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四章楚望台下子弹飞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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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的硝烟弥漫到彰德洹上时,袁世凯刚过完5岁生日,谭鑫培、王瑶卿等名伶云集,谭鑫培唱《捉放曹》:宿店时,曹操请陈宫饮酒,陈宫说“不必”。曹以为陈宫不满往事。陈宫道:“你的疑心忒大了!”袁世凯环顾左右而言他:“汪兆铭放出来没有?”

楚望台下的枪炮声。

震撼中的紫禁城,真是胆战心惊了!

载沣立即召集亲贵、权臣议决:调集精锐北洋军镇压,力争一举扑灭,否则南方群起响应,局面将无法收拾。

谁来领军?

左右无言。

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看了奕劻一眼,他们私下里早有密议:保荐袁世凯,正其时矣!

奕劻小声道:“启禀摄政王,要说行军打仗,能操胜算的莫过于袁世凯了!”

载沣不语,脸色不太好看。

陆军部大臣荫昌再奏:“革命党人先前在南方屡有兵变之举,能及时夷平者,盖因几百人几十枪而已,这一次武昌之变新军大部卷入,江苏亦已起兵呼应,南方各省均在**之中。能南下决一死战的唯北洋六镇,北洋军系袁世凯所创练,故旧部属俱在,由他领军击鼓南下,应是首善之策。”

载沣一声长叹:“从今而后,大清天下莫不就要靠袁世凯来维持?故人有言,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用兵之际人人畏缩,为臣之道何在?”

众人不语,载沣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载沣环顾左右:“荫昌,你率北洋军南下讨伐,冯国璋、段祺瑞副之,即发上谕。”

荫昌只得说一声:“喳!”

却说洹上袁世凯也正在和一帮从北京赶来为他祝寿的心腹亲信议事,他们是:赵秉钧、张锡銮、倪嗣冲、袁乃宽、王锡彤等,可谓政要云集洹上,亲信密布太行。

起义的消息刚传来时,众人相顾失色。

袁世凯立刻下令,一切祝寿活动全部停止,养寿园一片沉寂。《捉放曹》刚唱完,京胡全哑了。

半个时辰,没有人说一句话。

这半个时辰,其实谁的脑筋都没有闲着,袁世凯心里一阵急跳,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袁世凯信风水、八字,信命,他能把握机会,更异于常人的,他在机会来临之后,还善于拿捏机会的最细微处,即以最佳时机把握最佳状态,从而使一个机会带给他的命运的转折达到极致。

袁世凯知道该由自己说话了:“此乱非洪杨可比。”

赵秉钧:“宫保有何良策?”

袁世凯:“不可等闲视之。”等于没有说,袁世凯还不能说,这些朋友从人情义气而言,由北京赶来,袁世凯当然很感激,但作为他纵论当今国事,却不是最佳最直接的对象,他在等待,而且不必太久。

袁世凯把众人延请至书房,屏退左右,他想摸摸他们的底。这两年来,中国自保路运动爆发,会党坚韧不拔,又有汪兆铭谋刺载沣,到武昌起义大动干戈,中国是不太平了。

不是说乱世出英雄吗?

不过,袁世凯对于英雄已经没有多少胃口了,他自认为他要做更大的业绩。

还怎么大?

倪嗣冲语出惊人:“天下大乱,民无所归,古往今来天下事霸王业只认一个道:捷足者先登!”

袁世凯环顾左右而言他:“汪兆铭放出来没有?”

“两广总督张鸣岐已专电奏请开释汪兆铭。”赵秉钧说。

袁世凯缘何对汪精卫格外关注?

知道袁世凯心机深重的人明白,袁世凯正在权衡,一边是老朽清廷,一边是少年革命党人。这个权衡有两层关键:一层是双方力量的对比、消长,前途的预测和构想;第二层则是更加至关重要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些亲信中,袁乃宽的城府要最深些,“武昌之变即便能镇压下去,奈何革命党人自康梁而后又有孙中山、黄兴、汪兆铭等已渐成气候,只要有一粒火星便会余灰复燃。再看满朝文武的钻营、倾轧,怕大事不好大势已去!”袁乃宽意犹未尽,“宫保,你何不揭竿而起?”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世凯已造足了一种气氛:收拾残局舍我其谁?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到正题,绕来绕去却把别人全绕进去了。

