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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坟之后,我打算与丁兆瑞一家同行。他们夫妇都被安排到省级机关,一个在事务局管理房产,一个在信访局做收发,岳母随迁,转为城市居民,房子比照厅局级干部分配,九十多平米的三居室,孩子上学的学校离住处很近。这种照顾虽然不能与他父亲当年的待遇比,但是像我这样的草根奋斗几十年,大多到不了这份儿。

但是丁兆瑞说他得晚几天,在这个当年连一天也不想待的村里住了十七八年,真的要离开了,反倒恋恋不舍,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不能说走就走。更有甚者,在我回单位上班一个星期后,他一封加急电报又把我叫了回来。

首先令他不能理解的是岳母,死活不愿意去人们梦寐以求的大都市享福,说城里人多嘈杂,喝口凉水都要钱,她刚五十,正能干,可不想去当闲人,让女儿女婿养着。丁兆瑞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感恩话,发誓当亲娘一样赡养她。

河南姨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平生第一次拉过女婿的手,说有恁这话,俺老婆子一辈子就没白活,当年逃荒瞎走瞎撞,撞上恁这个女婿就是老天的安排,恁比儿子还亲,俺们母女都沾你的光了!可是孩儿呀,大城市是年轻人的天堂,奔工作,奔学业,奔前途,你和宝婵带着娃娃赶快去吧!俺在村里有院子有地,日子过得正红火,还与一帮大婶们联合成立了养鸡合作社,俺是领头的,走不开呢!

我看见河南姨的时候,她正在山根的养鸡场指挥一帮穿白大褂的人,将成箱成箱的鸡蛋装上冷藏车,车牌是南方的。趁她没注意,我往里边转了转,发现左右两组共十排通透的钢制鸡舍,每排分上下四层,每层八个小格子,每格约四十只下蛋鸡。粗粗一算,这里的鸡不下万只,也算有规模了。我不禁为丁兆瑞有这样能干的丈母娘高兴,也为村里有河南姨这样带头干事的能人自豪。心情大好,却被跑过来的母亲吆喝着赶紧出去,嫌我没穿消过毒的工作服,身上有细菌呢!

我发现母亲变了,开始讲究科学。母亲说都是宝婵娘教的,我看你也别劝她走了,她一走这养鸡场谁也玩不转。现在的世事越来越好,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在农村也能奔到好日子。母亲是合作社的股东,与河南姨关系密切,平时谁做了啥好吃的都不忘给对方送一碗,俩人的观点也如出一辙。

大春侄子回来啦?恁看俺们的鸡蛋都卖到南方去了,没准恁家吃的鸡蛋,就有恁娘亲手收回来的。恁可是咱村见过大世面的,俺还和恁娘说要过去看恁嘞!

河南姨一边同我打招呼,一边塞给司机一个白布包,嘱咐说刚烙的鸡蛋饼,要趁热吃。司机操着粤式普通话,说大姐真是个好老板,我下次还来你家拉啦!

本来约好一起在丁兆瑞家吃午饭,临到跟前听到堂哥在村里的大喇叭里喊叫,通知河南姨到镇上去开会。

堂哥是新任的村主任,晚上与河南姨一起来见我,说镇上成立了“养鸡办”,要把养鸡当做致富的一个产业,在一个村发展一个万只养鸡场,请河南姨来主持。看俩人的神态,准是已经答应了。堂哥提议河南姨只转户口不走人,河南姨当即反对,说户口一走,地就没有了,俺吃啥喝啥!堂哥表态不收她的地,河南姨还是不同意,说犯政策的事,也不能让恁兜着,再说哪天恁不当了,谁给俺罩着!

我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及至单独与河南姨一交谈,就不再劝她了。她说人得有根,只要她在小村里待着,女儿女婿就是遇上啥大坎大难,都有退路,大不了回来种地呗!后面的路是黑的,谁知道以后的世道会是啥样儿!兆瑞他爸为啥遭殃呢?那是早早把根断了,回到村里也没依没靠。

作为研究历史的青年学者,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河南姨的观点,但我顺她的思路想了很多。我同兆瑞哥说,就让河南姨留在村里吧,这样你就能记住乡愁,每年都可以带着孩子回来看她,让孩子体验城乡两种生活,其实也挺好。他想了很久,终于不再固执己见,只顾虑把老人家留在村里会让人笑话,落个不孝的名声。

这个问题解决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那个“内侄”,自被摘去造反派的光环后重新回家种地,一听说公家给丁铁锤平了反,也给丁兆瑞夫妇安排了工作,就一天来三趟,把丁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他死乞白赖要将他姑姑的灵柩移过来,葬在“姑父”丁铁锤的墓旁,说毕竟他姑姑是丁家明媒正娶的,只是没有拜堂。那个年代,娶出门就应该是夫家的人了。

丁兆瑞一家当然是严词拒绝,毫无余地。我从小见过各种乡村无赖,但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碍于他快五十的年龄,我将其叫到皂角树下,说把你姑姑迁葬过来,是不是把山西的原配也挖出来重埋,还有人家兆瑞的母亲百年之后埋哪?咱能不能给老辈的人留点体面,不再揭那疮疤呢?

祥娃跟了过来,扔给“内侄”一包烟,半笑半骂让对方滚蛋。“内侄”自觉无望,只好尴尬地离去。祥娃已经当了建筑工头,在村里也算个人物。他父亲被确定为害死丁铁锤的直接责任人,在祭坟仪式前几天被警察抓走了。

我的心绪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祥娃,他倒先开口了,说没见过丁家这么宽宏大量的人,他父亲被抓时河南姨让丁铁锤找办案人员,说没有那个疯狂的年代,也不会出那一茬畸形的人,前些年那鸡不叨狗不叼的丑事,根由千千万万,复杂得很,也不能把罪过都记在具体人头上。人家明摆着是为我爹开脱,你说我咋报答人家呢?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也许丁老爷子的在天之灵并不需要他的报答,而后人需要更多的思考。我俩在皂角树下扯了一些少年时上树摘皂荚的闲话,碰上有人打问丁兆瑞的家。一眼扫去,见是黑瘦黑瘦一个女人,穿一身很不合身的蓝卡其西装,手里拎一只黑色人造革袋子,拉链已经损坏,中间用塑料绳子捆着的。问她和丁兆瑞是什么亲戚,她支支吾吾,眼里滚出了泪水。我借机与祥娃分手,将女人带到丁家。

女人进门就给丁兆瑞跪下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呜呜的哽咽传递着戚戚的伤心。宝婵母女俩再三劝慰,才将人搀扶起来,擦把脸,喝口水,她仍然低头站着,怯生生地捏着衣角。

丁兆瑞至始至终都没认出她是谁,只有当她打开那个又脏又旧的手提袋,拿出我俩当年“丢”在山民家的收音机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她是谁,而丁兆瑞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前深山里那个白皙微胖的姑娘,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蓬乱的头发,无光的眼神,脖子上还有几道陈旧的伤痕,只有二十六七的年纪,看起来比河南姨还老,让人不禁要问:这到底是怎么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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