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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气发,天不应,日雾

雾谓之路。

——尔雅

涌起了雾。

阴阳之气乱而为雾,冬行夏令则氛雾冥冥,中国古代对雾历来没有太好的评价,现在那些飘荡的、泛白而轻柔的东西在四周游动,这边一团,那边一团,互相积聚汇合,拢成一片,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终于将前面的道路严严地塞实,直直地向人通压过来。刚才还滑晰铺展的田野,黑瓦白墙的农舍,这时全隐在黏稠的迷蒙之中,扑朔迷离,让人漂浮而慌乱。

―股腥气从车窗涌进,是雾的味道,很不愉快,很不舒服的气息。日本今年罕见的暖冬,使得本土的节气有点儿乱,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有人说今年、明年东京要有大地展,强度将远远大于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地震,不少公司已经做了防霍演习,让各家贮存食品和水……东京人不怕地霍,车站小摊上,吞食素面条的上班族照样晞哩唬嚕,良吞虎咽;地铁通道来来往往的脚步照样敏捷快速毫不迟疑:弹子房跳跃的小钢珠照样腾挪摒滚,涌出如水:暴走族的摩托照样横冲直闯,震聋发聩。的确,东京的人对大地隔三差五的晃动早已习已为常,就是把油瓶子晃倒,锅里的炸大虾照样煎得磁磁作响。

这就是司空见惯。要是搁中国恐怕不行,脚底下稍微有点儿感觉,防展棚就小蘑菇似地在外头支起来了……

陆小雨放慢车速,打开雾灯,摇上了玻璃。

对面有大货车开过来,同样小心而谨慎。错车的时候那个司机探出头来冲小雨大声嚷,说前面三百米有故障车,没有打任何标志,让她千万别撞上了。她说谢谢。司机很夸张地冲她笑了笑,她也向司机很夸张地摆摆手。

于是更小心地开车,于是汽车摇摇晃晃地更走不出速度。后座上的山田修子发出了声响,修子在说雾,说这讨厌的雾。日本人管雾叫厂,写出来都是汉字雾,念出来就是两码事了。这就像中国、日本两国人,看着都是黑发黄皮,都是五短身材,但一张嘴,一举手投足,就给人体味到那是俩概念,俩做派,截然不同。要不怎么一个叫中国,一个叫日本。

修子嗔着小雨到机场没有走高速,却绕道走这条乡下的路,耽误了事儿,小雨跟她说不是绕道是超近道,走高速早晨十回有九回要堵车,真堵了,在上头干着急,想下都下不来。

修子说早知道这祥不如动用健二的飞机。

小雨兑这样的天气,甭说飞机,连鸟也飞不起来,飞不起来的飞机就是一堆铁,没用。

修子不再说话,她对小雨这样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有些不习惯,但是小雨不想改变自己,她在拿钱干活上一向顺从惯了,唯独这件事,她不想从一开始就在她与修子之间确定下一种雇与被雇的雇佣关系,尽管她每天可以从修子那儿拿到三万日元的酬金,这对小雨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数字,这样的价码在全日本来说也难找到第二份,比她在歌舞妓町的小酒馆干一个晚上要挣得多。说到飞机,小雨知道修子的丈夫山田健二拥有一架漆成粉红色的直升机,这位大企业的代表常常是亲自驾机在东京,在日本的上空飞来飞去,这在交通拥挤的大都市,自有它的便捷,有它的不可替代,当然这也愦就了能在天上飞不能在地上走的急脾气。去年冬天,修子的丈夫就是用这架飞机把修子和她由东北部的甲田山脉接出来的,记得那天傍晚,飞机降落到东京文京区的楼顶上,那种居高临下俯视东京的感觉,让人有种超越人衰的恍惚,有种极不踏实的汽球一样的膨胀,小雨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在某神意义上可以说山田修子是小雨的朋友,修子不属于那种闲置的,无所事事的阔夫人类型,她是一个有头脑,有热情,充满活力,热衷政治活动的妇女。自民党?社会党?保守党?亦或是共产党?小雨不知道她的政治派别,她从没说起过,小雨不关心政治,但小雨知道修子是她所在选区推举的国会众议院议员,虽说国会的议员有五百多人,作为五百分之一实在不太稀罕,但国会中毕竟妇女有限,在国会大厅那一片灰暗的男众当中,修子醒目的装扮是其中亮丽的一抹霍光。竞选议员,需要实力,修子从政的举动与她那位颇有背景的丈夫有何瓜葛,不敢妄旭揣度,从另一方面看,一个妇女,敢在日本这个男性化十足的社会公开声称自己的观点,敢与那些舍我其谁,自以为是的骄横男人承起平坐,只这一点便让小雨很敬重了。

小雨是去年冬天在甲田山的小放馆遇到修子的。那天下了大雪,汽车停运,小雨陪一个朋友去度假,那是一个很谨惧的男人,他要求小雨和他相差一天离开,以遮人耳目。客人走了,小雨却进退两难地被困在小店里,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只是唉声叹气。山田修子也住在旅馆里,独进独出地很神秘,常有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让孙女扶着,冒着雪来找修子,在她的房间里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地说话。小雨觉着那个老太太像电影《望乡》里的阿崎婆,旅店老板娘说那的确就是阿崎婆,一个由南亚活者回来的另一个阿崎婆。

于是小雨想,跟栗原小卷扮演的角色一样,这个山田修子也—定是个杂志记者,甚至她们长得都有点儿像。

大雪封山,谁也走不了,寂寞的修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小雨搭话,在饭厅的桌上很冒昧地进行自我介绍。介绍过后的当天下午就端着小点心到小雨的房间来串门喝茶,这举止跟一般拘谨的日本妇女大相径庭,也不符合日本人的矜持,这大概就是山田修子的风格了。小雨告诉修子自己是中国人,是留学生,修子说她就喜欢中国人,她的外祖母就有着一半中国血统。由于外祖母的关系,两人就变得有些亲近,晚上,闲着没事,修子提了一大瓶子烧酒来找小雨对饮。日本人喝酒是干喝,用不着什么下酒菜,杯里搁个梅子,杯沿沾点盐就可佐酒。三杯酒下肚,小雨就感到了对方酒量的浅薄,修子脸色通红,眼睛细眯着,已经不大能睁得开,她背靠着窗户,在榻榻米上坐着,摆弄着手里的酒杯,一双腿伸得老长。看到小雨规正的日本坐姿,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她在美国华盛顿大学读过七年书,是个西方气昧很浓的女权主义者。

女权主义者让小雨惊讶,小雨想,有过七年美国生活经历,有女权见地的女子只能是将腿伸得老长,而不可能有其他的坐姿。

修子说,吓着你了吧?

小雨说没有。

修子说,我只要跟人一说是女权主义者,大部分人都是你这种表情。

小雨说她没有什么表情。

修子说,你瞒不过我,我经历得多了,女权主义,日本女人把它看作了洪水猛兽,看作是半疯的女光棍,说到底日本的女性总摆脱不了东方思维模式的束缚,这正是我们的可悲之处。日本的许多优秀职业女性并不愿意以女权主义者的面孔出现,尤其惧怕一女强人的称呼,你们中国何尝不是这样。

修子的话令小雨无言可答,她说在女性问题上,她没有过多研究。

修子说她是专门研究妇女问题的,具体说是研究二战期间日本***情况的。

小雨心里掠过一丝寒意,脸上现出几分不自在,她对修子说

这是一个艰难的课题。修子说的确很难。说日本当局至今不承认有由国家征集***的文本,说那些所谓的***都是由民间卖淫业带来的妓女与军队一同行动的。有劳动省官员宣布,当时不管是劳动省勤劳局还是国民勤劳动员属,都完全没有参与***的活动……她目前在寻找证据……除了事实取证外,下一步,她还要通过内阁外政审议室,到防卫厅防卫所图书馆查证资料……

看来,修子的调查遇到了麻烦和障碍。

不偾问她的年龄,从修子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小雨大概推断出,眼前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至少在四十以上了。四十岁的女人,在日本正是走出家门,干番事业的年龄。在日本妇女当中,敏龙卧虎,能人高人大有人在。

山田修子问小雨到山里来做什么,小雨说也是来搞调查,调查日本残留孤儿回国后的生活情况,准备写论文,她研究的课题也是二战范畴。

嘍子惊奇地说,中国人也研究日本的太平洋战争?

小雨轻声说当然。小雨说,这不是个愉快的工作,历史的疮疲会在我的手下再一次揭开,那汩汩的鲜血会再一次涌出,疼癱也会再一次让人战栗,……唯此,才能站在人类学的高度对那场战争给予分析和评价,才能将正义,和平两个词提高到应有的高度。

修子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修子说留学生的生活大概很艰难。小雨说是的,平时她在东京的一个小酒馆里打工,还帮着一些公司做翻译,以挣出昂贵的生活费和学费。有些话小雨没有继续说下去,适可而止地打住了。作为留学生,写论文,挣学费都曾经有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她是留学生的散兵游勇,她不属于任何学校,也不要再学任何知识,她只是要挣钱,大大地挣一笔钱,腰包鼓鼓地回到国内,**想干又爱干的工作。小雨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在一步一步地实现着她的人生计划,没有一天虚度,她不是没有文化没有档次的人,将来回国以后,她可以找一份很像样的工作,给年迈的父母在太湖边上买一栋房屋,给待业多年的兄长一笔启动的资金,给自己寻找一下如意郎君,郎君不必很富有,但他必须有品位……她相信,只要有钱,无论从生活还是事业她都会很成功,为此现在她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挣钱,在当人之前必须当鬼。小雨是个观念超前的女孩,她不是戴着老花镜读《烈女传》的老祖母,到日本八年,整个一个抗日战争,她不能白来。

小雨和修子在那个小旅馆里整整盘恒了两天,两天的时间,她们有机会作了充分的交流,直到修子的丈夫派人用直升机来接巍她,小雨才知道这位观念完全西化了的女性和报紙、杂志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个有着财团背景的职业政治家,一个能吃苦,肯于调査研究,尊重事实的女性。

前天,小雨接到了修子的电话,絛子请小雨帮忙,为一个叫作张高氏的中国老太太作翻译。修子对小雨的要求很苛刻,要小雨一刻不离地跟着张高氏,因为那个老太太是来自闭塞贫困的中国乡村,不但没出过国,连城也没进过,身体状况极差。修子说她让张高氏来,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各方面的安排都要很严密。

小雨说张高氏只是个姓氏,不是人名。修子说这个老太太姓张,叫奄氏,护照上就是这么写着的。

小雨想象不出一个农村老太太在垂暮之年,带着一身病,跑到外国来干什么。修子说张高氏是来吿状。小雨问告谁,修子说告日本政府,张高氏是***。

来者的身份出乎小雨的预料,小雨不想替修子作翮译了,也訧是说不想帮这个忙了,小雨说她没有接触这件事情的思想准备——

修子说小雨的话使她听到了发自中国传统男性世界的声音,她为小雨感到失望。她说,韩国的妇女团体杞经联合发出声明,要彻底揭露二战时期日本法西斯在韩国强征***的滔天罪行,一个叫金顺爱的老太太,已经带着一帮老姐妹找上门来了,要求日本政府承认战争罪行,给予每人两千万日元的赔偿。中国同样是受害国,日军对中国妇女的残害较其他国家有过之无不及,五十多年过去,残留下来的默默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已为数不多,到现在愿意抛头露面,站出来向日本讨回公道的人简直难得极了,张高氐是她做了很多工作动员来的,这是中国内地方面的代表,下一步,她还要找台湾的,菲律宾的,俄国的,荷兰的……修子让小雨不要太紧张,说跟张高氏同机来的还有张高氏的儿子张大用,生活料理方面还有她的儿子照顾,不会费什么事的。

修子说张大用是张高氏丈夫前妻的儿子,造纸厂的干部,修子跟张高氏的联系,都是通过张大用来进行的,张大用与修子的配合很默契,也很积极,这次陪他母亲来日本,决心为他受尽磨难的母亲和日本政府打场官司。

张高氏今天上午一点到达日本,小雨和修子要赶到成田机场接机,否则举目无亲,言语不通的张老太太下了飞机将是一团糟糕。

因为雾的缘故,两人一路上再没有话语,彼此的心境好像都有些沉重。

到达机场已经近十二点钟,北京的飞机还没有到达,据说那边的天气也不好。修子松了一口气,脸色有些活泛,建议去喝咖啡,小雨拒绝了,说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出口的椅子上安安睁静地坐会儿,万一张老太太突然来了呢。