袁世凯暗自估量过自己的实力,以北洋之军对付清廷绰绰有余,而对付革命党人则除了实力更需要手段,这里有南方的民意、民气在,自己称帝位登九五何尝不想?但袁世凯毕竟是玩政治的大家。

总而言之,他还需要拿捏。

如果照倪嗣冲之言,袁世凯掂量过,项城袁家自袁甲三以下三代世受清恩,而今从孤儿寡母手中取其天下而代之,于心不忍。再者,忠于清廷的大臣尚有张人骏、赵尔巽、升允等,有相当势力,怎能草率从事?

袁世凯等待的人到了。

10月14日,庆亲王奕劻派阮忠枢持他的手札到了洹上。

同一天,杨度也匆匆赶到。

阮忠枢奉奕劻之命,力劝袁世凯出任湖广总督,平定武昌起义,一旦凯旋,则“功绩彪炳,前途无量”。

读者当会记得,袁世凯被罢官回洹上时,在北京车站送行的两人中,一是严修,另一人便是杨度。

杨度,湖南湘潭人,字皙子,后更名度,0岁中举人,是王闿运的得意门生,两度赴日本留学。1905年7月曾与孙中山会晤,并将黄兴介绍给孙先生,与梁启超也过从甚密,积极鼓吹君主立宪,在袁世凯、张之洞的保奏下,以四品京堂候补在宪政编查馆行走,“开设民选众议院”的主张,他是始作俑者之一。

杨度饱读诗书,热情豪气,为着袁世凯的保荐之恩,他急如星火地赶赴洹上,力主袁世凯不要接受湖广总督的任命。

已经是14日的后半夜了。

袁世凯、杨度相对而坐。

杨度:“目下朝中无大将,武昌之乱又必将势成蔓延,黎元洪、黄兴等人,决不可等闲视之,宫保不妨再看一看,不要急着从命。”

袁世凯:“不是说武昌战火势成蔓延吗?再看下去岂不是更难收拾局面?”

杨度:“待到更难收拾时,有人收拾得起来,岂不妙哉?”

袁世凯沉思良久,他心里不得不佩服杨度,当初他仓皇离京,此公便有言,“风云变幻,正可期待”,不幸而言中。杨度所说的更难收拾时,也就是清廷和革命党你冲我杀两败俱伤之际,这个时候袁世凯的出现,对于双方来说都具有某种震慑力,或者说对任何一方都是威胁而将为任何一方所倚重,再加上政治的手腕,这盘棋,活了!

袁世凯也估量了一下自己除了北洋六镇兵权以外,能和黄兴等人周旋的资本:他是载沣的对手;他曾提倡君主立宪,并也和张之洞一起奏请废科举办新学;他曾派长子袁克定亲去刑部大狱看望汪精卫;他还有孙中山、黄兴的故交杨度。

袁世凯笑了。

他和杨度商定,对清廷的态度是表面维持,把表面文章做足。解决武昌之乱则取两手,一手战一手和,战是力量的体现,不仅要煞煞革命党的气焰,也是打给清廷看的;和,是更厉害的一着,让清廷的亲贵权臣孤儿寡母永远提心吊胆,而使大权握于自己之手,另一方又笼络革命党人,把时局玩弄于掌股之中,再视局势的发展图谋后事。

第二天早餐,袁世凯呼呼啦啦吃完一大碗鸡丝汤面,便开始做表面文章了。

阮忠枢急着要赶回去复命:“请宫保有个态度。”

袁世凯:“国之所急,余之所急也,请以此语复庆亲王。”

王锡彤却不以为然:“公若出山为救国也,清廷亲贵专权腐败成风,国能救乎?”

袁世凯:“若不能,则天之所废。”

王锡彤:“既然如此,何以受命?”

袁世凯:“报国之心不死,鞠躬尽瘁而已。”

王锡彤:“公若出山平息战乱,从此功高震主,公与载沣前隙未除,今后之计望公三思。”

袁世凯:“三思久矣!余不能对不起朝廷,余不能作革命党,余且不愿子孙为革命党!”

