟记,有时甚至成为可以脱离全诗而单独存在的格言。

还有一首,未用《无题》命名,而是选用了诗中两个字“春”、“雨”为题,实际上是写一个爱情故事的——不过,故事的主人公并不一定就是商隐自己: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晩,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春天来临,男主人公身穿白夹衣,独自怅惘地在家中辗转反侧。他深深沉浸在寻访情人未果的失落之中。那一幕情景,牢牢地印在脑海,怎么也排除不了:那一天,冒着潇潇细雨,自己仰望着她居住的那座红楼——她应该在那紧闭的窗后。她真的在吗?如果她在,是否也在望着我呢?难道我们就这样隔雨相望而不能一见,更不能交一语了吗?要知道,她马上就要远行,我们将再也难以相见了啊。

天暗下来了,楼上有了烛光。可是,我却只能打起灯笼,穿过雨丝织成的珠帘,独自回家。而现在,她到了哪里呢?在远方,她将怎样度过愁人的暮春?我们恐怕只能在清晨的残梦中才能相见了!不,我要给她写一封信,拜托那高飞万里的大雁,把我的心捎给她!

显然,这里隐含着一个男子失恋的故事。诗的描写虽如神龙穿云,仅见片鳞只爪,留下了很多空白,但基本的框架仍然大致可见,而主人公的神态和心情,则借助其自白,也表现得鲜明如画。

我们读李商隐的《无题》诗,看到他关切爱情问题,善于从不同角度表现爱情的甘苦,特别是关切婚姻生活中女子的不幸。这是其《无题》诗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嫦娥》《为有》等类似无题的诗篇的核心内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都代女子喊出了寂寞的心声,非设身处地,非深入了解,是写不出来的。那首“昨夜星辰昨夜风”真正的含意长期未被发现,而被误读为yan情诗,也许与李商隐此类诗给人印象太深有关吧。

李商隐的《无题》诗还有好多篇,并不都写在这段时间里,不过爱情婚姻问题确乎是《无题》诗常见的题材,以至于李商隐在后世不少读者心目中简直成了一个专擅讴歌爱情的诗人。

这即使不算一种误解,也是一种不准确的概括。

然而这也反映出广大读者的一种愿望:中国古代诗人很多,真正称得上爱情诗人的却实在太少了,而我们又是那么需要、那么渴盼着善于歌唱爱情的诗人。

只是我们必须说明两点,一是李商隐诗,包括《无题》诗的题材范围是宽广的,并不仅限爱情婚姻;二是不能把李商隐《无题》诗所写的事简单地等同他本人的经历或遭遇,要看到他更多的是在关注着他人。一个诗人能够不是只关心自己,不是只会宣泄个人的不幸和牢愁,而是能够把目光投向社会,把同情、爱和怜悯给予他人,尤其是那些比自己更悲苦而且无告的人们,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今天,都是极为可贵的。

我们也得承认,李商隐的《无题》诗确实有着含义深刻而多层的特点。不同的读者,或同一位读者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况下,很可能从中发现不同的侧面,读出不同的意义。究竟哪一种理解才是所谓“正解”呢?恐怕不宜武断裁定。《无题》诗的多层含义是可供我们不断发掘的审美宝藏。关键在于,这些诗固然可能是李商隐为某人某事所作,但又总是渗透着他本人丰富的生活体验,故其内容绝不会是单纯的。

至于他运用的手法,最主要的是客观描述,即首先把主人公的形象、所处环境和行为、动态具体地描画出来;其次是让主人公作内心独白,或者是将作者感慨和人物独白糅合为一地写出。

客观而具体的描述既是叙事的,又富含抒情意味,是叙中有抒;主人公的心灵独白和诗人的直书感慨既是抒情性的,又依托着诗篇的叙事框架,则是在抒中叙。这样便做到了叙事和抒情自然而良好的结合,李商隐有意在这方面做了尝试和探索。《无题》诗的创制取得成功,是李商隐预料中的事,不过,《无题》会在后世成为李商隐最有代表性的诗作,人们一提到李商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无题》,却大概是他所未能想到的。

