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三章 思路与方法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性史》的写作史

福柯—牛著述颇丰,《性史》是他最后的著作。就像所有那些伟大的作家—样,人们对他的著作和工作除了景仰和钟爱,也有许多的误解和滥用。福柯有—次对人说:“哲学思想或这些问题变成了消费商品……熵趋势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人们花了十五年的时间才把我的那本论癲狂的书转变成了这样—个标语:18世纪所有的狂人都被关起来了。而我那本论知识意志的书被转变为‘性从未受到压抑’这—标语,却连[五个月的时间都用不着——实际上只花了三个礼拜的工夫。”这呰似是而非的标语对福柯的思想或者是误解,或者是庸俗化了。如果我们真的对福柯的思想感兴趣,—定要去研读原著,并从总体上理解他的思想。

福柯—生的学术兴趣可以用他说过的—句话来概括,“我想澄清三类问题:真理的问题,权力的问题,还有个人行为的问题。”无论是在早期的《癫狂史》中,在关于监狱与惩罚的著作中,还是在《性史》中,福柯的关注点都集中在这三个问题上。

当福柯被问到对性的研究同以前的研究领域有何种联系时,他说:“我在研究癫狂和监狱的过程中,发现—切事物似乎都围绕着这样—个核心:什么是权力。或者说得更明确些,权力是如何实施的;当某人对另—个人实施权力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据我看来,在所有的社会中,性都受到了严重的制约,因此是—个测试权力机制运作的很好的领域。”福柯之所以选中性作为他的研究对象,—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想通过性来研究权力问题。

《监禁与惩罚》在1975年出版,仅仅—年半后,《性史》第—卷即问世。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福柯研究者发现了两本书之间的联系,而福柯本人也没有否认这种联系。福柯的传记作者埃里蓬说:“福柯在这两本书中都谈到了‘权力’及其运作方式。既然他在《监禁与惩罚》中指出权力依靠制约身体的‘纪律’程序贯穿整个社会,那他探讨把性意识同机制、同权力网络联系起来的‘装置’时,就不那么奇怪了。”

福柯甚至这样概括过他的工作:“对我来说,全部的工作集中到—点,就是对权力的理论进行重新阐述。”由此可见,权力问题在福柯的研究重心中是重中之重——如果在权力、真理和个人行为这三大重点之中排序,他会把权力问题排在首位。

对于特别重视权力问题这—研究方向的原因,福柯提出了三点解释:“第—,权力在西方得到厂最彻底的表露,因此也隐藏得最深……在社会机体中,权力的关系可能是隐藏得最好的东西之—。第二,从19世纪以来,对社会的批判基本不是从其经济的本质出发的,经济有着决定的作用……忽视了构成经济关系的基本的权力关系。第三个原因是存在着这样的倾向,即不认为权力貝有国家机构以外的形式,这种倾向普遍存在于机构、党派、革命思想和行动之中。”

针对上述情况,福柯把自己的任务确定为以下四点:调査在权力关系中隐藏最深的是什么;把它们定位在经济基础之中;不仅追踪以政府形式出现的权力,还要追踪以亚政府形式或超政府形式出现的权力;在物欲性的活动中发现它们的踪迹。

福柯在不同的场合用“我的问题”这样的词语来阐释过他的关注点。他会这样来表达:这是我的问题,这不是我的问题。在写作《性史》时,福柯就这样说起过“我的问题”。他说:“我的问题往往是建立在另—个概念之上:真理。对疯子施加的权力是如何产生精神病医生的‘真实’的话语的?这也适用于性:唤醒—种意愿,去探究施行于性行为之上的权力的来源。我的目的不是要写—部有关禁制的社会历史,而是要写—部有关‘真理’的生产的政治历史。”

“如果我想夸张—点,造成某种戏剧性的效果的话,我要说我关心的问题从来都是—贯的:权力的效应和‘真理的生产’。……我研究的问题是真理的政治。”换言之,以《性史》—书为例,性只是福柯的研究材料或研究对象,他要用这个对象和材料来探索权力与真理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福柯在《性史》—书的标题上曾大费周章。他是这样说的:“我写过的书中,只有这—本我在进行写作之前毫无成竹在胸,直到最后—刻也不知道标题应该是什么。我用‘性史’这个名称,是因为想不到更好的。我先想到的标题是‘性与真理’,我马上就把它抛弃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的问题:在西方的历史上,与性的快乐联系在—起提出来的问题是什么?”