阮忠枢听完这一番话放心地回京复命去了。

一俟阮忠枢出门,袁世凯立即让王锡彤起草奏章复电清廷,谓:“值此时艰孔亟,理应恪遵谕旨,迅赴事机,唯臣旧患足疾迄今未愈,近日交秋骤寒,又发痰喘。一俟稍可支持,即当力疾就道,藉答高厚恩慈于万一。”

这又是袁世凯的精明过人之处:他不坚辞,他也不马上受命,他并且继续在吊清廷的胃口,他在洹上闲居时琢磨的钓鱼方略真可谓炉火纯青了!

他是怎样吊的呢?

他继续给清廷发电:“必须筹备万全,厚集兵力,知己知彼,一鼓荡平。”

他还致电湖北前线与革命军对峙的荫昌:“王师宜策万全,稍有失利,大局益危。”

他同时训令他的北洋将领:“乱党颇有知识,与寻常土匪为乱情势迥有不同,且占据武汉负隅之势已成,诚有不可轻视者。”

袁世凯一方面口口声声说“宜策万全”,而万全之策何在,他却闭口不提。

同时,他早已嘱咐本应“十万火急赶赴前线应战”,却又对绕道前来洹上听取机宜的冯国璋授以六字诀:“慢慢走,等等看。”

因而北洋军心领神会,甭管紫禁城里急得火烧火燎只是慢慢吞吞地行军,武昌起义军连续告捷,攻占了重要战略据点刘家庙,清军望风而逃。清廷一片恐慌,隆裕皇太后立即传谕摄政王载沣,“前方军政大权,非交给袁世凯不可了”,载沣诺诺。

奕劻再派徐世昌赴彰德洹上,商量袁世凯复出之计,这一次派人来与阮忠枢不一样的是,徐世昌官阶要高得多,口袋里的筹码要多得多,袁世凯透过风波卷起的洹水河面,看见有一条偌大的鱼要上钩了,他也准备收竿了,用杨度的话说是:“如此妙文该画个句号了。”

“然后呢?”袁世凯问。

“另起一行。”

“妙哉!另起一行!”

徐世昌与袁世凯密商至天明,洹上的电报房里一阵忙碌,袁世凯提出:

明年召开国会。

组织责任内阁。

宽容武昌事变诸人,南北议和。

解除党禁。

给予指挥军事全权。

筹措充足军费。

这六条既冠冕堂皇,又充满杀机。

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等前四条,是顺应潮流之际,与斩尽杀绝相比,袁世凯不仅可以得到国内外一般舆论的支持,而且使革命党人、同盟会中支持君主立宪的人,从此视袁世凯为救星,袁世凯此举不知收买了多少人心!

后两条,则是统揽兵权,这比什么都重要,袁世凯深知兵权在手,他在北京的地位就固若金汤,清廷掌握在他的手中,南方的革命党不得不和他打交道,他还有一个结束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的筹码:立马可让清廷退位,这个筹码他当然不会轻易押上,袁世凯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把握能得到最高的位置最大的利益,在这之前,他还要钓几条“鱼”。

激昂慷慨、纷争不休的革命党人,将要面对着一个手握兵权、老谋深算的袁世凯。

10月7日,也许这是清廷自立国以来最忙乎的一天,这一天实际上是清廷向袁世凯缴械投降的一天,也是走向灭亡的一天。作出这样的决策应是极其困难的,但对于一个朝中无重臣天下失民心的政权来说,做出任何事情都是不奇怪的,因为它别无选择。

这一天,清廷连发四道上谕。

第一道:调荫昌速回京供职。

第二道: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上谕并特别强调,“所有赴援之海陆军并长江水师,及此次派出各项军队,均归该大臣节制调遣”。

第三道:拨白银100万两为湖北军费。

第四道:湖北前线的第一军交冯国璋统率,第二军由段祺瑞接掌。

至此,袁世凯东山再起所索要的全部条件均已成为事实,与武昌起义军对峙的清军包括海上水师全部军权,都到了袁世凯手中。

袁世凯看完四道上谕。

杨度说:“可以走了。”

10月8日,袁世凯电告清廷:0日南下。

为使出师吉利,袁世凯当即电令冯国璋:“着即向汉口发起攻击!”