修子说,张高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有性格缺陷,思维有小雨说她料到是这样。

下午两点,张高氏由机场工作人员搀着走了出来,她的儿子,胖墩墩的张大用推着行李车跟在后面。

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中国老太太,个头不高,头发干涩,表情木然,行动迟缓,那件崭新的的确良大襟褂子,一看便知是临出国门才套上身的,宽大而硬梆,配上老太太那张狭窄的小脸,显得很滑稽。相比较张老太太的儿子比张老太太要突出,一身宽大的灰西服,扣子齐齐整整地扣着,猩红的领带是那一片人中的亮色,一双眼很灵活,人还没有走出来,眼睛已经朝接机的人群扫射了。小雨枓定,这样的人物西服袖子上一定还得钉着商标,―看,果然。

修子拉着小雨迎了上去,很快她们发现有一批记者模样的人也呼啦啦冲了过去,抢在了她们的前头,这些人准确地将张高氏——严严地围住,将她和她那钉着商标的儿子隔开。亮光嗦嚓一阵猛闪,摄像机在不停地转,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连修子也说不请楚,也就是说在她们等待张高氏的同时,这些人也在等待,在她们的四周不动声色地悄悄迁回,肆机出动,跟打伏击战似的。

张大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被挤出来的他显出了慌乱,先用英国话喊:NO!NO!又用醋溜普通话说请让,最后换了老家语调,恁想干啥!没人理他。

被袭击的张高氏显出了处变不惊的镇定,她站在众人面前,冷冷地看眷黑呼呼通过来的镜头,看着一张张充满职业的冷漠的脸,没有任何恐惧和退缩。修子和小雨被挤到张大用跟前,同样不能靠近,张商氏完全成了人群中的孤岛,修子紧张地拨拉着众人,企图挤进去,但是做不到。张大用看到修子和小雨来接,大松了一口气,也不像刚才那般焦躁了,对小雨说,你是雇来的翻译吧?

小雨说是。

张大用说,日本人还很热情,来了这么多人。

小雨把脸转到一边,她不軎欢这个陪母亲来讨公道的张大用。

前面有人闽张窩氐这次到日本来,受助子哪个社会团体,最终要达到什么目的?问的人操一口流利汉语,简单明了,显示出了日本记者的功底。

张高氏目光直视前方,对记者的提问呈明显的不合作态度。

记者又问,你的丈夫年和家乡人对你的日本之行是什么态度?

张离氏仍是无动于衷。

小雨真怕张高氏张嘴,她知道,张高氏一旦张口回答第一个问题,就会紧接着跟上第二个、第三个,五花八门的问题会一直问下去,把人问得言词穷尽,尴尬难堪,就像是一层层剥你的衣服,不把你彻底剥光,绝不算完一样。日本的政治家们很有对付记者的方法,最根本的一招就是不张嘴,想不到张高氏也有此韬略,这倒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了。

张高氏的眼神发直,小雨看到,张高氏的目光在一个大而精美的广告上定格。

广告上的面碗热腾腾地冒着气,面上的叉烧肉,绿豆苗清哳而通真……

她把一切归结于那场雾,那场突发其来的,铺天盖地的雾。

张英是在黎明的时刻醒来的。她嗅到了一股腥腥的湿润气息,是平原上的雾特有的气息。张英感到脸上有水,身上潮乎乎的,她活动了一下腰身,抬眼望,周围一片茫茫的白,一切都兔浸泡在水里。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只记得为了摆脱日本军的巡逻队,他们一路急奔,趟过刷马河,来到了这片麦地。依着李金荣的意思还得往前走,至少要穿过北面那条公路才可以休息。但是霍文玉走不动了,他说再不歇他的脚就要让他疼死了。张英也说歌歇,都到下半夜了,料不会有什么事。李金荣看了看左前方黑沉沉的公路,听了听身后的水浼声,要说什么,就在李金柴犹豫的一刹那,张英和霍文玉两个人躺在地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现在,醒来的张英坐在田埂上,面对着浓雾一脸茫然。她紧了紧腰间的皮带,皮带的环扣发出叮咭的声音。

皮带是她离开县大队到根据地参加培训时郭队长送的。郭队长是县大队二分队的队长,是张英的救命恩人。郭队长把皮带给张英的时候告诉她,这是缴获的鬼子物件,是一条地道的军用皮带,系上它才像个八路女干部。张英接过那条皮带,心里突然冒出一股说不瀋的滋味,脸有点红……古铜色的带子,沉甸甸的,柔软而坚韧,闪亮的铜别扣,威风又气派,张英在郭队长的目光下把皮带扎上了,张英立刻就变得很老练,很有水平。

来到根据地,张英发现培训班的同学并不是谁都有皮带,穿花袄、穿土布对搛褂和缅裆裤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系皮带的张英在学员中就显得很精神,很出色。张英想将来抗战胜利了,她也要系着它,不解下来,就像培训队给他们上课的女老师上衣口袋里老别着一杆钢笔一样,很学问,很进步。张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在身上别钢笔,至今为止,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裉据地十五天的培训毕竟太短,十五天以后她和其他学员将被分配到敌人后方去,分散到各个村落,配合部队做群众工作,粉碎敌人的五一大扫荡。其实她对革命的许多事情,包括自己的名字张英还很陌生,也只是在根据地,她才知道有延安,知道除了县大队以外还有八路军和新四军。

张英原来叫张鱼儿,生她那天爹在滹沱河里逮了一盆小麦穂鱼,娘在灶台上烙了一摞玉米面薄饼子,全家人兴致勃勃地等着吃饼子裹小鱼儿。小鱼儿刚熟,她就落生了,让娘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爹指着她说这就是一条滹沱河里捞来的小鱼儿,于是她就叫了鱼儿。后来爹死了,娘也死了,两个兄弟也死了,是被日本人活埋的。那天县大队正好从村里过,见她还有一口气,郭队长就把她从死入坑里挖出来,从此她就跟上了县大队的二分队,铁了心要打白本为爹娘报仇。不久县大队把她送到了八路军渉县裉据地,接受培训,培训班女老师在登记的时候,将张鱼儿改作了到了根据地,张英发现培训班的同学并不是谁都有皮带,穿花袄、穿土布对襟褂和缅裆裤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系皮带的张英在学员中就显得很精神……

张英,老师说张英是一个很有生气、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一听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革命干部。

老师叫李英。

从此,没了张鱼儿有了一个张英。

大雾中的张英顺麦垄爬了几步,看见了霍文玉和李金荣。霍文玉的脚昨天晚上让河边的苇子茬扎烂了,此刻正抱着伤脚龇牙咧嘴。李金荣从霍文玉的裤角上撕下一块,让霍文玉包了,霍文玉每了半天包不上,李金荣看不过眼,拽过霍文玉的脚三下五除二地缠,疼得獯文玉不住地哼哼。张英看见霍文玉的脚占漱辦出奇,姑飨的脚还秀气,心想,到底是读书的,连脚也长得很文明。举金荣吿诉他们,黎明时候顺着公系过去了一队日本兵,大约是一个小队。霱文玉问有危险没有,李金荣说没事,常规的巡逻罢了。

李金荣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人活络也英俊在县大队当侦察员,听得懂日本话,也有些保长朋友,跟谁,不论男女,都喜欢勾肩搭背,喜欢攀亲带故,认下的千姐十妈干妹子,不下几十。张英不待见李金荣尤其不待见他那双服睛,那双眼睛太水,总是滴溜溜乱转,转到女人身上带钩。女人们喜欢他,爱跟他打情骂俏,爱没大没小地开些很过头的玩笑。抗战前李金荣是窦庄的货郎,走街串巷,对平原几十里内的村村落落,家家户户熟得不能再熟了。参加革命后,各村都有他坚固的根据地,有一回鬼子包围了对各庄,将李金荣围在其中,李金荣是从老赵家新媿妇被窝里跑出去的,新郎官还帮着他跳窗户……

霍文玉是保定师范的学生,小白脸,一介文弱书生,文弱并不等于没有激情,他抗日的热情毫不比苦大仇深的张英差,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襄尸,这是他常说的话。这些话张英不会说,李金荣也不会说,这都是文化人的语言,可霍文玉能说,并且拍着胸脯说得慷慨激昂。霍文玉也在裉据地参加了培训,踉张英一起分回县大队,李金荣泰郭队长命令来接应他们,他们在临州东边的娘婊顶会合,所要到的目的地是离此三十里外的尚村。

雾大,是极好的掩护,齐腰的麦子藏不住人,有了雾就大不一样了。霍文玉说借着雾气可以沿着公路走,这样他的脚会轻松一些,赶早饭前说不定就能到尚村。李金荣说还是走河堤,沿河安全,西边二里是王庄,要是没情况,他们可以在王庄美美睡个大半天,赶天黑从王庄出发,上半夜到尚村没问题。张英问李金荣在王庄是不是有熟人,李金茉斜着眼睛瞄着张英说当然有,张英看者李金荣那眼神越来越不正经,就不再理他,李金荣得寸进尺,说三庄的熟人长得跟张英一样,柳叶眉,杏核眼……

张英呸地啐了一口。

听了李金荣的建议大家就沿着河堤走,右手是大田,左手是河道,真有情况,可藏可退,百无一失。四周死一样的静,三步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空气中有水滴溧浮,黏湿而闷热,张英用手拨拉着那些乳白色的黏稠,背着行李卷走在前面,中间是一瘸一拐的霍文玉,李金荣掂着枪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霍文玉说,雾真大。

张英说,真大。

李金荣严厉地呵斥他们,不要出声。他的呵斥比张英和霍文玉的声音还大,张英没有跟他继续争辩,张英当时很困,脑子有点犯迷糊。

就是到了后来,到了几十年后,张英也还是想不明白那天发生的情景,她一直怀疑走在前面的自己是否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如果说她不请醒,那么霍文玉呢,李金荣呢,张英很后嗨没问问他们那时在干什么没有机会了……

与日本人的相遇是出乎意料的,在河堤上,张英和对面而来的鬼子几乎撞了个正着,双方都吓了一跳,鬼子张大了眼睛,没反应过来,张英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退后半步,后边的霍文玉毫无准备地扑到她的身上。张英看到眼前的鬼子是两个,一个是细高挑,戴眼镜,一个是五短身材,黝黑皮肤,两人的身后还有人影在晃动。

澶遇了鬼子的部队!