这一时期,是李商隐诗歌的多产期。其诗作的另一个重点,是对唐武宗迷信道教的批评。

唐武宗早在身为藩王之时,就被道教炼丹养气、长生久视之术吸引,为此结识了不少道士羽客。开成五年(840)正月甫登帝位,立即颁敕:“二月十五日玄元皇帝(老聃李耳)降生日,宜为降圣节,休假一日。”有意抬高道教。是年秋,“召道士赵归真等八十一人入禁中,于三殿修金箓道场。帝幸三殿,于九天坛亲受法箓”。谏官上疏,不予理睬。会昌元年(841)三月,“造灵符应圣院于龙首池”。六月,“以衡山道士刘玄靖为银青光禄大夫,充崇玄馆学士,赐号广成先生,令与道士赵归真于禁中修法箓”。谏官再次上疏,竟遭到贬逐。会昌三年(84)五月,“筑望仙观于禁中”。会昌四年(844)三月,“以道士赵归真为左右街道门教授先生。时,帝志学神仙,师归真”,即干脆拜道士为师傅了。会昌五年(845)春,“敕造望仙台于南郊坛”。由于赵归真过承恩宠,朝臣、宰相纷纷进谏,武宗不但仍加拒绝,索性听信赵归真的推荐,派中官迎接“有长年之术”的罗浮道士邓元起入宫,几个道士结成一伙包围了皇帝,把宫中搞得乌烟瘴气。①

这一系列皇帝和近臣间的事,李商隐未必清楚。但秘书省毕竟是近水楼台,多少会有所风闻。加上当时因为皇帝崇道,受道士蛊惑采取灭佛行动(灭佛有多方面原因,此不详论),闹得天下汹汹。会昌五年(845)四月,“敕祠部检括天下寺及僧尼人数”,八月下制清教,所涉范围不止佛教:“其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馀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收充两税户,拆招提、兰若四万馀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隶僧尼属主客,显明外国之教。勒大秦穆护、祆三千馀人还俗,不杂中华之风。”②一场浩大的运动波及全国,城乡市井无人不晓。仅从这场大骚动,也就足以使李商隐感到皇帝信奉道教的厉害了。

李商隐年轻时曾在玉阳山学道,于道教并无恶感,但对炼丹服药、企求长生那一套,他却并不相信。族叔李褒想弃官学道,他就曾坚决劝阻。对身负国家社稷重任的最高统治者如此愚妄迷信,他更是极不以为然。他身非谏官,没有直接进言的责任和可能,但他有一支笔,他可以写诗以表达自己的看法。下面那些诗歌应该便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汉宫词》)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生》)

这是借汉朝故事来隐喻唐武宗。“君王长在集灵台”一句,跟唐武宗一会儿造望仙观、一会儿造望仙台的举动可以对号,而相如之渴和贾生之问,则把儒生报国的诉求和皇帝求仙的痴狂作了强烈对照,在尖锐的讽刺中还是透露出一份对王朝的忠心。但另有一些诗就更冷峻而凌厉了: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瑶池》)

神仙有份岂关情?八马虚追落日行。

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

(《华岳下题王母庙》)

故事的年代是推得更远了,历史与神话也搭上了界。据说周穆王和西王母交情不错,曾在瑶池相会,并约好三年后重见,但多少个三年过去了,西王母在瑶池打开绮窗,巴巴地等待着,周穆王却失约了,只听得漫山遍野间回响着哀悼穆王的《黄竹》歌声。周穆王哪里去啦?这不言自明,他并没有因为结识西王母而长生,岂不可证求仙之毫无用处?

后一首更兼求仙与好色而讽之,话也说得更加直白:再漂亮的女宠也是会死的,好色的君王又何必悲伤?就是你自己,也是“犹自不长生”的啊!这简直是借历史传说故事来当头棒喝了。

可惜写诗只是文人诗家的事,诗写得再好,再尖锐,再深刻,奈皇帝看不到何!即便看到了,又奈他不予理睬何!也许远古时代有过采风助政的事,但那多数还是属于乌托邦式的幻想,到了唐武宗时代,连这种幻想都早已烟消云散了。

李商隐内心很明白这一点。他其实并不指望唐武宗会看到他的诗,更不指望皇帝看了这些诗而幡然悔悟。如果说他的前辈白居易当年创作新乐府时,还抱有“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热情,如果说**年前写《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时,李商隐还曾有过“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的一闪念,如今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只是讽刺挖苦,或者只是立此存照而已。当然,比起他的后辈,像罗隐诸人,李商隐还是止于冷嘲热讽,还不到刻毒咒骂和无情鞭挞的程度。越接近唐末,文人士子对唐王朝越失望,离心力就越大;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当这种离心力越来越大时,也就预示着唐王朝越发接近灭亡了。