袁世凯和北洋军的运兵车沿着京汉铁路隆隆南下时,枪声零落的武汉前线忽然炮声震天,接到命令的冯国璋倾其精锐,发起连续攻击。

从彰德南下的袁世凯进驻湖北孝感后,亲自督军猛攻汉口,这一仗袁世凯非打赢不可,攻下汉口,袁世凯说话的分量就更重了,从今而后他便可以背靠北京面对南方,不可一世。11月1日,北洋军攻入汉口,焚烧、抢掠、屠杀三昼夜,《汉口灾民致上海商会函》中记载道——

自桥口至蔡家巷,统计不下数万家,该处为汉口最繁盛之区,其间财产都系二十一省客民居多,乃均一焚无遗。且伤者伤,死者死,凡老幼妇女被枪毙焚烧者,殆不可数计。

清廷在攻占汉口的当天,又发上谕,宣告解散皇族内阁,任命袁世凯为总理。其时,袁世凯正在孝感坐镇,接到上谕后,故作姿态,电辞不就,清廷不准,再三电促袁世凯进京组阁。

袁世凯于11月1日率卫队到北京,在锡拉胡同寓所稍事休整,次日上朝,见隆裕太后。

隆裕太后面有倦容:“你辛苦了!”此太后实不同于彼太后,西太后那样的机灵、精明及强悍,在隆裕太后身上实在瞧不见一点儿影子。

袁世凯:“谢太后,驰骋疆场,报效皇室,臣万死不辞。”

“这个仗还要打多久?老百姓死得多不多?”

“攻占汉阳,臣已有部署,双方都有一些死伤,荡平新党却还需时日,军国大计,还望太后、皇上赐旨,臣身体力行。”

“时世维艰,朝廷有难,多仰仗你了。”

“臣世受皇恩,难报万一。”

“为今之计先把内阁组起来,好安定民心。”

袁世凯风尘仆仆谒见太后毕,便到东交民巷拜访西方列强的公使馆,其中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是支持袁世凯最得力也是最活跃的,其余各国也均为袁世凯叫好,他们早就摸透了袁世凯的野心,而为着此种野心,他不得不依附列强,这是一个既能保全清廷,又能保护西方各国在华利益的人,因为他既有手腕,又有兵权。

历史的记载确实告诉人们:袁世凯不是一个不学无术之辈。

11月7日,北洋军攻占汉阳之后,袁世凯急电令冯国璋不要再取武昌,只是在龟山上架起大炮猛轰,隆隆之声昼夜不停。

他要把武昌先留在义军手中。

他又要让武昌城处于显而易见的威胁之下。

他是在宣告一种存在,实力的存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了革命军,也告诉了清政府。

他是个果断的人,果断地不出牌,在他认为需要时。

如果袁世凯仅仅能攻城略地,他早可以攻陷武昌班师北上了,他却以厮杀、炮火,借助着长江的衬托,使黄鹤楼下成了一个硝烟弥漫的政治大舞台,无疑他是主角,他要借此而演出连台本戏。

早在攻占汉口之后,袁世凯让幕僚刘承恩致书黎元洪,希望“早息兵争,以安百姓”。汉口失陷,刘承恩再致书黎元洪,提出“实行君主立宪,早日和平了结”。11月8日,黎元洪复信拒绝君主立宪,但明确表示如袁世凯赞成民主共和,当推任他为“第一任之中华共和总统”。

这是革命党人阵营中,第一次向袁世凯发出的有条件议和的信息及承诺。

袁世凯北上组阁后,攻陷汉口前,派刘承恩和张春霖到汉口与黎元洪的代表孙发绪、曾广为会谈,争论连续五个小时。到底是君主立宪,还是民主共和,双方不得要领而失败。

是该谈判了。袁世凯开始了他的纵横捭阖。

接着便是渡汉水陷汉阳大肆烧杀。

袁世凯用他的双手,把冷酷的现实及和谈的诱饵同时摆在革命党人面前,何去何从,由你选择。在这糅合着杀伐的铁血和政治的谋略的连环套中,对方只要进了第一个套,就休想从泥坑里拔出来了。

袁世凯并没有到此为止。

他回京谒见隆裕皇太后、拜见各国公使毕,即由杨度安排,接见了刚从刑部大狱中释放出来的汪精卫。

“汪精卫放出来没有?”袁世凯问杨度。

“刚出狱,现住泰安客栈。”