还没容张英细想,戴眼镜的鬼子已经端起刺刀,呀地一声桶了过来。

张英感觉到一道寒光,凉风直扑脸面,眼前的昇忽地变得弥乱,她本能地一闪,刀尖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另一个矮个的刺刀不失时机地从她的侧面扎过来,这是她没有防范的,在刀就要刺进她身体的刹那,李金荣的枪响了,矮个鬼子应声倒下。戴眼镜鬼子一愣,这时张英听到李金荣的命令:下堤,钻麦地。

张英弯腰就势一滚,从堤上滑下来,没容她站起,那个戴眼镜的鬼子也跟着扑下来,从后头一把抓住张英,两个人在麦田里撕打翻滚起来。

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鬼子……

都是从雾里出来的。

这场讨厌的雾掩藏了张英们,也掩藏了自本人,因为雾的缘故使双方近距离相遇,产生了一场恶战。

雾到下午才散。

张英和霍文玉被日本人关进王庄的一个土窖里,背靠背地绑着,动弹不得。土窖潮湿肮脏,有股子呛鼻的粪尿味和烂白菜味,让人一阵阵头晕。张英的手割了很深很深一条口子,露着白骨,是用手描住了敌人剌刀的缘故,要不那把刀就会剌穿她的胸膛。当然她也没让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占了便宜,她把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下一块向来……李金荣的腿和肚子都挨了枪,否则他绝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敌人在捆李金荣的时候他用鬼子话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个鬼子先是发愣,接着像架大爷一样把他架走了,只把张英和霍文玉弄到土窖来。张英不知道敌人会把他们怎么样,也不知道李金荣在哪儿,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日本人不会轻

易放过他们,他们是抗日的干部,他们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给了日本人,她身上那根皮带,表明了她不是一般的妇女。

霍文玉用头抵着墙在轻轻地哭泣。张英问霍文玉哭什么,霍文玉说他的脚疼。张英看到霍文玉的脚全胂了,连着小腿肚子肿得透亮,不像腿,像冻坏了的大萝下。张英说,你不是脚疼,你是害怕了。

霍文玉没有吭声。

张英说,其实我也怕,待会儿会更疼……

霍文玉说要是敌人动他这条伤腿,他怕吃不住劲儿。

张英说,吃不住劲儿能怎么样呢。

霍问玉说,是啊,也没什么好说的,咱们知道什么呢,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到现在还没到达目的地和组织接上头呢,就是如实说了,日本人也不信。

过了许久,霍文玉又说,我今年二十一。

张英说,我十七。

霍文玉说,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就担心我妈。

张英说,我屋里谁也没了,一只黄狗,朝鬼子叫唤,也给打死了。

霍文玉说,死一定很疼。

霍文玉说,要像文天祥那样死也值,在十字路口当众砍头,千百年后人们还记得,还是个话题,说不定老百姓还会给咱们立个碑。……就怕咱们死了没人知道,悄没声的,三个大活人从根据地出来就没了结果,别人以为咱们当了逃兵,其实咱们是死了,当了没人知道的文天祥……

张英说,俺爹俺娘俺村那么多人都死了,不是也没人记着他们。霍文玉小声说,我不想死。

张英说,我也不想,可这回是死定了。

霍文玉说,……能不能不死……

张英没有说话,她想,霍文玉,有着一肚子的学问,有着一双女人一样秀美的脚,真死了,那脚也就死了,可惜了。又想到了李金荣,她不知道李金荣在被逮住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日本话,敌人将李金荣单独提出,为的是什么,张英感到了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撕裂,内心深处存在着隐隐的不安。张英明白再没有比死更简单的结局了,张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毕竟,死不如活着,活着还可以系表现革命的皮带,还能见到耜队长,死了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怕半死不活……

天上有个好月亮,月光透过破窗照进土窑,照在张英和霍文玉身上,轻轻地抚摟着他们,张英将身子轻轻地靠在霍文玉满是汗湿的脊背上。霍文玉没有反应,他难得地睡着了,他那张布满泪痕脏兮兮的脸,在睡梦中渗出了无限的恐惧。

这一夜,张英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鬼子把他们押到一座祠堂里,李金荣已经先他们而至,李金荣半趴半跪地倒在地上,蜷著身子,身下是一滩血迹,一条大狼狗,近在咫尺地蹲在他的对面,吐着舌头,哈哈地喘着气。见到张英,李金荣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有改变一下他别扭的姿势。

敌人通过翻译,问了他们一些事情,张英和霍文玉一概回答不知道,不是硬抗,是真不知道。敌人也不再多问,他们把霍文玉换粗绳反绑起来,霍文玉认为他最后的时刻到了,挣扎着喊了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细细的,一点也不雒壮,不坚强,给人的感觉像是和谁商量要不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样。还待再张嘴换一个口号,刷地一下,已被吊上房梁,绳子勒进霍文玉的伤脚,还没怎么样,霍文玉便杀猪一样地嘹叫起来,那声音比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多了。鬼子用编着铜丝的硬鞭,一下一下柚在霤文玉细嫩的皮肉上,霍文玉的嗪叫更为尖利刺耳,不像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张英明白,霍文玉从来没受过这个,这一定比他的脚疼更厉害,再抽几下,他大概就真吃不住劲儿了。她为霍文玉捏了—把汗……地上的李金荣吃力地抬起半个身子,看着梁上的霍文玉……鞭子落在霉文玉身上,没几下,霍文玉的喊声就低了下去,身下的砖地上滴满了点点血迹。

狼狗慢慢地走过来,一点一点地舔看地上的血。

李金荣将头抵着地面,不再抬头。

鬼子头目举着刀向张英走过来,张英知道现在该轮到自己了,她脑海里浮起了爹娘的影子,浮起了村里老老少少被活埋的几十口的面容,她的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心里发誓:打死也不能向鬼子求饶。

鬼子更近地走近了她脸上突然冒出了猥琐的狞笑,先是很温柔地解开了张英腰上的皮带,紧接着疯了一样,用刀尖挑破了她的衣服,挑断了她的裤带,她的裤子哗地一下褪到了地上。张英大叫一声,本能地蹲下来,将身子蜷缩在一起。敌人将她提起来,让她直立地面对他们,张英脑袋轰地一下懵了,昨天晚上她想到了这一层,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局面,这简直是比挨皮鞭更残酷的刑罚,与其遭受污辱,不如去死!张英愤怒极了,她的手被捆着,就用脚踢,一边踢一边叫骂,不住地往鬼子脸上啐唾沬。张英越挣扎,鬼子越来劲,兴奋地嗷嗷叫着,顷刻间把她剥了个精光。少女白皙的肌肤,尖尖的Ru房,平展的小腹,神秘的**,无遮无挡地裸露在滿是血腥味的祠堂里,裸露在日本鬼子面前,也裸露在她的同志面前。

敌人扑上来� �把她掀倒,抓住两条腿,拖至阳光下,将腿一左一右绑在院里的两棵榆树上。于是,女性最隐秘的部位变得最为暴霍和突出,变作阳光下无遮无挡的牺牲,张英羞愤极了,无奈极了,她搜罗出最难听、最恶毒的词汇来咒骂眼前这些畜牲。鬼子头目用戴了手套的二开始抠挖她的下身,疼痛使她的心底产生无限悲凉,从小娘就跟她说过,女人的屁股只能给两个人看,一个是娘,一个是自己的男人,现在……这些既不是娘也不是自己的男人的畜牲们不但看了,还摸了……

鬼子头目将沾了血的手套举起来,得意地端详,高兴地哇啦哇啦嚷着什么。张英的眼里浸满了泪,十七岁,她对子生活还是—片朦胧,但她知道,这最珍贵的应该给她未来的男人留着,为这个她应该用生命做监守,但是现在她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张英哇哇地大哭起来。

与张英搏斗过的戴眼镜的鬼子被推到了最前面,他的胳膊上缠着纱布,脸上还有一道道深深的抓伤,面对着被绑在树上的女俘虏,他泛起一种复仇的欲望,众目睽睽之下他很快褪下自己的裤子,挺着家伙朝张英张开的股间截过来。张英本能地躲闪者,扭动着,眼镜进入了几次没有成功,敌人轰笑起来,眼镜很恼怒,照着张英的腰胯猛踢。两个鬼子按住了张英,一个鬼子将拴在树上的绳子更紧地绕了几圈,这下张英想挣也挣不了了。眼镜将他那个东西不折不扣地全部插入,两手抓着张英的腿,恶狠狠猛烈地抽动,鬼子脸色青绿,脸部的肌肉抽搐,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光天化日之下,整个是一个狰狞的魔鬼。

张英难受极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撕裂了,脑子崩散了,周围一片黑暗,太阳已经不足照耀她了,她已经不会哭了,高声叫着:杀了我吧!

没有人杀她,敌人要一个一个地来。性饥渴的日本兵早已按榇不住,纷纷开始解裤带了,很快,半裸的兵在树前排成了一队,他们不安地跺着脚,他们躁动地叫着,催促着正在进行的同伴,终于,他们不能忍耐了,他们一轰而上……

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华北平原一个叫王庄的祠堂里,在大雾退尽的一个晴朗上午,在徐徐微风中,抗日女干部张英遭到了空前的蹂躏。

两棵榆树为证。

对中国男人来说,最具污辱性,最具桃战性的语言是:***。

没有任何一个中国男人听到这样的挑战不跃起反击,尽管语言的污辱与事实没有任何关系,就这中国人也断断不能接受,这是最恶毒、最让人不能容忍的轻蔑,是对人格最下贱、最耻辱的践踏。现在,这种轻蔑,这种践踏已经不是语言,它成了事实,就在中国男人的眼皮底下,就在这充满着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的祠堂里……

霍文玉在昏迷中。

暂时被敌人遗忘的李金荣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台阶上,他艰难地站立起来,捂着肚子拼足了力气大骂:

我操你们日本人的妈

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肠子突然挣破伤口,从肚里诵出来,呼呼的,不可遏止地流泄,乱糟槽的一大团。鬼子头目问翻译李金荣在喊什么,翻译说李金荣要和日本人的母亲ing交。头目一个手势,两个敌人过来用刺刀撬开了李金荣的嘴,揪出他的舌头,将那块灵活的小肉从裉部割了下来。李金荣口喷鲜血,捂着肚子还在不屈不挠地骂,声音变得模糊不请。挑在刀尖上的舌头在颤动,那无音的咒骂比任何言语的诅咒都惊心动魄,都入骨三分。

敌人划开了李金荣的腮。

狼狗企图扑向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肠子,被头目制止了,他不想让李金荣立刻就死。

第十四个鬼子离开张英身体的时候,张英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变得奄奄一息了。

鬼子将赤身裸体的张英拉回土窖,将她和霍文玉、字金荣关在一起。满身污秽的她躺在土地上,呈昏迷状态。霍文玉爬过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了,他看到有什么东西随着一股黑血从张英的下身里掉出,他很害怕,向李金荣求救,李金朵躺在墙角只剩下了出气的份儿,那些被乱七八糟的肠子像一堆蛇一样地淌在土窑的地上,沾了脏土,成了一堆收拾不起来的下水。李金荣的嘴唇往外翻着,腮上露著牙,已经脱了人形。霍文玉看了半天李金荣,又看了看张英,看着从她身下不断向外冒出的血,他发现,从张英身体里掉出的是一颗机枪的子弹。接着三颗四颗,

整整的十九颗……

天哪——霍文玉用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伤腿上。那条腿已经没有了疼痛。

后半夜的时候张英醒来了,她触到了自己光着的没有任何感觉的下身,借着星光她看见了坐在身边的霍文玉,也看到了墙根的李金荧,她招呼霍文玉再近一些,霍文玉趴在她跟前,问她要怎样。她让霍文玉杀了他。

霍文玉说,日本人说了,明天早饭前就把咱们都杀了。

张英说,这样最好。

天亮了,还是有雾,华北平原春末夏初习惯性的大雾。

他们三个人被拖到村边的大坑旁,绑在木桩上。这是一个干枯的水坑,坑里满是脏土垃圾,一只身体已经开始腐烂的野猫,一堆奥哄哄的鸡毛,一副用过的烂棺板,一群闹轰轰的绿头苍蝇。这不是什么美丽地方,作为死的场所,未免遗憾。李金荣被绑在柱子上,脑袋低垂着,肠子在地上拖了有几尺长,仿佛那不是从李金荣身上棹出来的物件。李金荣的眼神已经近乎散了,一丝气息在鼻腔悠悠迂回,似有似无,严格说他已不能称之为人。

霍文玉面色苍白,浑身不停地颤抖,他的脚已经变黑,大概是永远好不了了。他注意到了眼前的环境,也注意到了空旷的四周没有一个中国观众,事实印证了他的最怕,也就是说他将在这个肮脏的土坑里无声无息地默默死去,与那只半烂的花猫,与那来历不明的棺材板和那些一看就为之恶心的苍蝇为伍,成为它们中更为恶劣的一个……没有谁知道他,没有谁祭莫他,更没有谁为他作证,他的壮烈殉国只有他自己知道,跟英雄当众慷慨赴死不能相比。他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不是害怕,是可惜,为自己年轻的生命可惜,这种可惜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张英自始至终闭蕾眼睛,她不能迈步,她的下边还在汩汩流血,小膻内涨涨的,很沉重,还有多少子弹在里边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解脱了,她将驾着这轻柔的雾上路,去追寻她的父母亲。她感到轻松,甚至脸上带了些许微笑,这让敌人迷惑。

鬼子要用刀劈了他们。

随便怎么死,已经用不着在乎。

雾在周围飘荡,轻轻地,轻轻地掠过地面,像要安慰他们,很快将那个不堪睹目的坑填满,像一坑沸腾的雨前的云,在无声地滚动。听到了短促的命令,听到了身后抽出军刀的声音,听到了敌人的喘气,周围的空气凝滞了,张;英感到头皮发紧,颅腔内嗡嗡作响,一股气息屏住,再不能呼吸,这大概就是死了。她听到霍文玉在叫她,还没待她睁开眼睛,就有黏热的东西喷溅到脸上、身上,腥腥的浓烈的臭让她窒息,赶紧睁眼,她看到李金荣和霍文玉已一劈两半,黄的白的紫的,色彩斑斓地凝固在柱子上。他们的头颅还是完整的,完整的头颅上,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她。