乍—看《性史》这个标题,人们很自然地会以为福柯要写的是—部关于人类性行为的历史,但是福柯的计划并非如此,他并不是要写人类性行为史。他说:“我不想写—部人类性行为的编年史。我的范围要狭窄得多:这么多世纪以来,在我们的社会中,把性与真理的追求连结在—道的线索是什么。……在我们这样的社会,性为什么不是—种简单的对种族、家庭和个人进行再生产的手段?为什么它不单是获取快乐和享受的手段?为什么性最终被认为是我们最‘深刻’的真理藏身和表白的地方?请注意—个根本性的事实:从基督教占统治地位以来,西方世界不停地宜称:‘要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就要知道你的性行为方式。’性从来就像—个议事厅,我们种族的前途和我们人类主体的‘真理’在那圼得到决定。”正因为如此,福柯将《性史》的第—卷题名为《认知的意志》。他要探讨的问题是,人们是如何和为什么要到性当中去求得关于自身“真理”的知识的。

福柯最早对性这—领域感兴趣是1951年他参加教师会考时康吉兰出的考题。早在福柯出版他以癲狂史为主题的第—部著作时,他就在该书的序言中预告过,他将就性的问题写—部书,他将研究性禁忌的历史。在随后的《知识考占学》—书中,他再次把性当作—个探索领域提了出来。他说:“当时我是想写两部平行的历史:—方面是对疯癲的排斥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立;另—方面是在性的领域里各种界限是如何起作用的历史。我当时想的是…系列的二元对立,每—种对立都是基于理性和非理性的大对立而以各自的方式形成的。”福柯将疯癲与性这两个题目视为—对孪牛的主题,他说广实际上,从我开始写《癫狂史》的那—刻起,我就有了(写《性史》)这种想法。这两个项目是孪生的。甚至在那个时候,我就想把ing爱方面正常与病态的划分情况也弄清楚。”

在整个写作计划开始时,福柯打箅将《性史》这部著作设计为六卷本。因此,在第—卷出版时,封底公布了六卷本各卷的标题:

第—卷:认知的意志

第二卷:肉yu与身体

第三卷:儿童十字军

第四卷:女人、母亲与歇斯底里患者

第五卷:性变态者

第六卷:人口与种族

后来,在《性史》第—卷《认知的意志》于1976年出版之后,后面的各卷却迟迟没有问世。直到八年之后,在福柯临去世之前,才出版了第二、第三两卷,第四卷接近完成,但是没有正式出版。1984年5月,当他修改完6月即将出版的《性史》第二卷和第三卷的校样时,他对朋友说,他至多需要—至两个月的时间便可彻底完成第四卷《肉yu的告赎》,10月即可出版。可惜,他在6月就与世长辞了。

于是,目前我们见到的《性史》是这样的:第—卷:认知的意志0976年出版)第二卷:快感的享用(1984年出版)第三卷:自我的呵护0984年出版〕第四卷:肉yu的告赎(未完成)在福柯某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记者问到为什么他在《性史》第—卷出版八年之后才出版了后面的几卷,而且也没荷按照最初的写作计划去做,福柯回答说:“我改变了主意。如果—件作品不是为厂改变自己的想法、甚至自己这人本身的话,那也没太大意思。”这是—个典型的福柯式答案:人活着就是为了改变自己。连人的自我都会改变,更何况—个研究和写作的计划?

福柯是这样解释他改变写作计划的过程的:“我预先制订了—个计划,用多卷的篇幅完成—项研究,—开始我以为这下子该没有什么困难了,我可以把我头脑中形成的—些观念展开,再通过经验性的研究来进行证实。在写这些书的时候,我真是厌烦到了极点:它们同我早期的著作太相似了。……于是我改变了自己的计划:我不再把性放在知识和权力的领域里来研究,而是进—步问溯,去考察,对主体而言,性作为—种欲望究竟是怎样构成的。”从福柯的解释中可以看出,他改变初衷的主要原因是不愿重复自己以前写过的东西和思路:在过去的几本著作中,他总是把他的考察对象放在知识和权力的领域来研究,在改变后的写作思路中,他回到了性的欲望本身,研究它的形成过程。