“那不是他们谋刺时住的地方吗?”袁世凯有惊人的记忆力,当时他还在彰德却一切了然于胸。杨度知道,他重提往事,还因为载沣的监国摄政王大印已经交出来了,回府养老与袁世凯当年的回乡养疾差不多。

见不见汪精卫?袁世凯颇费思量。刚刚在汉口烧杀了三昼夜,上海的报章指袁世凯为“民族屠夫”。杨度认为应该见:“汪兆铭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他对孙中山、黄兴的影响力实不可稍有忽视。”

袁世凯刚刚登上内阁总理的宝座,便有风声传出要接见汪精卫,这在清廷上下自然也是很引人注目的,少壮亲贵良弼大声地责问奕劻:“袁项城意欲何为?”

杨度闻之告袁世凯道:“一石二鸟也!”

既是对南方革命党人的一种姿态,又告诉清廷:袁世凯能做敢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

杨度居中牵线,汪精卫和袁世凯互相抱拳问候。

袁世凯:“久闻大名。”

汪精卫:“一个落魄书生,报国之心不敢忘而已。

袁世凯:“你学过炸弹?”

汪精卫:“不曾。”

袁世凯:“你那颗炸弹要是炸了,也许就用不到我重新披甲上阵,在洹上钓鱼要轻松得多。”

汪精卫:“可惜你打到汉阳的炸弹全炸了,三天三夜,不知多少黎民百姓死于战火,大帅心安否?”

袁世凯淡然一笑:“计出无奈尔!皇命在身,不敢不从;天下纷乱,不可不治。仆之内心同情革命已久,先是倡立宪后乃废科举,是次又解散皇族内阁,筹措国会等等,为亲贵所恨,所为何哉?为国家计耳。”袁世凯抿一口茶,“只是中国之事,如一个病重之人,各项改革措施需逐一付诸实行,慢慢调理,急攻急补都于事无益,会党中人,你的朋友们是不是太急了点儿呢?”

汪精卫居然语塞,若以言辞来看袁世凯,至少他也是一家之言,虽然咄咄逼人。

汪精卫的善辩是出名的,他知道他要好好对付袁世凯了:“余一日不敢忘记同志的理想,推翻清廷为首要,建设共和乃根本。”

袁世凯:“如何推翻?”

汪精卫:“你在朝中推,我在朝外翻。”

袁世凯的神情忽然严肃:“仆世受皇恩,怎能有此谋逆之举?你在朝外翻得了吗?”

汪精卫:“余非一人也!南方十三省独立,几万万人也。大帅撑持的是一个小朝廷,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余等为之奋斗的是民主共和,天下为公,八方归心。”

袁世凯注视了一番汪精卫,他知道不能再谈下去了,这个汪兆铭血气方刚,伶牙俐齿,好生厉害!“总是议和为首要,刀兵持久,汉人相互残杀,痛哉!惜哉!”

汪精卫步步进逼:“清廷之结束,大势所趋耳!如大帅为此而尽心尽力,则史书不忘功不可没。否则,便是坐失良机,甘为殉葬。再请大帅看看当今天下,民主潮流,共和所向,谁能阻挡得了?”

袁世凯默默不语,这是给汪精卫留个悬念,袁世凯明白要论理他说不过别人,但是论打仗别人打不过他。

这个悬念同时也是留给革命党人的——不断地让对方抱有幻想,而袁世凯便可以因此而不断地索取。

接着,袁世凯又把长子袁克定介绍给汪精卫,因为袁克定曾去探过监,汪精卫连声道谢。袁世凯一手拉一个:“我看你们俩也不用互相客气了,今天就换金兰谱,结拜兄弟吧!”

1911年的1月。

北京天寒地彻,月中下了第一场雪,那一天傍晚,也就是零星的雪花飘舞,入夜之后,雪片愈大雪阵更密,无声无息间,在第二天黎明时,把个灰蒙蒙的北京城换上了一律的雪白。

杨度与袁世凯推窗赏雪。

杨度:“总是新桃换旧符啊!”

袁世凯:“看来明年会有好年景。”

杨度:“议和之举要抓紧,逢年关打仗,可不是好兆头。”

袁世凯:“汪兆铭动向如何?”