张英啊了一声,昏死过去。

这个张高氏啊——

小雨真不知道该拿老太太怎么办。张高氏怕听日本话,只要周围有人用日语说话,她就吓得哆嗦,就不加思索地要回家回她的南大河去。老太太给小雨的感觉,整个是一个大混乱,乱得有时把小雨也绕得稀里糊涂。

有人问她当***的事,她说屋里的农业提留税有六七年没交了,她从日本回去了一定补上。问她当年是怎么让日本兵掳去的,她说是下雾,下了整整一年的雾,庄稼都泡在了雾里。问她在日本人手里受了怎样的蹂躏,她说闹蝰啊,扑天盖地的虫子,撞得人睁不开眼……

小雨说张高氏的脑子有问题,不是一点问题,是大问题。

修子说是到日本的缘故,到这儿以后老太太的病情加重了。要帮助她习惯环境,减少刺激,慢慢恢复记忆,恢复正常思维。

小雨认为在这里,张高氏永远不会恢复正常。

张大用说他娘的事尽管问他,他完全能替他娘做主。

修子要小雨多陪着张高氏说话,使她愉快,让她的猜神充分放松。

张高氏的状纸通过民间团体已经提前上递给日本政府,上面有张高氏按下的鲜红手印,有张高氏被俘虏以后,辗转三地,从河北到山西到河南,和其他十五名中国妇女在日军营地饱受日军性摧残的经过。状纸的末尾,张高氏除了要求日本政府赔礼道歉夕下,还要求给予战争个人损失赔偿费三千万日元。三千万估计不是张高氏的本意,乡下老太太感受不来这笔钱的多少,估计是日本民间提出的数字,想必也有张大用的参与在其中。小雨从修子给的材料中读到了那些已经远去了的触目惊心的事实,那些字字血声声泪难道就值三千万,就打发了张高氏一生的幸福?张高氏在日本人手里,从精神到肉体都受尽了折磨,丧失了生宵能力,落下了一身病痛。不能生育的中国农村妇女,注定了她一生的孤独与凄凉,注定了她的贫穷与不幸。

三千万!小雨目前靠陪酒挣下的积蓄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这个数字。

张高氏有时沉默寡言,有时滔滔不绝,情绪不稳定。浓重的山区口音,让小雨听起来颇为吃力。在宾馆里住宿,修子安棑小雨和张高氏同住一室,小雨提出张高氏和她的儿子在一起会更好。修子悄悄对小雨说,你不要指望那个儿子……

儿子也没有要和母亲同住的意思,他反复地问小雨,眼下他们住的这个桧树庄是不是五星级。小雨说不知道。张大用说,她们要是不安排我婊住五星,我不答应她们。

到达的绉天下牛,小雨领着张高氏到宾馆的露天温泉去洗澡,面对着一池淡绿的散发着药香的温泉,老太太抱着胳膊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她反复说,池子里有绿色的肚肠随着水波滑动。这话听得小雨有些毛骨悚然,她舀起一,水,顺着张高氏的肩淺下,温热的水流过老太太那干瘪的胸,流过那寻不出任何温柔的肚腹和干枯的双腿,顺着一双被缠过的小脚淌在地上,变得凝重而冰冷。小雨看到老人的一个Ru房已经残缺不全,塌陷的腹部更是伤痕累累,子宮的颈口已垂出**,黑紫糜烂……

几个原本在池里泡着的日本老太太见到张高氏,匆匆地从池里逃出,像见到什么瘟疫,套上衣服走了,其中不乏张高氏的同龄人。小雨想,当年张高氏在日本军人身底下苦苦挣扎的时候,这些匆匆逃离的女人大概正在东京的街头为远行的军中丈夫或儿子求缝1万针,祈祷自己家中的男子在支那战场的平安。现在她们都逃离了,逃离得那样快捷,那样心安理得。

绿色的池水中只剩下了张高氏与小雨,水的浸泡使老太太想起了什么,她靠着池壁,望着西天的落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泡澡。小雨问她第一回是在哪儿,张高氏说是在河里,在一条叫作孤女川的河里,那年日本投降,大撤退……

张高氏的思路这会儿似乎分外清晰。

张高氏说在慰安所的营地她被叫做商。日本人都这么叫她,高,除此以外她没有别的名字,她还记得她左边的姐妹叫做西,右边的叫做劳库两个人都是从南边俘虏过来的。

小雨告诉张高氏,西、高、劳库不是人名,是三个数字,4、5、6。

张高氐说,……俺一直以为他们把俺当成了姓高的。

单独和张高氏在一起,小雨发现张高氏的思维并不混乱,人多,她一紧张,就会答非所问。她给老太太细心地搓洗着身体,开始她还尽量避免碰撞那些疤痕,但很快,她发现这样做的徒劳,张高氏满身伤疤让她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洗过澡的张高氏回到自己的房间,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穿着小雨送给她的―套内衣,高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内衣是旧的,是普通的样式,张高氏却很为这身衣服激;动,她摸着领口的花边说她一辈子也没有穿过这么柔软这么鲜亮的衣服,她说就是他们村村长的老娘也没穿过这,日本的女人真有福气。小雨说内衣是中国制造的,现在的中国女人,里面也穿这种衣服。张高氏表示不能相信,说这样贵重的衣裳一定要很多钱。接着,张高氏把内衣脱了,说好衣服要带回去。小雨说是旧衣服,用不着多么珍惜,要是张高氏喜欢,回去的时候她可以再送她一套。张高氏还是舍不得,特别是将这么好的衣裳穿在里头不理解,觉着可惜了。

小雨感到,这个时候,张高氏才露出了她中国农村妇女的情态,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大娘。

晚上,修子要给张高氏接风。

张大用对这顿饭早早就盼望了,他对小雨坦白地说他从来没吃过外国饭,外国饭一定很洋,很奶油。他要小雨提醒他,不要在外国的饭桌上闹出什么洋相来,又问怎样使用刀子和叉子。小雨看着张大用袖口的商标说,你还是把这个拆下来。

张大用说,为什么要拆呢,这可是喜士名牌。

小雨没听过喜士,张大用说她孤陋寡闻,告诉小雨喜士是他们省城的名优产品,这一套衣裳,两百多呢。小雨说,两千多也犯不着把牌子亮给人看。

张大用犹豫地说,依着你那就拆?小雨说,随你。

晚饭就在桧树庄的餐斤,桧树庄各样的料理馆子有好几个。大斤里有记者,他们一出现,那些人就哗哗地照相。修子不怵这种场面,她微笑着,跟认识的记者打着招呼,很关心地护着旁边的张高氏,既高雅又温存,小雨觉得这作派,很有做戏味道,她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张高氏又进入了她的混沌状态,表情变雩很木,机器人一样被修子挟裹着往前走。张大用昂首挺胸,迈着中国人特有的八字步,走得很扎实,很悠扬。反到是小雨,不知自己是千什么的,举手投足都不是地方,难受极了。

四个人来到餐厅,定了个很中心的座位,记者们有的走了,有的在等待,伺机要和张高氏及张大用说话。修子交代张大用和小雨,一定要注意张高氏材料的保密性和事情的独家专断性,不能让张高氏单独与任何新闻媒体接触,这是一条纪律。小雨看着修子的严厉表情,感觉到眼前的修子和在甲田山小旅馆里喝酒的修子完全是两个人,如同发现了张商氏农村老太太的本色一样,小雨也发现了修子日本政治家的精明、干练和把握事情的积极主动。

修子没跟谁商量,自作主张地给大家一人要了一份煎牛排。侍者问及牛排的老嫩,修子仍旧包揽民意,说要嫩的。

张高氏低着头,闷闷地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张大用的眼睹已经明显不够用,富丽的厅堂,雪白的桌布,闪亮的餐具,幽雅的音乐,还有周围的鲜花,溧亮的小姐,应该是外国电影里才有的,现在都成了真的,成了他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现实。张大用的嘴张着,看看东边,看看西边,转过头又看看后边……他真是开眼了。

送来了开胃酒,在修子的动员下张老太太抿了一口,嫌酸,不喝了。张大用为跑堂的没把他的酒斟满而不高兴,对小雨小声说,没看出来么,日本人小家子气,这大杯,就给一口酒,是不是看咱穷。

修子听不懂中国话,问小雨张大用在说什么,小雨说没说什么。修子说,他的嘴明明在动,也发出声音,你怎么说他没说什么,你是翮译,不是替我取舍的秘书,只要他说,你就应该替我翻。

―句话把小雨噎得说不出话,小雨完全明白自己打工的身份,修子要求得对,人家雇的是翻译机器,不是合作伙伴,在这里她只有听从的份儿。但不知怎的,在张高氏这件事情上,小雨老是摆不准自己的位置。比如眼削这顿饭,从一坐下,她就在担心张离氏能否吃得了这顿洋饭,她认为修子这样虚张的铺排效果不如一碗普通的拉面,这个日本的女人实则是不了解中国,也不了解妇女。煎牛排,别说是张离氏消受不了,就是她自己也有些勉为其难,甭管是老的还是漱的。

张老太太当然不会为即将端上的食物伤神,她看着这玻璃宫殿一样的房子只是紧张,周围上下一片亮晶晶,晃得人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清,就像靠山屯那场雪,像老孙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牛排上来了,很嫩,带着丝丝的血,火候是无可挑剔的准确。面对那些刀叉,老太太有些茫然无措,修子很耐心地指导张高氏先用刀切,再用叉挑,又替张高氏叉了一块送到老太太嘴边,张高氏刚要张嘴,闪光灯一亮,有记者恰到好处地按下了快门。张高氏吓了一跳,一块肉含在嘴里不知怎么办好。絛子对那个记者很礼貌地点了点头,小雨明白,对修子而言,张高氏本人并不重要,请张高氏这个从未接触过煎牛排的乡下老太太来日本,来餐厅这件事本身,才是内容的核心,才是重中之重。在修子的刻意安排下,从张高氏吃牛排到状告日本政府,便有了只可意会可言传的另一笔,有了弦外之音。

张高氏笨拙而执著地切着盘里的肉,肉的内部是鲜红细嫩的,血水随着油花渗出。看着盘里的内容,小雨一口也吃不下,她想起张高氏材料中控诉的种种,阳光下曝晒的妮(号),咬断敌人脖子的西和那随着手雷而崩逝的劳库,血和肉的迸发,水与火的煎煞,面对这块冒血花的红肉,想来张高氏是难以下咽的。

张高氏并没有小雨想得那么多,她扎起一块块肉,亳不含糊地填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修子问她味道能不能习惯,张高氐说,她们村穷,很少吃肉,特别是牛肉,几乎是没吃过,牛要耕地,一老了就赶快卖,谁还舍得杀了吃肉。

张高氏说的是实话,老太太吃了自己的一份又吃了小雨的一份,仍旧意犹未尽,还在耐心地等待蓍下一道菜的到来。张大用对这块血丝乎拉的肉不感兴趣,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简直就是茹毛饮血的生藩,假模假式地在火上过一下就端上桌了,没熟么,

真是哄老外哩。张大用不吃,他等着,下一道菜该不会再是生肉。小雨告诉他,这顿饭就到此为止了。张大用眼睛瞪着,他不理解,在这样阔绰的资本主义,怎的就上一个盘子,在中国农村,再穷,坐席也是有讲究的,没有七碟八碗,没有几荤几素,能叫请客?张高氏也很奇怪,只吃了两块巴攀大的肉,怎的就为止了呢,盘子里那拈粘糊糊的汤,那坱不够塞牙缝的炸土豆和那朵怪模怪样的绿叶子,难道也能算作饭?