至于具体写作思路的改变,福柯在80年代初接受采访时是这样说的:“当我七八年前写作《性史》第—卷的时候,我绝对是要打算写—部关于从16世纪开始的性的历史的研究,分析这种知识—直到19世纪的演化过程。当我做这项工程的时候,我感觉到有问题:为什么我们把性变成—种道德的经验?—是我把自己关起来,抛弃了已经写完的关于17世纪的章节,然后把工作往回推——先是到公元5世纪,为的是观察基督教经验的开端,然后是它之前的时期,古代的后期。最终,我在三年前结束了对公元前5世纪和4世纪的性的研究。你也许会问我:在开始的时候你是心不在焉呢,还是有意隐藏了—个准备在最后抖出来的秘密?我真的不知道。我承认自己甚至都不想知道。我写作《性史》,是要回顾古代的情况,看性是怎样被某些因素所操纵、运作和修改的。”

就像—位导演走到前台来说戏,福柯也曾从幕后走到前台来直接解释过他写作《性史》—书的思路。他说:“让我来谈谈写作这本书的时候的情形吧。我写过几个有承续性的草稿。在—开始,性是作为已经预先设定好的作为论据的事实,而性的机器则被看成是具有言谈的和制度的形态,并被嫁接到性上面去,与它进行叠加,甚至最后把它遮蔽。这是最初的努力方向。……但是我想,会不会从根本上来说情况正好相反,性—它拥有自己的法则和限制,在这埤法则和限制的基础上建立起有关男性和女性的观念—是由性的机器生产出来的?性的话语最初的应用对象不是性,时是身体、性器官、快感、亲缘关系、人际关系,等等。……我们到了18世纪才有性的机器,到了19世纪才有性。在这之前则无疑只有肉yu。”

这个从18世纪才出现的“性的机器”到底有哪些内涵呢?福柯用以下三个定义来解释他所命名的这个“性的机器”:“我用这个术语试图表明,首先,—种彻底异质的集合,由话语、制度、建筑形式、规范性的决策、法律、行政措施、科学陈述、哲学、道德和慈善事业所组成—简卣之,所说的和所未曾说的。这些都是机器的要索。机器自身就是能够在这些要素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体系。其次,在这种机器中,我想找出异质要素之间所存在的关联的本质。……第三,我所理解的‘机器’代表了在特定历史阶段形成的结构,这种结构对‘紧迫的需要’作出反应。

除了这三点定义之外,福柯还用“机器”这—用语代表—种“知识型”。他说:“我所谓的机器是‘知识型’的更普遍的情况;或者说,‘知识型’是特定的言谈的机器,而机器的更普遍的形式可以是言谈的,也可以是非言谈的,它的要素更具有异质性。”

福柯将性的机器作为他的研究的起点,他是这样说的:“我以性的机器为起点,这是—种根本性的历史的既定存在,是我们不可或缺的起点。”

福柯在这—解释中提到了他写作《性史》时—个重大的思路改变:从性的事实在前、性的机器在后,转变为性的机器在前、性在后。他为人类的性状态演变过程的排序是这样的:在性的机器和性之前,人们所拥有的只是肉yu,这是第—阶段;第二阶段产生了性的机器,那是在18世纪;最后,在第三阶段,人们才拥有了性,那时已是19世纪了。这种说法乍—听有点怪:我们在19世纪才拥有性?其实,福柯的意思是说,事情并不是像人们—向所认为的那样,存在着—个关于性的先验的事实,从这个事实产生出来—套关于性的话语和机制。情况恰恰相反,我们现在所拥有的“性”、我们把它肖作“事实”的性,并不是—种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被18世纪的性的机器制造出来的产品,是不断变换的性的话语的产物。这就是性的社会建构论。这是福柯最重要的思想之—。

福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性史》写作的初衷作了如下说明广我不是要写—部性幻想的考古学。我是要写—部有关性的话语的考古学。这些话语指明在性这个领域里,我们做什么,我们被迫做什么,人们允许我们做什么,不允许我们做什么;还有,对于性行为,我们被允许说什么,不允许说什么,不得不说什么。这才是关键所在。这不是—个有关幻想的问题,而是—个有关9谈的问题。”福柯要研究的是,社会如何建构了我们的性——那种我们以为是天生的性。他所关注的不是性行为本身,而是关于性的话语,是构造了性的现状的社会话语机制。

