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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事起于五年前,丁兆瑞的女儿新地作为海归人才,在基层锻炼了几年后被任命为沿海一个设区市的副市长。消息传来,小小的古村似乎连溪流都是热的,人们争相奔走,议论纷纷。在一片啧啧的赞扬声中,男人们掐算丁铁锤当旅长时的年纪,说都是吃一口井水,丁家的种子咋那么好;女人则围在一起抱怨自己的肚子,一样的十月怀胎,咋没有当市长他娘的命!小学的老师则说俩娃从小天资聪慧,学习踏实,不成功才怪!

就在新地升官的话题还没退烧之时,新天又经过层层考核,被公选到一家中字头的金融机构任国际部经理,用当下官本位的尺子一量,也是司局级。正所谓灾祸来了躲都躲不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一对双胞胎年纪轻轻都成了大干部,犹如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炸得人们瞠目结舌,大家不再在孩子的天资、勤奋以及机会等要素中找答案了,一致的认识是丁家坟地冒了青烟。

据说青烟是祥娃他爸看见的。这位坐了几年牢的原村干部,是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还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寿,王八活千年”的古语。这老头儿仗着儿子祥娃在城里包工程,家里盖得比谁家都排场,背虽然很驮了,走路仍然使劲昂头,看起来像一个扁写的C。那天祥娃的孙子放学回来,想吃洋槐花麦饭,做太爷的享受着四世同堂的满足,心疼重孙子,要星星不会给月亮,二话没说,拎起篮子扛上勾镰就去沟边了。

正是小麦扬花的时节,满沟的洋槐花竞相吐蕊,远看犹如一条白练。不大的功夫,老头儿就勾下一堆树枝,屁股往勾镰把儿上一坐,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一串串撸起苞蕾来。洋槐花一定要选将开未开的花苞,蒸出的麦饭芬芳馥郁,已经开了的花散了香味,没人吃。就在老头儿用袖子擦汗的当儿,他忽然发现一股氤氲的气团,从丁家坟地徐徐上升,升到半空中渐渐散开,飞出五颜六色的花来,最后与天上的云朵连在一起。

八十多岁的老汉从没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致,不禁起身往气团的方向踅去。不一会儿,隐约看见远处的楼台亭阁,富丽堂皇,身边的青雾此起彼伏,飘摇缭绕,他整个人也轻飘飘的,仿佛被袅袅的云团托着,冉冉而上。他以为自己就此要上极乐世界了,欣喜地闭上了眼睛,蓦然想起老伴和儿孙,立即又睁大眸子,央求从不现身的神仙,等一等……

祥娃他爸被发现时已经是后晌了,整个人弯成了一张弓,紧紧蜷缩在丁铁锤的墓前,脸色蜡白,口眼歪斜,浑身不停地抽搐。后来经过县医院抢救,又在省城住了一个多月医院,落下个半身不遂,吃喝拉撒全在炕上,痛苦残喘年余,才得彻底解脱,遗嘱是埋在沟边,离丁铁锤不要太远。后人不知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能遵嘱办理。

即便如此,丁家坟地冒青烟的事还是像风一样传开了。先是附近多少有点名气的阴阳先生一次次踏勘,始终摇头摆手,断然不肯相信风水下下的沟边,会冒出祥瑞之气。后来有人从省城请来几位大师,撑起大罗盘,架起经纬仪,煞有介事地奔波数日,又拉来钻机,黑明钻探,往周围几个村子折腾了近一个月,突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丁铁锤的坟墓,刚好枕在地下的一条龙脉上,又与石头溪会合,泽泽相叠,按《易经》来讲,刚好应在第五十八兑卦上,主子孙发达。甚至有一位被称为“国学大师”的说,风水这东西,玄而又玄,变幻无穷,上而上则满,满则盈流,流空则转衰;下而下则缺,缺则添补,补实则转望。下到极处,便是上到极处。

就这样,沟边这块从来无人耕种的潮湿荒地,一夜之间身价百倍,连紧靠的北坡洼地,也是水涨船高,以至于土地承包时人人都抢。当主任的堂哥不得不条分缕析,一家分一溜儿,人少的庄户下地干活,一不小心就尿到邻家的田里。

给先人选一块风水好的茔地,是芸芸众生的共同心愿,说到底还是为了活着的后人。祥娃买了一挂万头长鞭,绕着他爸的坟墓放了一圈,感谢一生恶评满满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给张家造了大幅。紧接着张姓的先人陆陆续续都迁葬到附近,其他人家也纷纷跟风,沟边成了村里的公坟。按阴阳先生的话说,这就“傍坟”,相当于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傍大款”。有一位曾在县上当过局长的本村亲戚,终老后也想往这“龙脉”边上蹭,因为村民强烈反对,事情捅到新闻媒体,才没有如愿。但那家人听了阴阳先生的建议,出殡前夜悄悄偷了丁铁锤坟上一斗土。

一年之后,原局长周年的奠仪还未结束,孙子就收到香港大学录取的通知书,一时间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丁省长官大根深,坟土的确神奇,真真能赐福引瑞。一些个缺乏高人指点的落榜生家长后悔不已,巴望着亡羊补牢未为晚,及时取土引瑞,复学再图。

从那以后,丁铁锤坟上的土就日渐见少,远远近近的丧主,都奉丁家的坟土为引瑞之物,不知谁还给起了个“瑞土”名字,人人必欲得之,撒在自家的坟堆上,满希望像酵母一样,发得旺旺的,保佑后世子孙升官发财,光耀门庭。更有甚者,远道的人成群结队开着车来偷坟土,不到一年,就在坟周挖出一个大坑,裸露出油漆脱落的棺材,墓碑也倒了。