修子看出了张老太太的遗憾,问老太太还想吃什么,张高氏不加思索地说,面。张大用也说想吃面,吃然面。

修子问什么是然面。小雨说就是干面。修子为两个人又要了意大利面。张大用问刚才的生肉是哪个国家的。小雨说法国。张大用说,先是法兰西,马上又意大利,这一会儿咱们在饭馆里跑了两个国家了。

通红的意大利面来了,张大用内行地说,就是西红柿炒面,咱们吃过。迫不及待地用叉子祧,都滑下去了,赶紧改用筷子。吃了两口,皱眉了,说是面条坏了,有一股馊臭味。小雨说面里放了子一文,是子一文味儿。张大用说,好好儿的面,胡搁什么芝士酱,法国人傻,意大利也不行。

小雨怕把老太太撑着,提醒说,吃不了可以剩下。

张高氏说,这是粮食,咋能随便槽蹋。

修子没有表情地说,能吃就尽最吃。

小雨感觉到修子并不关心老太太,老太太的好与坏其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女权主义者,在修子眼里,在女权大帽子下的女人都是一个符号,就如同4、5、6……她关注的是展示观点的事件,不是具体的李四、张三。小雨相信,如果张高氏再提出要一份什么吃食,修子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张商氏吃得越考究越多,与她的生活反差越大越说明修子所做的这件工作的重要和迫切。小雨知道,明天的小报、电视一准会出现张高氏今天吃饭的情况……

离去的时候,修子告诉小雨,明天与媒体见面,张高氏一定要穿她的中式大襟灰褂子。

事无巨细的修子啊,了得!

慰安营地房间有限,她们三个人被安排在二号大房间里,并排三张床,每天各出各的勤务,互不干扰。西、高、劳库,进来的兵手里拿着条,按号对人,从没出过差错。

三个被踩躏的女人彼此从没有交谈过,她们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如同三块没有生命的肉。她们已经没有了思维,没有了喜怒哀乐,她们的精神巳经死亡,形式的存在只是尸体还没有腐烂而已。

尸体间是用不着交谈的。

慰安所内关押着十几名妇女,除了高来自华北,其余都是从江南修水战场俘虏的国民党女兵。和高一样,初来时这些女兵们也进行过惨烈的斗争,一个叫做妮(号)的,军校学生出身,整日地叫骂,绝不就范,被敌人拉到太阳底下曝晒了七天,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其实妮第三天就咽气了,还是晒了七天。七天,把妮晒涨又晒干,晒干了的妮像一段抽了水的木头,白牙龇出来,眼睛陷下去,黑色的皮肤表面一层黄油……

处置妮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平房对面,面对着她的战友,使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窗户里看到绑在木桩上的妮。妮在烈日下开始还大骂,还喊口号,还鼓动她的同伴和敌人进行斗争,只第二天便说不出话来了,第三天,她的头耷拉下来,后来她的腹部膨胀起来,像个圆圆的鼓——有一天正午时候,那个鼓咏地一声爆了……鬼子们从爆裂的妮跟前走过,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像没事一般。

高每天从窗户里看着妮的变化,看着妮从一个刚烈女孩化作一条浓缩的肉干,她牢牢记住了妮。

高在自己的床上躺着,不起床,高活着,大部分时间她处于昏沉状态,闭着眼睛,任着那些兵在她的身体上折腾,没有疼痛,没有感觉,没有任何反应。

库(9号)拉响了日本兵随身携带的手雷,和那个兵一起上了天。本来日本人有规定,凡是进来的日本兵,不允许携带武器,但那个兵在寻乐的时候还带着手雷,在完事之后将手笛塞进了她的**,昏头昏脑的敌人忽略了眼前是个当过兵的女人,于是她不失时机地拉响了身体里那个致命的东西,炸死了敌人也解脱了自己。地动山摇的燦炸,震动了整个慰安所,高的西墙被炸塌了,床上的她扭过脸去看,她看到西面的屋顶掀翻了,地上有个大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痕迹,连血迹也没有,那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

高同房间的西,看模样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大概是刚参加抗战,就当了俘虏,被弄到了这个鬼地方。西不说话,从她到这间屋就没张过嘴,没出过一丝声息。终于有一天,西像母狼一样,咬断了一个鬼子队长的颈动脉,动脉血水龙头一样地喷出来,喷到墙上,喷到高的床上。敌人叫着,用手仓皇地堵,哪里堵得住,很快那张丑陋的脸就没了血色,瘫倒在地上。房间里到处都喷洒着日本人的血,在那一刻,高甚至有些激动,她转过脸去,向西投过去一个惨淡的笑。敌人很快将西拖出去,西在出门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很动人,仍是一个十几岁的清纯少女。

外面一声沉闷的枪响,清纯的西走了。

来了一新的西……

高每天平均要接待三十几个鬼子,已经用不着穿衣服,她光着身体在潮湿污秽的褥子上仰着,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狂轰乱炸。一块遮体的粗布被单,早己分不出本来的颜色,团在她的身下光线昏暗的屋里满是汗酸气和**的腥气,用过的草纸,堆在床下,高高的一层,没人打扫也来不及打扫。高和劳库都得了很严重的性病,下身溃烂,流着黄水,散发着恶奥。高瘦得皮包骨头,胸肋一根根突起者,肚子深深地塌下去,她没了食欲,没了嗅觉,没了思维,没了任何想法,甚至最先的逃跑两个鲜活的字眼也淡化得无影无踪。晚上十点钟是退勘的时刻,到第二天早上五时之前,她们有了暂时的休息。每当这时,一个姓孙的近六十岁的中国人会给她们送来一个棒子面菜窝窝和一碗水,这是一天中睢一的一顿饭。对高来说,这仅够维持生命的粗砺饮食常常是怎么端来怎么端走,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忘记了自己的来龙去脉,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失了感觉,她用不着吃饭了。老孙对她的拒绝饮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每天仍是不动声色地端来不动声色地端走,他是一架机器。

有一天来了一个医生模样的鬼子,挨个地给她们检査,说是治疗疾病,谁心里都明白,这是来验看这些妇女中,哪个还能用,哪个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高认为自己一定被列入不能再使用之中,但是她错了,这个房间里,被拉走的是劳庠。劳库是被抬走的,被拾走的劳库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在半空晃荡着,像一条绳子。劳库出门的时候看着商,她们在一间屋里待了这样久,彼此从没有这样正视过。劳库的眼睹很黑,很大,如果人生一切顺利,她应该是个漂亮的南方美人。

不能再使用的六个女兵被话埋在营地北面的荒坡上。

转眼到了秋天。

这天,从一开始就显出了它的不同寻常。高在天没亮的时候就醒了,神智分外地清楚,她感到了身体的疼痛,感到了饥饿,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高杻过脸去看窗户,她看见太阳正从土岗后头升起来、血红血红的一团,映得天上地下一片红光,高想,看太阳大概要起雾。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大片的雾就从地上涌起了,将个营房罩得严严实实。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军械的搶击声和日本人急促的喝斥声。门被打开了,一团团湿润的雾从敞开的门灌了进来,高立刻从雾中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知道,盼望已久的时刻到了。

大雾中,她们被鬼子从平房里抬出来,集中到屋后的草丛中。敌人开始有准备地往她们身上浇汽油,凉凉的油洒在高的前胸后背,洒在她的头发上,有种好闻的死亡的气息。周围没有一点声响,一切都在雾的掩盖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平房的另一边,敌人在集合,在撤退。***们在默默地等待,没谁反抗,也没谁喊叫,曾经和敌人面对面战斗过的她们已经耗尽了精神,耗尽了体力,耗尽了激情,她们的肉体可以燃烧,她们的心是永远的烧不起来了。

有热的气浪诵过来,有人呻吟,就在这时,高的身体突然一滑,竟然滑到了一个带水的沟里,原来她被扔在一道不高的沟沿上。也是那场大雾玫了她,雾把田野的沟沟豁豁全部填满填平,把高深深地埋藏在雾的深处。紧接着浓烟代替了稠雾,两者混成了分离不开的阵营,向着一切低洼的地方滚动飘荡,向着浑浊的天空伸展。

高本能地用头紧紧抵着潮湿的沟壁,整个身子埋在水里,沟上的野草,将她盖得严严实实。高并没有想躲藏,是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逃过了那场劫难。后来她才知道,彼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他们在离去之前,要将一切于日本军人不利的影响抹去,他们要杀人灭口。诚然,他们在那个时候想不到五十年后会有被他们蹂躏过的女人站出来讨还公道,但至少在当时,他们明确地知道,他们在中国,在中国妇女身上,犯下的罪行是不能饶恕,是罪恶滔天的。消灭痕迹就是消灭罪恶。

高在水沟里遇到了同样躲藏的老孙,在日本人灭迹的原则下,作为罪恶见说的老孙间样没有理由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岸上的火在猛烈地燃烧,老孙背着高,借助烟和雾的掩护,沿着水沟趟出了那片死亡之地。走了很远,他们才敢在一个土堆后面停下来,雾太大,他们不敢冒然行动,在浓浓的雾中,他们听到了连续不断的燦炸声和机枪的扫射,日本人将那几排平房炸成了一片平地,连同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中国杂役和二十名皇协军。

高在成为孙高氏之前在孤女川里狠狠地洗了个澡,足足泡了一天。

不是老孙的要求,是她自己的愿望。就这,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干净,特别是那松弛的**,拖垂的子宫,作为女人,她完完全全地废了,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了。阴冷的天,她在河里泡者,浑身冻得麻木风呼呼地吹,落下来的柿子树叶,一片一片地往河里飘。树叶通红通红的,像刚冒出来的血。村里有人到河边楼柴,回去逢人便说从兵营里出来的那个疯女人在水里躺着呢。人们就说,那个女人吗,啊……啊……可怜那。

没有谁理睬她,也没有谁将她放在心上,在这个靠山的小村里,没有高的位置。老孙来了,把她从不里拽出来……老孙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善言谈也没有心计,当初他把高从日本人的木火中背出来,就像拾了个没用的物件,用没法用,扔没法扔,也没想着扔。

老孙把离背回靠山屯的破砖窑里,并没多想什么,凭的是一丝恻隐,这是个活人,还有一口气。背回来时高瘦得皮包看骨头,浑身浪烂,烫得像火盆,一身的馊臭让人靠不到跟前。屯里人谁都知道在鬼子兵营里打杂的孙宽厚背回来一个女人,是个专门跟鬼子睡觉的中国妓女,死里逃生很是命大。大伙就来看妓女,看在寒窑光板土炕上躺着的高。妓女高的模样让大家失望,见了高的人都说,日本人怎的这样凶残,把人使成了这样。昏迷中的高嘴里不停地说胡话,谁都认为这个从鬼子手里逃出的女人活不长了,老孙也只等她咽这口气,高如果死了,他就把她和那几个国民党女兵埋到一起去,他认为她们是一个团队的。活着一块儿受罪,死了也是个伴儿。孙宽厚是个宽厚的人。

但是高话了。

阴冷的天,她在河里泡着,浑身冻得麻木,风呼呼地吹,落下来的柿子树叶,一片一片地往河里枫……

大难不死的高在老孙的砖窑圼躺了几个月,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浑浑沌沌中有时她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远得她找不到回去的路,甚至连该到哪儿去也记不得了。感觉中她总是在雾里走,有时搶到瘸脚的年轻人,有时踩到一堆黏乎乎的肚肠,有时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睹,有时是冲天的火焰……她知道她是高,莫名其妙的高,怎么成了高呢……她的思维呈混乱状态,请醒的时候,她尽心地伺候孙,刷锅洗碗,好人一样,迷糊劲一上来,就成天地发呆,不吃不喝地坐着,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不者边际。老孙从来也不碰她,不和她在一个炕上睡。她的夜晚永远被―噩梦占据,常常惊叫者坐起来,一身冷汗,茫然地看着屋里的一切,这一切使她陌生,使她不知所来,包括缩在角落里正惊恐地注视着她的老孙。

她曾努力地固想自己的过去,往往被浓浓的雾挡住,什么也看不到……

国民党曾经来人了解过高和那十五个女兵,高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和,这些人从来就没交谈过,许多情况是老孙提供的。来的那些人开始还对她热情,后来就冷了,他们在埋葬女兵的地方立了碑,刻上某部队的抗日烈士,开了会,还在碑前头放了排枪,很隆重的。但这一切没有高什么事,那边热闹的时候高一个人在窑里坐着,眼睛发直,两手机械地搓着玉米棒子。来人说了,高不属于他们,高是打哪儿来的他们也说不清。尽管老孙为高作了很大争取,来人也还是不认账。

老孙在靠山屯没有根基,靠给人打短工过日子,日子饥一顿饱一顿。苦日子中,高会尽春所有给老孙做顿热乎饭,全让老孙吃,自己不吃。可是一犯病就不管不顾,一人吃,使劲吃,吃不饱就跟老孙闹,撕他的衣裳抓他的脸……老孙的身上老是伤痕累聚的。

老孙在街上走广屯里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靠山屯对高是另眼相待的,尤其是女人们,她们看不起高,被千百个鬼子干过了,竟然还活者,没出息极了。如果像那些女兵,刚烈地死去,必然会有人来寻找,有人给立碑放枪,也算成个正果,眼下她这不人不鬼的算什么呢。女人们将高视为愚蠢、不洁、不贞、淫荡的化身,见了她从不理睬,以表示她们的高尚完美和她们的贞烈无瑕。

靠山的男人眼睛都带钩,高从他们眼前过,他们会没有顾忌,目不转睛地看,放肆而大胆,那眼光能将高的衣服扒光。他们对这个跟无数鬼子睡过的女人充满了好奇,在他们眼里,高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果说他们对别的女人还有什么礼教可讲的话,对高则可以另当别论。对高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所以高在路上,在地边,常被某甲某乙拦住,一通的撕扯不清。也就在这时,老孙出现了,对那些男人说,她都这样了,你们还欺负她,不怕造孽吗?