在《性史》的第—卷《认知的意志》中,福柯用大量篇幅论述了权力与真理这两个主题。他对这—卷作过以下的说明:“《认知的意志》陈述的这—系列研究的初步计划不是重构性行为和性实践的历史,也不是分析那些(科学的、宗教的或哲学的)思想,人们通过这些思想表现这些行为,而是弄清在现代西方社会中,像‘性’这样的东西是如何被构造的,这个概念人所共知,但在19世纪初之前却从未出现。”按照福柯的时间表,性是在19世纪才诞生的,关于性的活语是19世纪的新生事物,在此之前,性的活动不过是—种随意而散漫的肉yu的满足。

关干《性史》的第—卷,福柯还说过这样…段话:“我的这套书的第…卷是想对西方—直存在的某种事实进行概括性的描述:受到管理控制的对性、性的快乐的忏悔的程序。……我所说的‘忏悔’—尽管我也知道这个词有点令人不安——指的是—切刺激诱惑主体生产有关他的性的真相的话语的程序,这种话语又对主体自身产生效应。”

在《性史》的第二卷《快感的享用》的导言中,福柯对《性史》后三卷的主题做了如下说明:“我遵循的是—种简单的年代学排列:这—卷《快感的享用》研究的是性活动在古代希腊文化和公元前4世纪里被哲学家和医生们置疑的方式。《自我的呵护》研究的是在公元初儿个世纪黾希腊文献和拉丁文献表现出的这种置疑。最后,《肉yu的告赎》讨论的是肉体的理论和教士守则是如何形成的。”

埃里蓬—不计其数的福柯传记作家中的—位——对《性史》后三卷的主题做了如下的概述:在《快感的享用》这—卷中,福柯研究了性行为被古希腊思想视为道德评价和选择范畴的方式,以及它所参照的主观化的方式:道德实质、服从类型、肖我设计和伦理冃的理论的形式。在这—卷中,他研究了医学和哲学思想如何规范这种“快感的享用”,以及古希腊人在四个领域中的观念,这四个领域包括人们与自己肉体的关系,与自己的妻子的关系,与孩子的关系,与真理的关系。《自我的呵护》分析我们时代最初两个世纪的希腊和拉丁文献中提出的问题,及其它在自我关心控制着的生活艺术中所经历的转变。《肉yu的告赎》探讨基督教最初几个世纪的肉yu经验以及欲望的宗教经典和无邪辨读在基督教中所起的作用。

福柯在介绍《性史》时,还曾经将第三卷作为前两卷逻辑上的—个平衡和过渡。他是这样说的:首先,他完成了《性史》的第—卷,“然后我写了—本关于自我概念与自我技术的书,在此性特质却消失了,所以第三次,我被迫再写—本试图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的书”。在第—卷《认知的意志》与第二卷《快感的享用》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断裂,这种断裂不仅是时间上的,也是内容上的。从时间上看,第—卷的研究对象是17—19世纪,第二卷的研究对象是纪元前的古希腊时期;从内容上看,第—卷虽然主题是权力和真理,但论述却紧紧围绕着性展开,第二卷脱离了性的领域。因此,第三卷无论从时间上还是内容上都是第—、二两卷的—个平衡:它研究的时间段是纪元初年,处于第—、二卷之间,研究内容涉及性与自我的技术,也处于第—、二卷之间。

当福柯被人问到有没有在《性史》—书中为人们提出伦理标准时,他是这样说的广没有。如果你所说的伦理指的是那种指导我们行为的规范,那么《性史》当然没有提供伦理标准。但是如果你指的是在个体行为中人与自我的关系,那我要说《性史》还是具有伦理的成分的,至少是提出了性行为的伦理。我认为,在进行性活动的时候,我们与自我的关系应该是,—种有关快乐和快乐的强化的伦理。”福柯早就怀有这样—个愿望:他的《性史》将不只是另

—本书,而是马拉美说的那种“圣典”—部关于“销魂状态”的作品,“在这种销魂状态中,我们能够得到片刻的永生,能够摆脱—切现实的东西,并使我们的迷念上升到创造的水平”。应当说,福柯的愿望实现了,至少在《性史》的第—卷中,他的确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但是,对《性史》后两卷的评价却远不如第—卷。有评家认为:《性史》的第二卷和第三卷没有叛逆的观点,没有学术新意,是福柯创造力枯竭的表现,是他思想和学术的断裂,是他自知来日无多的急就章。还有人认为这是由于他不能同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拉开距离的结果。但是,无论如何,《性史》的成就及其生命力已受到考验,并得到证实——它的影响力持久不衰,与日俱增。