这一时期类似主题的诗,还有《汉宫》(通灵夜醮达清晨)、《华山题王母庙》(莲花峰下锁雕梁)、《过景陵》(武皇精魄久仙升)、《海上》(石桥东望海连天)等等。

渴望长生不老的唐武宗,不听众臣的谏言,坚持服食道士提供的丹药,结果是中了毒,身体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暴,狂暴症频繁发作,挨到会昌六年(846)三月,便一命呜呼,享寿仅三十三岁。

唐武宗死得突然,事先没安排好继位者,当然照例引起唐王朝最高层和整个政局的震荡和骚动。最后由宦官势力的博弈定下了新皇帝的人选。新登基的皇帝,乃是韬光养晦数十年、一向被误以为弱智的皇太叔、光王李怡(登位时改名李忱),即后来的唐宣宗。

唐宣宗是晚唐很有特色的一位皇帝。他登基的次年改年号为大中,大中首尾十三年,李商隐的后半生就是在大中年间度过的。

唐宣宗统治期间,政治上最根本的举措是把牛李党争的态势来了个彻底大扭转大翻覆。武宗会昌年间独任朝纲的李德裕,被一路贬逐到蛮荒的崖州(海南岛),最后就死在了那里。被视为李德裕党的官员,也都纷纷贬谪,有的也是一贬再贬,而牛党人物则纷纷重返朝廷,牛党后劲白敏中和令狐绹还当上了宰相。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连李商隐这样的小人物也不能幸免人事翻覆的巨大风波,其后半生的生活轨迹受到了直接影响。这些我们都将在以下几章细说。

作为本章结尾,应该介绍一下李商隐对唐武宗的悼诗。李商隐有《昭肃皇帝挽歌辞三首》。

唐武宗去世后谥曰“至道昭肃孝皇帝”,武宗是他的庙号。皇帝死了,并不是每个臣子都需要写悼诗,李商隐也并不是每个皇帝死了都写诗悼念的。他为武宗写挽诗,主要还是自己有话要说。

三首悼诗说了些什么呢?当然少不了一些赞颂恭维和表示哀悼的话,对武宗在会昌年间破回鹘、平刘稹的武功,也必须有所肯定,但用笔重点却似乎还是对武宗笃信仙术、昵近方士的批评。像第一首的“汉后重神君”“金茎夜切云”,第二首的“始巢阿阁凤,旋驾鼎湖龙”,虽都是客观叙述,但以“重神君”、造金人承露盘以求仙液的汉武帝来比拟,又用“始……旋……”的句式来表述武宗事业和寿命的短暂仓促,这种叙述法本身已暗含批评倾向。而第三首的批评意味就更明显无隐:

莫验昭华琯,虚传甲帐神。

海迷求药使,雪隔献桃人。

桂寝青云断,松扉白露新。

万方同象鸟,辇动满秋尘。

“昭华琯”是神界的一种乐器,相传西王母曾以此宝物奉献大舜。“甲帐神”讲的是汉武帝要求方士作法以重见死去的李夫人的故事。用这两件事,说的是唐武宗之死。本来,西王母献昭华琯之事就只是传说,无法验证的;方士招见李夫人已逝的魂魄,也是“虚传”而已。下面的叙述更有意思:秦始皇派出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的使者,迷失在茫茫大海上,永不归来;西王母的“甜雪万岁冰桃”也由于大雪的阻挠永远不可能送达汉武帝面前。四句诗合起来,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一句话:唐武宗非常渴望长生,但到底没能成功,他死了。现在的情景怎样呢?只见高耸入云、松柏累累的陵墓和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所扬起的尘土。

李商隐把诗写得庄严肃穆,但我们读来却感到充满讽刺和批评意味——一个虔诚信奉仙道、作过百般努力的皇帝,反而年纪轻轻就死掉了,揭出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批评。我们的感受并非凭空而来,它的根源就在李商隐那看似平淡冷静而实含强烈倾向性的叙述之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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