男人们的想法和阿Q—样,如出一辙:

和尚动得,我为什么动不得。

日本人动得,我们为什么动不得。

老孙不能永远保护高,老孙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干不成活了就去讨要,生活一天一天走上了绝境。终于,老孙连饿带病落了炕,里里外外的事就全靠了高。高是靠不上的,高有时候出去要些吃的,有时候跟老孙在窑里待着,什么活也不干,只是傻坐着,一两天不吃是常有的事。

这天下了雪,高到屯里去要饭。走了几家,什么也没要来,有人看见是高,早早地放了狗,或不让高近家门,或恶言恶语地呵斥,仿佛商不是人,而是肮赃和邪恶。高不在乎,高知道自己身上有不好的气味,知道自己有人们躲避的病,知道自己有为人们不能容忍的经历……天很冷,高索索地抖獯,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站在村街的避风处,有几个时辰了。街对面一个老婆儿给了她一碗杂面,让她赶忙回去给老孙做杂面汤。高对老婆儿谢了,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她说老孙许久没吃正经粮食了,全身都肿了,两个脚趾头已经烂没了。老婆儿见高头脑很清晰,说话也得体,便问高是哪里人氏,娘家还有没有人。高说她是刷马河人,娘家有一大家人,几百口,在一个大锅里舀饭,还要跑操上课。老婆儿想了工天,也想不起刷马河在什么地方,便断定那是个很远的地界,大概在千百里外。老婆儿想,这个小媳妇也不是像大家说得那么浑沌。

路上没有人,田野空空旷旷的,几只寒鸦在上上下下地飞,周围冷清极了。高挎着篮子,篮子里头有面,她的胳膊感到了篮子的分量,想到了热乎乎的面汤,高一阵欣喜,步子透出了轻松和舒展。此刻,她的思路非常明晰、透彻,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曾经有过的一条皮带,一条带铜扣的牛皮带,是很远很远的事了,像在做梦……高站个来,企图集中精神抓住这条带子,她隐隐地看到,皮带的后面还有人,她应该记住的人……郭,是姓郭,还有别着钢笔的女老师李英……她自己叫……张英……她不是高……她应该还有两个四分五裂的同伴……想得她脑仁疼。

一个叫庆吉的汉子,赶着大车从路上过,看见高披:着一身雪在路当间傻站着,庆吉挥了一下鞭子,打出了一声脆响。高茫然地看着他。庆吉说,嗶,又想你的日本人了么?

高没动弹,也没说话,她正越过庆吉,穿过厚重的雪雾,寻找着某些人。

庆吉看周围没有人,立刻变得嘻皮笑脸,跳下车来动手拉高,边拉边说,把你从日本人那儿学来的好玩艺儿也给咱演示演示。庆吉把高往路边的树棵子后面推,他不能放过这个难逢的好机会。

高没有反抗,她好像没有一点儿反抗的意识,甚至没有考虑眼前的汉子究竟想干什么。庆吉以为她是愿意,越发地急不可耐,将高压倒在雪地上,三下两下地解开她身上的棉袄。皑皑白雪中,高闭着眼,那灵魂分明已经走了,她的头发上,身上满是雪,干瘪的胸完全暴露在风雪中。庆吉看到了高残破的Ru房和那些累累的疤痕,庆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毫不迟疑地向下伸去,解开了高的裤带,将裤子褪了下来。

庆吉再不能举动,他傻了,展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他想象中的东西,而是,而是……糜烂的蓝紫色的一堆。雪地上仰身平静地躺着的是人么?是激起他无限欲望的高么?不庆吉哇地一声大叫,像见了鬼一样,蹦起来,逃到大路上,赶着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高在树棵后面躺了很久,看到一只觅食的野兔儿路到她跟前,用嘴拱那些散落的面,她才感到了冷,爬起来,看着白茫茫的四野,不知该干些什么,裤带被挂在树叉上,高捡回来系了,是一根普通的棉花绳子,没有皮带,更没有铜扣。

高的心里泛起浓浓的雾,趟不开,拨不散。

高回到家,老孙见了她满身的泥水,老孙说,你还是走吧,往深山里走,走得远远的,对谁也另说这边的事。

高一声不吭地点火做饭,她要用拢回来的一点儿杂面给老孙做汤。

老孙说,你不要挂记善我,我已然是这个样子了,你还要守着看我死么?我死了你在这儿更待不下去,趁着我还有口气,赶快走。

高没作声,一碗热腾腾的面汤送到了老孙手里。

半个月后,几个撵兔的孩子发现了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老孙,老孙的枕前放着干硬的饼子,一罐水剩得没了几口。

高走了,人们里里外外地寻找,没有找到高留下的任何生活痕迹,就像她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很快,靠山屯的人就把她给忘了。

靠山巧的人压根就没接纳她。

上午新闻发布会时间很短,很紧凑,修子首先说明了张高氏来的目的,阐述了全世界妇女必须团结起来,为维护自己的权益而努力斗争,接下来由张高氏控诉二战期间受日本军队蹂躏

期的经过,张高氏的发言由她的儿子张大用代读,小雨翻译,最后律师宣读了张高氏对日本政府的起诉。会议由,张高氏一直不动声色地坐着,那件的卡布的褂子和那头稀疏的白发于会议起到了很好的衬托作用,那张饱受风霜的脸不用说话也是极好的苦难证明。用修子的话说,发布会开得出乎预料的好,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话题在日本已经不新鲜,新鲜的是张高氏这个人,一个穿着中式大襟褂子,无言的老妇人和她背后背负的日本军人在中国鲜为人知的事情。

日本各大报纸都做了报道,山田修子的锻象和中国老太太的形象在报纸上同时出现,妇女的权益问题通过山田修子的正义之举,在日本人心目中得到了更深刻的认诋。这场官司,张高氏无论打得蠃还是打不贏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张牌打得很精彩,很恰如其分,充分发挥了作用。

新闻发布会回来,张高氏的住处挤满了来看望她的,那些关心***问题的日本妇女,其中一些人是直接从会场跟过来的。不说别的,单就颜具传奇色彩的张高氏这个人,就对她们充满了诱惑力,这是个与日本有关的却又有着隔膜的人物,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女性,是活着的历史,是她们了解日本另一面的窗口。接触张高氐,无异于接触一件并不久远的出土文物,文物只能观赏,不能交流,张高氏就不同了……

妇女们围着张高氏七嘴八舌地问,机关枪一样的日本话又脆又快,别说张高氏,就是小雨也难以招架了。

张高氏在日本妇女的攻击下惊恐无助,面对着不断向她发问的白脸红唇,面对着那些鲜亮美丽的衣裳和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水气息快要窒息了。有人问她在王家庄祠堂里,初次被日本人奸淫时的感觉。

张高氏说,靠山屯村道边的榆树让雷霹了,霹出了一窝小长虫。

有人问***在服务后,是否能得到微薄报酬。

张高氏说,南大河的梆子唱得热闹,社火也耍得好,过年的

时候家家都要出钱,不能白看。

有人问在中国像张高氏这样的人究竞还有多少。

张高氏说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吃过一顿饭了。

于是,张大用便替代了他母亲,回答妇女们提出的问题。应该说张大用是个很不错的演说家,很知道如何表达,如何煽情,说到伤心处,语声哽咽,泪水刷刷,说到愤怒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充分体现了与母亲同仇敌忾,患难与共的儿子精神。

女人们的手绢掏出来了,她们知道了在战争的阴暗处还有替地狱,在优裕的生活之外还有着贫穷,现在,经受过地狱又经受贫穷的人就在对面,激情之下有人慷慨解囊,掏出数千元的日本票子往张高氏的手里塞,效仿者一二三四……马上有热心人登记造册,日本人干这种事向来有条有理,有始有终。

张大用向每一个掏钱的人鞠躬致谢,神情悲切,让人感动。有位女士说她母亲从报上看到张高氐的照片,特意让她带来了一套自己穿的深紫色套裙,以替换那件灰衫。女士当下要给张高氏換上,妇女们都支持此举,她们很有兴致地等待着看变身以后的乡下老太太是什么模样。既然五十多年前,日本的男人将张高氏弄得如此凄惨,如此不人不鬼,那么五十年后,日本的女人将以她们的爱心和大度,以她们宽广的国际楕神为张高氏抚平创伤,还她一个鲜丽的美好面目,一个不亚于日本妇女的晚年。

应该是没错。

可是,不知哪里别扭着。

小雨对张大用说,你应该阻止她们。

张大用说,为什么要阻止,独立自主、自立更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寻求支持来了,我们用不着装得那么清高。

小雨说彳长大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张大用说,是你不理解我们,既然是她们的人把我们祸害成了这样,我们凭什么不要,这钱这衣服我们拿得理所当然。

那边,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张高氏的布褂子一脱下来,立即露出了里面自制的补钉摞补钉的,看不。眉目的旧坎肩,这样的内衣别说在日本,就是在国内小雨也很少见到过。被扒掉衣服的张高氏,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面前,她想不明白,日本人男人脱她的衣服,为什么日本女人又将她的衣服脱了,让她精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面前。女人们被这件出乎意料的内衣搞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修子不失时机地解开张高氏的坎肩,将张高氏残破的胸部亮给大家看,在女人们的惊呼中大声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妇女的权益绝不能受到侵犯,我们就是要为这样的飪女伸张正义。

小雨低下头去,她感到那个在众人面前被扒升衣服的好像是自己。

满屋的女人鸦雀无声。

被穿上日本套装的张高氏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满是沧桑的面孔与华丽的服装有着太大的反差,一双粗糙的,关节很大的手从镶着缎边的袖口伸出,两只改良过的,缠过又放开的脚在飘逸的裙摆下无处躲无处藏……有些怪诞,更多的是滑稽,女人们的气氛活跃起来,张高氏像橱窗里的假人,被人们从各个角度欣赏着,评论獯。对这奇怪的装扮,大家都说好,也包括张大用,他恭维地说简直认不出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从进入张家大门,从来没这么华丽过,没这么鲜亮过。谁将一双皮鞋递到张高氏面前,看着那双鞋,张高氏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四处张望,对修子说,求求你了,我不上街……不上街……

修子面对小雨,一脸疑问。

张大用说,俺娘又犯糊涂了。

张大用将那双鞋挪到了房间外面,人们这才明白,老太太怕鞋,日本女人对此不理解,想的是老太太怕得奇怪又没有道理。她们感觉中国女人太怪,怪得不合常理。

张高氏被扶到里间躺了,有人将刚才大家捐赠的四万日元递过来,问张大用回去拿这笔钱怎么用。张大用问小雨四万日元是多少。小雨说人民币两千块。张大用说,人家都知道我出了国,这点儿钱回去以后给侄男弟女的当见面礼也不够分。

有个记者问张大用如何支配这四万日元。

张大用毫不犹豫地回答,吃了它。

小雨说,你应该对大家说用这钱给你母亲看病。

张大用说,看啥病,我妈的病多少年了,两千块就能看好?