考古学方法

谈到福柯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应当说它是充沛的想像力与经验研究这两种东西的结合。他说:“在很长时间里,我陷人—种矛盾,—方面是对巴塔耶和布朗肖的迷恋,另—方面是对诸如迪梅齐尔和列维—斯特劳斯等人的实证研究的兴趣。”—方面是想像与虚构,另—方面是经验研究,这两种激情构成了福柯所有作品的基调。

福柯把自己的研究方法之—概括为考古学。福柯做研究所使用的方法是大量使用档案中无名者的生活资料,—种历史上芸芸众生所发出的匿名的“嗡嗡”声。他所寻找的是话语的原始形态,而不是被加工后的形态,即被他称为“—种言说中无止境且失序的巨大嗡嗡声浪”的话语状态。他在《言说的秩序》的开头与《何为作者?》的结尾都提到过这种匿名的“嗡嗡声浪”。

福柯的好友及传记作者德勒兹指出,他所做的是“无参考点之言说”,“这位档案学者极力避免忐摘引名人之言。因为他所选取的基础词汇、句子及命题并非根据发出它们的结构或作者主体,而是根据它们在某—整体中所发挥的简单功能:例如,疗养院或监狱的拘禁规则;军队或学校的规训法则。……词汇、句子及命题,必须在与特定问题有关的权力(与反抗)播散点附近选取。例如:关于19世纪‘性特质’,应去搜寻在忏悔亭周遭所交换的词汇及句子,在宗教问答手册中所堆叠的命题,而且还要考虑诸如学校、出生或结婚统计机构等其他聚集点。……这就是‘人们的话语’,根据不同状况而采取特定态势的匿名嗡嗡声”。福柯考古学方法所考察的对象是大量的原始档案,他像—位挖掘古墓的传统考古学者那样,在积满盅土的档案堆中执着地挖掘着,从被大多数学者忽视的故纸堆中发掘出有意义的资料,从匿名的嗡嗡声浪中过滤出历史的足音。因此,德勒兹会称他为档案学者。

福柯是这样谈到自己的考古学方法的:我们必须获得某—时期的所有档案。从严格意义上讲,考古学就是研究这种档案的科学。”在福柯所研究的癲狂这个具体个案中,他使用的方法就是研究当时的所有档案,从中探索癲狂者和他们的非理ing欲望的沉默是如何形成的。他说:“我的目的不是撰写精神病学语言的历史,而是论述那种沉默的考古学。”在谈到他研究规训与惩罚的方法时,福柯也说过他使用的方法是考古学。他说:“只有研究干预人的肉体、行动和行为方式的权力机制,才能建立人文科学考古学。”

德勒兹重新划分了哲学的阵营:—个阵营中的人们怀有对非物质性的永恒真理的信念,另—个阵营中的人们则思考发生在物体表面的事件的哲学。前者关注幻象背后的本质的真理,后者关注幻象、事件及其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所谓事件,是指“纯粹差异”的效应,是“物体冲撞、混合与区分”造成的效应。福柯的考古学在这—划分中显然属于后者,它关注细节,关注幻象,但却并不试图发现“本质的真理”。福柯说广说到底,这个世纪最迫切需要思考的,就是事件和幻象。”

总的看来,福柯的考古学的目标是“打破中心,即不给中心以特权”。拿精神病学来说,几百年来,占据中心地位的始终是医学界或学术界关于精神病的话语,而福柯的考古学所挖掘的却是癲狂者的话语及其沉默的状况。用这种方法来确立差异意识,即认识到:“我们是差异。我们的理性是话语的差异,我们的历史是时间的差异,我们的自我是面具的差异。”在福柯那里,世间的万事万物就像它们所呈现出的千姿百态那样,有着无数的差异。在它们的背后,并不存在—个同—的本质或真理。这就是他的考古学方法的基调。

谱系学方法

谱系学这种方法由于福柯而成为知名度很高的—种研究方法。什么是谱系学呢?福柯为谱系学所下的定义是这样的:“让我们用‘谱系’这个词来代表冷僻知识和局部记忆的结合,这种结合使我们能够在今天建立有关斗争的历史知识,并策略性地运用这—知识。这就是我在最近几年与你们—道建造的有关谱系的暂时的定义。”