杨度:“推翻清廷之意,他断然不会变,如公为之出力,则共和总统非公莫属。”

袁世凯:“他说话算数?”

杨度:“运筹帷幄,在公之手。”

袁世凯:“黄兴等辈呢?”

杨度:“不日便有消息。”

袁世凯:“如此好雪,不妨到院子中走几步。”

杨度:“公之足疾?”

袁世凯捻须大笑:“载沣今天大概没有这个兴致!”

次日,封冻的雪地还没有融化的迹象,袁世凯召来北洋第二军总参议官靳云鹏,面授机宜一番,即登车北上到北洋各军游说袁世凯的旨意;同一时刻,廖宇春作为袁世凯的代表,南下到上海与黄兴的代表顾忠琛密谈,0日达成秘而不宣的初步协议五条。

1.确立共和政体。

.优待清廷皇室。

.先推翻清廷者为大总统。

4.南北将士各享其应得之优待。

5.组织临时议会,恢复各地秩序。

汪精卫在与黄兴的函电往返中,对议和及袁世凯在推翻清廷之后的地位等项,时有讨论。黄兴电复汪精卫转告杨度:

中华民国大总统一职,

断举项城无疑。

杨度即携电文呈袁世凯。

袁世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此事我不能为,应让黄兴为之。”

杨度熟悉袁世凯,听他说话要反过来听。

袁世凯故作谦让也好,留有余地也好,至少他没有把话说尽说绝,他还有大可转圜、回旋之地,他把最重要的牌还留着。而革命党人在清廷若无袁世凯万难维持这一判断正确的前提下,至少犯了一个大错:许诺给袁世凯的太多太早了。武昌事变以后一年多一点儿,已先后两次由黎元洪、黄兴把大总统一职无可争议地许给了袁世凯,而此时革命党人的第一领袖孙中山还在海外流亡途中。

袁世凯公之于世的议和代表唐绍仪,先汉口、后上海,风尘仆仆,汪精卫、杨度也匆匆南下。根据袁世凯的安排,唐绍仪的公文包里有两份方案,一是君主立宪,明知南方革命党人通不过的,只是用来招摇搪塞报章的;二是国民议会方案,这是卧底的秘不示人,至关紧要的是要取得革命党人权威的保证:民国首任大总统非袁世凯莫属,如是,则清室退位,不成问题。

江苏南通张謇拉线,唐绍仪、黄兴密谈多次后,张謇密电袁世凯:

甲日满退,乙日拥公,东南诸方一切通过。愿公奋其英略,旦夕之间,勘定大局。

那时节,不仅民主共和为民心所向,似乎连拥戴袁世凯也是大势所趋,趋而前往者,袁的旧臣部属且不说,立宪党人且不说,更有黄兴等人,岂不怪哉!

是革命党人对自己的实力缺乏信心吗?

其时,上海起义成功,杭州、苏州相继光复,海军舰只十余艘在九江起义,加入革命,福建等六省宣布独立,据守南京的张勋不敌而败,向北逃窜。津浦路宿县以南的铁路线全在革命军占领之中,可谓形势大好,孙中山有精辟的估量:“民国已有十五省,而山东、河南民党亦蜂起,直隶则军队且内应,稍迟数月,当可全国一律光复,断无疑义也。”

要论武昌起义一年后的时局,袁世凯比革命党人心里更明白,武昌一线集中了北洋精锐,清廷占有优势。但从全局而言,袁世凯绝没有力量扑灭新党的革命,也无法挽回清廷的必然终结,他有力量围困武昌,却没有力量突破南方十五省对他的反包围。

袁世凯只能取局部的攻势,全局的守势。

负责革命党中军事的黄兴,似乎倦于冲杀了,推翻清室成了唯一最高目标,而关乎未来中华民国命运的大总统一职,早早地便许诺、奉送给袁世凯了。

于是,本应站住阵脚后率师北上的革命党人,却钻进了袁世凯议和的圈套里,而袁世凯则攻有成守有望攻守之间游刃有余。不仅劫持了清廷,而且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南方新党随着他的谋略而转圈或者钻圈。

1月7日。

1911年就要过去了。

这是个奇冷的冬天,紫禁城里每天都有积雪推出来,太监们无所事事只是扫雪,雪封住了大内的各处通道,北京的雪怎么都落到皇宫里了?