小雨给大家翻译的时候改变了张大用的意思,还是说给母亲看病,女人们夸赞张大用是孝子。

新闻会一完毕,张高氏在日本的重要活动基本结束,修子说她很累,托小雨多多关照老太太,自己先回去了。修子刚走,张大用也说他想到热闹地方逛逛,让小雨给他当向导。小雨不去,张大用很不离兴,说他好不容易到日本来一趟,不是借了他母亲的光他根本就没有出国的机会,他们村周围方圆上百里,连三个乡镇都算上,也没有一个出过国的,要说他还是有福气……可是到了日本不能老在旅馆里窝着吧,桧树庄的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遍了,连地底下的停车库也去过了,没意思,花了那么些钱出国来了,不能就看个车库吧。

小雨看张大用袖口的商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悄悄地拆了。即便是拆了,小雨还是觉得他俗气、讨厌。小雨的手机晌了,是常去酒馆的朋友打来的,他说在电视里看到了给张高氏做翻译的小雨,他在言语间表示了对张高氏的不满,因为她让日本的父辈很是丟了面子。他约小雨晚上在六本木国际倶乐部见面,要好好收拾一下助纣为疟的翻译,以为日本男人挽回面子。小雨说她晚二无论如何走不开,她得时时刻刻地跟着张老太太。对方生气了,用很粗魯的日本话说,一个支那老P,值得?!

P是英文?POSTTTATA的第一个字母,是娼妓的意思,它的发音恰恰与中国的逼相同,小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从支那,从老P,从这些污辱的字眼里,她感受到了某些人骨子里的肮脏和卑劣。现在,她比讨厌眼前的张大用还要讨厌这个朋友,以前怎的竟没看出来!没容她说话,对方就将电话挂了。小雨知道他恼了,她太知道这个有家室的男人了,他的儿子比她小两岁,他的父亲是当年参加过太平洋战争,在山东半岛转战了四守的皇军大佐,他本人是个年酋力强的商人,谨慎、冷峻、好色、刚愎,一个性格典型的日本人。

小雨攥着手机有些跑神,她明白花了很多工夫建起来的关系就这么完了,这样一来,她的收入将大打折扣,甚至她的生活也会出现危机,她挣钱的计划也将会随之泡汤。

小雨想,也许早该收场。

小雨的日本话再一次刺激了张高氏,老太太坐在床上喃喃地说她有罪,要老实交代,张大用瞪了张高氏一眼,恶狠狠地说,瞎哼叽啥哩,你不要以为出了国就能得不行了,你是个啥谁都知道,你也不能在日本住一辈子,到了你还是得乖乖回去。

小雨听得出来张大用是借着张高氏在说自己,也不接他的茬,倒是张高氏一下吓得闭了嘴,战战兢兢地看着满脸不高兴的儿子,一副为给儿子带来了麻烦而内疚的样子。张大用还不依不饶地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张高氏低了头不再言语,半天对小雨说,你把外头那双鞋给我捡回来,我挂……挂上……

高被野猪宕的革命群众揪出来了。

野猪宕地处浅山,山里的文化文革是用不着大字报、大辩论的,这里的革命比较直接,比较实际,是坏人,揪出来就是了。野猪宕的人世面见得少,但是富于联想,特别是有关国际方面的事情,男女老少都很关心。群众斗争热情都很高涨,

批斗会每天晚上都开,都要高认真交代问题,交代她怎么和日本人勾结,如何为日本人全心全意地服务和怎样无微不致地服务,要她不厌其烦地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诉说,否则就是口号,就有人上来揪着高的头发拳打脚踢。惙慢地高得出经验摸出规律,只要顺着大伙想听的,把那种事说得越详细越是态度好,越可以少挨打。要是大家满意了,会议结耒后还会给她个窝窝头带回去。初时野猪宕的批斗会还有年龄限制,那时虽然没有少儿不宜这样的语言,却有这样的意识,但往往越是限制越是要来,甚至制造出了革命不分先后,造反无论大小这样的最高指示,让人感动。由此,不但老的来了,连吃奶的孩子也没落下,在娘的怀里,一边吸吮着母亲的乳汁一边听着糟蹋女人的故事。

附近几个小队都知道野猪宕有个破鞋,当过日本军妓,炕上的功夫了不得,每天晚上给野猪宕的人介绍经验,听得人身底下发烧痒痒,到家就把婆娘按倒在炕上。于是就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恨不得高就是他们村里的,让他们也能经常地过瘾。山洼里自古就穷,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只有一个军妓,所以,来参加高的批斗会的革命群众就特别多,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的领导为此也很兴奋,与临近几个队共同举办过几次斗争会,效果不错,以往斗地主什么的还要准备发个言什么的,斗军妓则用不着,主要是听军妓交代,喊几个口号打偽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特务,梃好。很轻松。

因了高,这一地方阶级斗争的盖子算是彻底揭开了。

应该说,初时高在野猪宕还是平静地生活了几年,当初离开靠山屯她一直牢记着恩人老孙的嘱咐,再不提以往的事惰,她以逃荒的身份来到了这山间的小村,对外谎称自己的男人饿死了,没有孩子,没有亲戚,无依无靠。人们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不知道,走一站算一站。她那陌生的平原口音,饱受沧桑的面庞,

成为她谎言的极好佐证,山民们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移。

大凡山区,都有自己的小气候,山地阴湿,草木茂密,往往山外大旱,山内却小有收成,常有平原逃荒者沿着山道拖家带口,進逦而来。高很自然就留下了,宿在村饲养室那口存放萆料的破窑里。

住下来的高每天为队上牲口割草,以换得几口干粮,她舍得出力气,很少说话,割萆的时候时常坐在半山上发呆,一坐就是一天,尤其是山间的雾从涧底升起来的时候,她总是显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漫山地跑,躲避着那些游荡的水气。

人们说,这女人脑子有病。

高说,她怕雾,雾是害人的东西。野猪宕的人们不以为然。

时间长了,有热心的人出面为高张罗亲事,大家认为反正她山外也没什么人了,在野猪宕落户是顺理成耷的事。由村上善于说媒的妇女庞大花出面,提了一个,是修水库落下残疾的一条胳膊的李继成,高的反应冷淡,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让庞大花一头雾水。

有天晚上,头顶有个好月亮,有风在微微地吹,坡上有麂子在声声地叫。高趁着月充光在窑前给牲口铡草,草的青气很好闻,很请爽,高觉得心里很透亮。高抬头看了看天幕上的月亮,突然觉得这月亮很熟悉,很亲切,月亮旁边也有一块淡淡的云,像几十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月光下,她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人踏着月光从林子里向她走来了,在她的跟前站住,轻轻对他说他的脚疼。她低头看那双脚,并没有伤光滑而秀气。她知道他是谁了,问他,这长时间你去了哪儿?

他说,去队部开会了。

她问,什么会?

他说,要四清的会。

她问,李金荣可是跟你在一块儿。

他说,我不认识李金荣。

她说,你怎的会这么没记性,你们不是前后走着的么。

他说,野猪宕没有李金荣,有个李光荣,是支书。

她说,早知道以后,当时我跟你们一起走就好了。

他说,你还要走?

她说,走不了了,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啦。

他说,那你就留下釆,不嫌弃就跟我在一搭儿过。

她想也没想就说,中。

那天晚上,高的臁想中是在和她的战友对适,而实际她是在和队里的饲养员老万在说话,老万是鳏夫,老伴得大肚子癖疾死了。用医学的说法这个病叫腹腔积水,是肝病的晚期,山里的百姓没这个知识,只道是肚涨,涨得像鼓,是孬病。有串乡的土大夫,用针扎了几回,也没见好,到底走了。

也没什么准备的,当下,高就跟着老万进了他盖在牲口棚旁边的土屋。

第二天早晨,老万蹲在门槛上叭叭地抽着旱烟,他问低头坐在炕沿上的高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高不吭声,此刻她的头脑无比清楚。

老万说,你说话呀。

高说,俺伺候你。

又等了许久,高仍旧没有说明的意思,老万叹了口气,将烟锅在门框上磕了磕无奈地说,我看你也是苦出身,不愿说算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高说,嗯哪。

高成了老万家的,成了野猪宕的正式社员。在山洼的热炕上,高有时也想起靠山屯的老孙,她不知老孙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她认为老孙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永远欠着人情的人,没有老孙的教诲,就没有今天这温暖的小屋和热炕,没有今天的温饱与平静。

老万则没有高那般的满足,他对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多了一些隔膜,她身上的累累伤疤让他觉得恐惧,一个人会有这样一身伤一一他想不出这个少言寡语的女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受过怎样的非人待遇。

渐渐的,高的脸上出现了红润,眼神也灵活多了,偶尔还会淡淡地一笑,让人觉得她并不难看。高的思路越滑晰,她的嘴闭得越严,就是对老万,她也从不多说什么。她是老万的老婆,尽心地伺候着老万,她会操持家务,不串门,不惹是非,每天无声无息地在出出进进,像只猫。老万对高感情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一个白得来的媳妇还能怎么着呢,唯一不满意的是她对两口子之间的事,从没有主动过,任老万怎么拨弄,如何激情,她永远是呆呆地仰在炕上,紧闭着眼睛,声息皆无,像根木头。老万甚至认为她还不如自己那个走了的婆娘,那死鬼女人就是病得起不了炕,对他也是有呼应的。

这女人,天生的不起性。

高还是怕雾,山里一起雾,她就躲进屋不出来,浑身发抖,—脸惊恐。老万问她为何怕成这样,她说说雾里藏藿鬼。

老万说,雾就是雾么,雾一散什么也没有了。

年复一年地过去。

文化革命开始了,初时山里的人将那场革命看得很遥远,村里走出去几个半大小子\说是去步行串联,接着进釆几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小队部的场上唱了几首造反的歌,跳了几个横着走的舞,吃了几日忆苦饭,喊了几句向贫下中农学习,就灰飞烟灭地走了。后来有工作组到野猪宕视察过几回,老说野猪宕的阶级斗争盖子没有揭开,老百姓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这盖子的把儿在哪儿,打哪儿揭。于是将队长换了,将支书靠边了让串联固来的半大小子干,半大小子自个儿提着灰桶,在村街上刷了不少大标语,弄得满村都白喳喳的,像戴了孝,工作组来了,说盖子还是没揭开。半大小子也懵了,将个灰

桶踢得老远,挺着脖子嚷:就是首都北京也没到这个份上哩——这么着,革命的重担就转移到了饲养员老万肩上,老实巴交的老万,承担了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工作组当时长住野猪宕,组长老王是从临近公社调来的干部,原先是供销社的采购,后来造反夺权,成了人物,威严得要命,张口是下大(打)翻在地,闭口是不死(是)请客吃饭。老王每天都要找老万研究革命形势,布置革命任务,老万嗯哪,嗯哪地应承着,烟锅子抽得吱吱响,没看法也没主意。高在灶后的阴影里缓慢轻揉地拉着风箱,老王对这个悄无声息的女人从来没有注意过,村里漂亮姑娘媳妇有得是,革命者是不能为美色所动的。老王只知道老万的女人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高,许是姓高,一个极普通的姓氏,总之,他无视这个女人的存在如同无视于那只盘在炕头永远呼呼睡觉的花猫。

山里的女人离知道啥,啥也不知道。

这天,从山道上肆马狼烟地走来两个人,穿着退了色的军装,没有领章帽徽,斜挎着黄帆布包,别着领袖章。很革命,很精干,很郑重,很严肃的样子。野猪宕的工作组还没有撖,正在家里研究工作的老王和老万很郑重,很严肃地接待了两位山外来的革命战友。来人是靠山屯革命委员会外调入员,外调人说,靠山屯广大革命群众在伟大领袖光辉思想指引下,一举揪出了隐藏下来的日本汉奸特务孙宽厚,同时揭出了一个叫做高。的日本军妓,这个女人沿着官道逃向西边山地。

老万转过脸去看替高。

高没有拉风箱,高正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南面山的垭口,山垭处有云翻涌过来,水一样地流向谷底……老王见老万看高,立即意识到什么,对高说,你,过来!高不理睬老王,依旧看她的云彩,老王恼了,走到高的跟前,点着她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高,潜藏极深的日本特务。

外调人员也很兴奋,他们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阶级敌

泰料身麻雖

人再狡猾也逃不过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没想到这么容易阶级敌人就落网了。

高对老王说,我不是日本特务,我是八路干部。

老王笑了,说,你是八路干部你怎不壮烈牺牲,你再不要丟八路的人了。

高一句话说不出。

老万说,王组长,我老婆她有病,神经不请楚。

老王说,怎么,你还将她认作老婆吗,你的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在这场与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中,你的立场是至关重要的,把日本特务养在家里,这个问题你要向组织交代请楚。

两个外调人员强调说,不是帝国主义,是军国主义。

老王说,不管是帝国还是军国,都是纸老虎。接着大喝一声:把她打翻在地!