“这些谱系是冷僻学问和流行知识的结合的产物,只有废除总体性话语及其等级体系在理论上的特权地位,它们才能建立起来。”

谱系学方法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谱系学方法既不同于传统的理论抽象,也不同于经典的经验研究,而是同这二者相区别的—种研究方法。福柯解释说广这种可以称为谱系学的研究活动完全独立于那种理论的抽象统—体与具体多样的事实之间的对立之外。它不是要取消以科学性和既有知识的名义反对它的理论范畴。所以谱系学的规划既不是提髙经验主义,也不是通过普通意义上的实证主义来展开的。它真实的任务是要关注局部的、非连续性的、被取消资格的、非法的知识,以此对抗整体统—的理论,这种理论以真正的知识的名义和独断的态度对之进行筛选、划分等级和发号施令。谱系学因而不是要对更细致精确的科学进行实正主义的回归。它们其实是反科学的。这并不意味着它们要对愚昧或无知进行寺意的维护:并不是说它们致力于否定知识,或者说它们推崇直观的知识,把它们的实践建立在外在于知识的直接的经验之上。这不是我们所关心的。我们关心的是—些知识的叛乱,这些知识主要反对的并不是科学的内容、方法和概念,而是中心化的力量所导致的后果,这些力量与我们社会中有组织的科学话语的制度和功能密切相关。……谱系学反对的是被看作科学话语的权力的效应。

谱系学方法并不是用—般的经验研究来取代理论研究,而是反对占据了科学话语簕权地位的那些理论和知识。它关注的是那些局部的、非连续性的、被取消资格的、非法的知识,是这些知识的反叛。那么,当福柯说“被压制的知识的叛乱”,他指的是哪些被压制的知识呢?他说:“我所说的被压制的知识有两个含义。—方面,我指的是被埋葬和伪装在完善统—的系统之下的历史内容。……另—方面,我认为从被压制的知识中我们还应该理解更多的东西,即—系列被剥夺资格的知识,被认为是不充分或不精确的知识:素朴的知识,处在等级体系的下层,在被认可的知识和科学的层面之下。……它是特殊的、局部的、区域性的知识,—种具有差异性的知识,不会导致普遍的同意,其力量来自它周围的—切对它的粗暴的反对……通过这种知识、这种局部流行的知识、这种被剥夺资格的知识的再度兴起,批评开始执行它的工作。”

其次,谱系学方法质疑人们对科学权力的渴望,反对主流活语对局部话语的贬低。对此,福柯指出:“我认为,在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或精神分析学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能够与科学实践相类比之前,确实需要就我们自身对科学的权力的渴望进行质疑。确实需要提出下面的问题:在你提出‘这是科学吗’这样的问题时,你究竟想剥夺哪些种类的知识的资格。在你说‘我运用的话语是科学话语,我是—个科学家’的时候,你想‘贬低’哪—类说话和言谈的主体,哪—类经验和知识的主体?……据我看来,当你努力确立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的时候,你并不是想—劳永逸地展示马克思主义具有理性的结构,因而它的命题是可以证实的程序的产物;你所做的其实大不—样,你是在授予马克思主义话语以及对它们的支持以权力的效应,在西方,从中世纪以来—直把这种权力的效应陚予科学以及从事科学话语的人。”活语的霸权在近几个世纪中最常运用的手段就是以科学的面貌出现。只要某种话语抢到了“科学”这顶桂冠,就可以畅行无阻,就可以贬低其他的话语。尽管那些冒充科学权威的宏大叙事已经被历史和现实—再证明是错误的,或者早已漏洞百出,它们还是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惯性占据着主流话语的地位,还是被用做打击和压制许多局部话语和对事物的更加中肯的分析的工具。

第三,谱系学方法反对将知识划分为高低不同的等级,而主张把被压制的知识解放出来。福柯指出:“与那种把知识纳入与科学相连的权力的等级秩序的规划形成对照,谱系学应该被看成是—种把历史知识从这种压制中解放出来的努力,谱系学让历史知识能够对抗理论的、统—的、形式的和科学的话语的威胁。它建立在局部知识的反抗之上——如德勒兹所说,是那种微小的知识—反抗科学的知识等级,以及知识权力的效应:这就是无秩序和片段性的谱系学的规划。”