太监们编成小组,轮班扫雪。

隆裕皇太后、小皇帝要上朝了。

太后瞧了一眼,满眼都是雪。

不知路在哪里。

这一天,是袁世凯第一次向清廷逼宫,他选择了一个冠冕堂皇的题目,召开国民代表大会,并且处处以南方革命党人为由,让本已心惊胆战的太后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袁世凯奏道:“臣派唐绍仪使南方,为议和,求天下太平计耳!唯彼党有所坚持,唐绍仪计无所出,苦心焦思,以为只有速开国民大会,征集各省代表,将民主君主问题付之公决之一法。其最近来电,谓彼党坚持共和,不从则罢议。罢议则决裂,决裂则大局必糜烂。试思战祸再起,度支如何?军械如何?万一有挫,敌临城下,君位皇族岂能保全?外人生命财产岂能保护?不幸分崩离析,上何以对君父,下何以对国民?如召集国会,采取舆论,果能议决仍用君主国体,岂非至幸之事。即令议决共和,而皇室之待遇必极优隆,中国前途之幸福尚可希望。孰得孰失,情事较然。若再延缓,祸害立至。臣忧心如焚,内察民情,外观大势,无可转圜。唯吁恳召集宗支王公,速行会议,请旨裁夺,以定大计。”

清廷无奈。

兵权全在袁世凯手中,朝中已无一可以制衡袁世凯的人。他非但不想打,而且虚声恫吓,万一敌临城下,这是清廷最害怕的。同时袁世凯也抓住了“度支”这一最要害的问题,为了筹集甲午兵败的赔款及赎还辽东半岛的赎款,以及筹集军饷和装备等,清政府只有举借外债一路,先后向英、法、德国借款达亿4000万两,加上利息共6亿两,每年清偿本息490万两!为了应付这种局面,除了向各省摊派横征暴敛之外,已经别无他途了。一方面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一方面是机构臃肿冗负累累,而皇室、官吏的腐败、贪污也已经登峰造极。清朝末年朝廷摇摇欲坠的时候,维持这个皇室的年经费为1800万两白银,约占总收入的6%,仍为世界皇室之最!

当朝的要下属或打仗或办事的时候,最不愿听下边的人说没有钱,慈禧是最典型的,这个老女人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她怎么会想到老百姓吃糠咽菜?隆裕皇太后已经没有西太后的那种威风了,可是度支日绌,每个衙门都在叫穷,她是知道的,每年都要还大笔国债,还要给外国人赔笑脸,她也知道。袁世凯以革命党早晚兵临城下恐吓在先,度支维艰军备不足难以开战在后,隆裕还能说什么?

袁世凯奏毕,她半天说不出话。

她也许想闭上眼睛,她更想大哭一场,但碍于宫廷的礼仪,她强自忍着,只是看了小皇帝一眼,目光中是爱怜和无奈。

满汉大臣、宗室亲贵,没有一句话。

“要开就开吧。”太后站起身要退朝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袁世凯再一次得手。

他非常清楚,只要国民代表大会一开,清廷的完结是毫无疑义的了。然后是南北统一,革命党人俯首称臣,“堂堂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舍我其谁?”

袁世凯问杨度:“西人的总统那玩意儿,算什么官?”

杨度:“如采总统制,那就是皇帝,一切总统说了算;如采内阁制,则权力也极大,但具体国务由内阁总理、各部首长去办。这么说吧,总而言之,总统总统乃是总而统之。”

袁世凯:“老得开会?”

袁世凯从营务帮办到直隶总督、军机大臣、内阁总理,最怕开会,乱哄哄的吵闹,远不如大笔一挥来得痛快。

“会怕是少不了,西人讲的民主除了立法保障百姓权益之外,就是会多,讲究集思广益反映民意,不过——”

“说,不过什么?”

杨度:“依我看,中国的国情是民智未开,民主政体实不相宜。君主立宪本是最佳方案,问题是清廷太腐败,无君可立。眼下的时局只能是议和、清室退位,大总统也不妨做一阵子,还是老话,风云变幻,正可期待。”

袁世凯捻着胡须,他很得意,但是他不说。只是吩咐下人,晚上多弄几个菜,“皙子,今晚上我请你吃鸡丝汤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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