高当下就被隔离审査起来,关在队部的小屋。几个人连夜轮翻审问她,并没人打她,正是盛夏,房内换了百支光的灯泡,专照着高的脸,人们又将凳子架在桌子上,再让她蹲上去,颤颤悠悠,一次次地摔下来……

没到早展,她已经被折腾得不人不鬼了。

这已经是很温和很文雅的帮助方式了。

三天,不给饭吃,不让睡觉,到第四天,老万来了,送来了—罐小米粥。见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老万悄声告诉高,靠山电那个老孙死了,吊死在屯南边的一片荒地里,老百姓学大寨,平整土地,在荒地里挖出了一坑坑的人骨,说都是日本人干的,与老孙有关。老孙就自动死在那儿了。

高说,老孙死得冤。

老万吓得直朝高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后来,老万掉眼泪了,说他也不想再追问高的来历,他早就慼觉到高不是一般良家妇女,只是没想到会和日本人有关系。

高问老万外面有没有雾。

老万说,大太阳晒着,哪里有雾。

高说,没有雾就好,我给你说说雾的事情,雾一起我就该上路了。

老万说,你的话我怎听不懂。

高借着一罐小米粥的精神,借着外面没有雾的艳阳天气,给老万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完整、系统的叙述,从此再没有过。

老万听呆了。

老万后来将这一切转述了出去,报告给了工作组,于是日本军妓的帽子便很自然地戴在了高的头上。她骑着驴,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这些鞋是从村里搜集来的,七八双臭轰轰用绳连着。高先是在村街上游,后来坐着架子车到公社,再后来站在拖拉机的车斗里进了县城……不知谁找来了剧团演样板戏的日本军装,给她披挂上,将脸抹得五抹六道,耍社火般地在街上巡游,大人孩子看稀罕一样地在下头指指点点,有人朝她睡,有人扔石头,大家都知道她是将自己的不给日本人操的汉奸卖国贼,丢尽了中国人的 脸,她活着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车下边那些鄙视的、惯怒的、好奇的、厌恶的,甚至是色迷迷的脸在高的视野里形成一个平面,一个一晃而过的平面,她看着他们,却如同没看见一样,她将自己的思路抽出来,抛向天空,让它们在上头荡啊荡,不落下来,让灵魂和肉体分离,她有这样的本事。

不游街的时候她被隔离在队部西头的一间办公室里,给她一盆水,让她刷那些破鞋,没人看着,也不让她回家。她不识字,不会写交代材料,刷完了鞋就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傻坐着。

这天晚上,老王过来了,手里捏了张纸,铺在桌上,很严肃地让高进一步交代军妓的细节,高就交代日本兵用小刀片将她的身体划得一道道,没有好池方了,让她烂了几个月。

老王问,光划身上,就没弄你的下达?

高说弄了。老王想知道是怎样弄了。

高就给老王讲怎样弄了,听得老王眼睛发直,嘴张老大,一再强调再详细些,再详细些……

高就再详细些,讲着讲着高看到老王的家伙硬硬地支起来了,喘气也不匀了,那张记录的纸一个字没写,早已飞到了桌底下,不知什么时彳疾,他已经靠到了自己身边,和自己并排挤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了。

老王在高的耳边说,日本男人的那个和中国人的有没有不司?离说她裉本没见过日本男人的那个。

老王说,怎么可能,你刚才不是还说日本人把他的那个往你的嘴里塞嘛。

高说,我闭着眼呢。

老王说,你看看我的这个比日本人的怎么样?说着、老王拽过高的手,将它塞进自己的裤裆。

老王问,怎么样?

高说,也没什么不一样。

老王说,你看看这个一样不一样。

说着老王将高压倒在床上,一抬手关了灯……

那晚,老王将高干了三次,三次都没尽兴。

队部的脘落,秋凉如水,漫起了薄薄的雾。

老万再没露过面,初时还有人看见他在自家的门口坐者,后来也不知所终了,文革时候,失踪一个人是常事,值不得大惊小怪。

高如何到了南大地,如何又进入了张家,成为了张高氏,成为了张大用等六个孩子的妈,她自己是怎么也说不请楚的。文革后数年,她几乎是在流浪中度过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飘泊不定的生活,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哪里都是她的家。

有时,恍惚中的她又很清楚,她知道自己要到一个叫做尚村的地方去,她要到那里报到,那里有人在等她,一直在等着她……张大用的父亲张景福,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义,三个儿子仨闺女都不是善茬,人称三英三秀,没人敢惹。家里人多,

吃饭的嘴多,个个都如狼似虎,日子过得很艰难。张大用的亲生母亲是被他爹活活打死的,是因为那女人忌妒,爱唠叨,不能容忍张景福在外面时不常地换女人。

张大用们的妈心口挨了张景福一脚,窝在门后头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过去了。她的儿女们对母亲的走也未显出怎样的悲哀,只是没出一个礼拜,与父亲相好的女人便被剥得精光,嘴里塞着脏布,高高地吊在村中央的槐树上。严冬天气,那女人浑身冻得青紫,从树上摘下来时只剩了一口气。没人说得出是谁干的,连当事者也说不出。

三英三秀将这个活做得滴水不漏。

张景福成了老光棍也再没有女人敢近他的身。

这时候,高走进了张家。儿女们对这个迷迷糊糊的女人采取了暂时不管不。』的政策,但他们绝不承认她就是妈。他们让她住在牲口棚里,白天干活,晚上只有张景福用她的时候才临时叫她进届里。对〗长景福来说,她只是个泄欲的工具,对孩子们来说,她是个廉价的劳力。包括张景福在内,谁都可以打她,谁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支使她。离为他们挽衣做饭,缝缝补补,在张家的几年中,没有一个孩子叫过她一声妈。

高的脑子越发浑沌,她有收集破鞋的嗜好,捡来了,洗干净,挂在脖子上。为这个,她着实挨了张家不少打。

高在靠山屯、在野猪宕那边的名声太大,人们在高的片言支语中终于知道了她的来历,干是这家人将她看得更紧,虐待更甚,不允许她走出家门,不允许她在外人跟前露面,将她视为一块脏沫布,用过后永远塞在不见人的角落里。他们认为,这是张家的奇耻大辱,是张家人对外永远不能言说的痛,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让这个姓高的女人走进这个院落本身就是大错而特错。

但是他们不能将她赶出家门,毕竞,张景福还要时常的利用她。

改革开故,张家的三英三秀变成了三龙三凤,这是会借风势,能腾云驾雾的一群精英,张家人开发廊,办歌厅,建工

雜難翁辆藤

厂,在南大地真正地成了气候。张景福也人五人六地成了老爷子。

成了老爷子的张景福整天想的是如何一脚踢开丑陋不湛的高,虽然没了当年的楕气神,他还是希望像当年一脚踢死前妻那样,一脚踢死高,现在他一刻也见不得这个女人,见不得她的衰老和丑陋。他常常朝着高的胸口使劲踹,一次次将高踢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可是这个高似乎很有承受力,她不言不语地总是活着,总是不死。她从地上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长景播,这让张景福不能忍受,他觉得眼前站立的不是军妓,而是麂鬼。

他大叫一声,将她再次踹倒。

这些,都在他的儿女们的注视下进行。

最终倒下的不是高,是张景福,脑满肠肥的老太爷,虽然年龄不高,却终于架不住高脂肋、高胆固醇、高糖的夹击,一头栽在炕沿下边,也算是善终。

丧事还没有办完,兄弟姐妹们就商量着将高请出张家,他们没有任何义务睢养这个外来的、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女人,更何况还是个妓女。高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再呆不长了,她也知遒自己已经浑身是病,再没精神朝前走了,那个遥远的尚村啊,可望不可及……

这时候,南大地来了山田修子,她是从野猪宕寻来的。精明的张家兄妹很快摸清了东洋女人的目的,他们向山田修子宣冇,张高氏是他们的母亲,是他们一直敬爱着的母亲,虽然不是亲生,但是张离氏和他们的父亲的爱情是不容置疑的。

张家和日本人的谈判代表是张大用,张大用的背后有着一群挂得上和挂不上的亲戚。

自山田修子的到来,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张高氐,冠以张姓,是她得到这个家族认可的标志。有人管她叫妈了,叫得亲切而毫不含糊。而高不理解妈的含义,她并不因这个词汇在她身上的使用而激动而幸福,她漠然地看着围绕着自己团团转的人们,这些人越亲热,她越感到恐惧。

张高氏状告日本政府的诉讼状没有下文,据说日本法院是否受理此案霈要一定时日,日本民间团体在不久前就***问题举行了一个事拟法庭审判,一切都跟过家家似的,将当事人折腾个够,屁事不顶。

修子有两天没露面了,她将张高氏的一切都交给了小珣,也的确,张高氏这边除了等待,再没什么事可做,而这等待又是没有任何希望的等待,大家心里都明白,日本政府不会就这件事做出任何舅决,拖延只是一种姿态。小雨知道,修子的目的只是耗够老太太的在留日期,届时将老太太送出日本国就算完事大吉了。

张高氏的吏用价值已经用尽了。

张大用还在痴心地等待着三千万的赔偿。他每天关注着电视上播出的日元对人民币的汇率,那时刻变动的数字如间一只只不安分的兔儿,让他既难以捕捉又至关重要,因为这些数字将直接关系着他的收益。他甚至觉得三千万有点儿太少,合一百八十万人民币,一百八十万够干什么呢。

张大用提出要到箱根旅游,到迪斯尼看米老鼠,到热海去洗温泉,这些地方都是他在来之前向熟悉日本的人咨询的结果,都在东京附近。张大用有个小本,除了以上必去的地方以外,还记载着亲戚们要他在日本购买的物件,以数码摄像机为主,型号1,非常详尽,非常的与时俱进,南大地的农民并不闭塞,也不落后。

小雨每天扶着张高氏在检树庄的庭院里散步,老太太除了穿紫色套裙以外还穿连衣裙,穿简单的和服,都是日本女人的赠送。张高氐并未因这些穿戴而感到丝毫的不好意思,不合时宜,——她没有感觉。倒是小雨,有些别别扭扭,很不自在。

张高氐这几日在日本的日子可以用清闲来概括,没有谁再注意她,也没有记者来访,记者们的目光转句了和歌山一个妇女的咖喱饭投毒案,每天的报道全是投毒,小雨知道,用不了两天,又会有新的焦点将它覆盖,媒体就是媒体,记者们对张离氏早失去了兴趣,没有谁会再将这个老太太提出——除非老太太能制造出什么惊天的新闻来。每天小雨领着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到餐厅吃饭,老太太的饭量已大不如前,米饭只是一小碗,她几次要吃馍馍,日本没有馍馍,只有面包。张大用对那些生猛倒了胃口,一提生鱼片就恶心。现在他只认拉面,酱油拉面,一边吃一边骂,说鬼子的饭不是人吃的。不是为了他娘,他范不上到日本来受这个罪。日本这个鬼地方,除了洗澡方便,别的啥也不行,但人不能老洗澡…——

张高氏在小雨的搀扶下机械地走着,穿过花径,绕过喷水池,进入草亭,经过严格修整的宾馆园林清静美丽,有小鸽子在台阶上盘恒,园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此刻,张高氏的神情是平静的,几日的营养,使她的脸丰盈了许多,光彩了许多。小雨想,如果生活顺利,她其实是个富态的老人,长得也不难看。

小雨说,明天您就该回去了。

张高氏说,哦。

小雨说,我会到机场送您。

张高氏说,这里不是家么?

小雨说,不是。

张大用从园林的门口远远地朝这边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张纸,跑到近前瞪着眼睛对小雨说——日本人让回去等,这没有道理!我们大老远地来了,总得有个结果,给个说辞吧,一张纸打发回家,就是一个等字,等妈拉个不呀,日本日弄了我妈,还想日弄我吗?没门!

小雨说,日弄你是没门。

张大用恼了,说,你甭兴灾乐祸,搁过去,你就是汉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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