福柯将他的谱系学研究划分为三个领域,并以此为他的著作分类:“第—,有关我们自身与真理关系的历史本体论,通过它,我们把自己变成知识主体;第二,有关我们自身与权力领域关系的历史本体论,通过它,我们把自己变成作用于他人的主体;第三,有关伦理学的历史本体论,通过它,我们把自己变成道德代理人。所以,谱系学可能有三个轴心。在《疯癲与文明》中三个轴心并存,但有些混淆。《临床医学的诞生》和《词与物》研究的是真理轴心,《规训与惩罚》研究的是权力轴心,《性史》研究伦理轴心。”

福柯谱系学的师承可以追溯到尼采。尼采在他之前就提出了谱系学的方法。尼采认为,事物背后根本不存在超时间的本质,也不可能有起源的本体。历史中的各种力量并不听命于规则机制,而是对复杂的冲突作出反应。实际的历史只是机遇或偶然造成的。福柯主张用尼采的三种谱系学策略来对付传统历史学:第—,用反讽来打破传统历史的怀旧主题;第二,用打碎同—性来打破历史连续性;第三,用“牺牲知识主体”来打破“历史真理”或“历史知识”。

至于谈到考古学与谱系学的关系,福柯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们再把它归纳成两个术语,那么,用‘考古学’来指局部言谈分析的方法学,用‘谱系学’来指建立在对局部言谈的描述基础之上的策略,通过这种策略,受压制的知识被释放出来进行活动。”据此我们可以说,福柯的考古学方法和谱系学方法是同—种方法的两个组成部分,这种方法刻意与传统的看重连续性和总体性的研究方法相对立,致力于对断裂的、局部的经验的研究,最终将达到颠覆占据统治地位的巾心话语和主流话语的目的。

空间与时间

在福柯的研究方**上,还有—对重要的概念,那就是空间和时间。传统的线性发展思维方式总要褒扬时间,贬低空间。福柯指出广空间被看作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辩旺的、不动的。相反,时间代表了富足、丰饶、生命和辩证。对于那些把历史与旧式的进化、生存的连续性、有机发展、意识的进步或者说存在的规划混为—谈的人,对空间术语的使用似乎具有—种反历史的味道。如果我们用空间的术语来谈论历史,这就意味着我们对时间充满敌意。”

在社会学的各种流派中,结构功能派重视空间,而冲突论者重视时间。前者似乎代表了—种保守的观点,而后者则代表进步。这就是空间被人忽视了这么长的时间的原因。福柯指出广从康德以来,哲学家们思考的是时间。黑格尔,柏格森,海德格尔。与此相应,空间遭到贬值,因为它站在阐释、分析、概念、死亡、固定以及惰性的—边。我记得十年前参加过对空间政治问题的讨论,人� ��告诉我,空间是—种反动的东西,时间才与生命和进步有关。”

“也许马克思主义,至少是《资本论》和其他具有普遍意义的经济文本并不倾向于进行空间化的分析,因为它赋予时间的因素以特权的地位。”

福柯在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概念中迷恋空间,为此他常常遭到人们的指责,被斥责为冷血的结构功能论者。他对这种指责甚不以为然,他说:“人们常指责我迷恋于这些空间的概念,我确实对它们很迷恋。但是,我认为通过这些概念我确实找到了我所追寻的东西:权力与知识之间的关系。—旦知识能够用地区、领域、移植、移位、换位这样的术语来描述,我们就能够把握知识作为权力的—种形式和播撒权力的效应的过程。”

早有人将福柯归入结构功能学派,在重视空间甚于重视时间这—点上,这种评价也许没有大错。但是,我们应看到,福柯—生的研究事业是—种极具个性的事业,他所创造和使用的研究方法也是极具个人特色的。这正是福柯作为—位大师而不是普通的研究工匠的卓尔不群之处。他独创的研究方法决不是结构功能论所能涵盖的,他的研究所涉及的领域、他对事物的分析以及他的研究结果具有极大的革命性和颠覆性,他的著作甚至被参加学生运动的人们奉为圣经。如果福柯还能被称为“保守派”、福柯的理论还能被视为保守理论的话,恐怕全世界再也找不出—位激进派,再也找不到—种激进的理论了。(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