堂哥作为村里的官长,一面报警,一面电告丁兆瑞。丁兆瑞坐飞机回来,雇车拉土,请人帮忙拾掇,总算恢复父亲坟冢原样。同时,警局也出了告示,定性掘坟盗土犯罪,这丑恶的事件才有所收敛。然而警局编制有限,不能夜夜派员看守,所以禁归禁,大胆的人还是禁而不绝。听说有一个小警察碰上他的叔叔,刚摆了两句不是,叔叔不耐烦地推开他说,去去去,别拿个鸡毛当令箭,我和你爹都老了,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后发达着想!

丁家老爷子的棺材第二次见光,让丁兆瑞十分气愤。以前老爷子落难他们掘挖丁家祖坟,如今丁家孙辈事业有成他们又来挖老爷子的坟,这人到底是咋啦?这事到底像什么话!同样的一抔土,换一个定义,那价值咋就有天壤之别了呢?

已经由电视台副台长退下来受聘任教的林小雅,以她独特的思考,带人拍了一个专题片,如实讲述了丁老爷子起伏坎坷的一生,以及他死后所发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先后在几十家电视台播出,反响十分强烈。

县里感到压力山大,正式行文将看坟的责任明确到镇上,镇上又下了一纸红头文件给村里。村里在沟边盖了一座小房子,派两个老汉晚上值守,仍然起不到大作用。一般情况下盗土人给老汉扔几包烟,放一箱牛奶,老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受到第三次掘坟困扰的丁兆瑞,毅然决定返乡护坟。反正他们两口都退休了,子女都不在身边,河南姨也去世多年,大都市的繁华掩盖不了喧嚣的污染,阳光、空气和水这人的三大基本需求都出现了问题,在乡下当个不用为生活奔波的有钱人,也是不错的。

临走的时候,我和妻子在珠江的一条船上为他们两口送行。有个拉小提琴的卖艺女孩走过来,我点了一首老电影插曲《驼铃》。那响在耳边、漂在水上的旋律,婉转悠扬,抒情渲感,让我想起当年丁兆瑞送我上大学时,县城墙壁斑驳的小饭店,主要靠辣椒调味的饭菜,以及路灯昏黄的车站。

一曲终了,丁兆瑞邀我退休后也回乡去,咱们还做邻居。我看了林小雅一眼,咂吧着葡萄酒涩涩的后味儿,最后摇了摇头。因为我已经提前与鹏城一家机构签署了五年的受聘合约,林小雅过不惯西北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的父母在河南姨离开的第三年,为扑灭鸡场的大火,双双丧生。我一直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心存疑惑,不忍睹物伤情,十多年没回去过。

我万万没想到,住在老家的丁兆瑞,会拿父亲的坟土卖钱!

尾声卖土

兄弟,亏你还是在商品经济最发达的都市,研究社会问题的专家,思想也太不解放了!这么多年,我们有多少地方不是在吃祖先?我们一味污染祖宗留下的河流湖泊,超量砍伐祖宗栽种的青竹绿树,出卖祖宗留下的石油、煤炭、稀土,甚至挖古代帝王贵胄的坟墓供人评头论足,把祖宗编排成暴君、恶棍和形骸放浪的怪物博洋人一笑,哪一宗哪一件不是在利用祖先?

你哥我容易吗?深更半夜来五六个大汉,两个人拽住你,其他人当着你的面掘坟挖土,你能如何?到了白天你就是认出他们来,坟土上又无印记,又能咋?总不能老拿这芝麻小事去麻烦人家镇长、县长吧!政府又不是给咱家开的,人家有多少大事要做!那些愚民把坟挖缺了,我得请人雇车拉土回填,土要到高处去取,挖谁家的地都得掏钱,少一个子儿都不干。我为啥要把掏钱买来的东西让人白白拿去,我是欠着谁的了?

古时大禹治水,选疏不选堵,市场经济的特点就是需求催生商品,既然人们有此需求,何不顺势而为,光明正大地满足他们呢?他们既然认为这是“瑞土”,我就顺水推舟,到工商所办理了营业执照。凡有人买土,我都告诉他们:所谓“瑞土”,就是某某家地里挖来的土,我加价十倍。他还执意要买,我也就高兴地卖给他,明买明卖,货款两清,就跟在商店里买米买面一样。坟头的价最高,因为我用的力气最大。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人夜里掘坟盗土了,我甚至也不用天天守在坟地,通常有人来会打电话。可是我却犯了众怒,村里人老大不愿意了,背地里骂我缺德,见钱眼开,要钱不要脸,竟然拿先人的坟土做生意……以前见面问长问短的,如今瞧见我就像躲瘟神一样。有时我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与丁家划清界限的年代了,连你堂哥都不和我说话。

其实呢,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不缺钱花,政府对咱照顾有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如今卖土,就是为了将来不卖。我倒是想,将卖土赚的钱再加上这些年的积蓄,捐给一个大学,设立一个课题基金,找一些有修养的学者,专门从事传统文化习俗的研究,以教化社会底层的人们。等以后咱们这里再出了省长、部长甚至更大的官,不再有人像我这样担心祖坟被掘挖,不再有人重演守坟卖土的闹剧,我这辈子也就算没白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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