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二章洹上垂钓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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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彰德北门外洹上村,前临洹水,右拥太行,袁世凯蓑笠垂钓,说:“今夜不可无诗。”

河南项城是袁世凯祖上的发迹之地,可是交通闭塞,人来人往多有不便。袁世凯好星相、信风水,对八卦五行向来讲究,便选中了右拥太行、前临洹水的彰德洹上村为归隐之地。

“这叫宅基深厚。而洹水之流绵绵不绝,乃福分渊源,子孙皆可得益。”袁世凯对长子袁克定说。

洹上村原是天津盐商何炳莹的一座别墅,由长子袁克定一手谈判、议价,如今已交割清楚,遵父命,袁克定将先行一步进行改建,一俟洹水人园新居落成,袁世凯便要来这里归隐了。

“父亲,取个什么园名好呢?”袁克定恭敬地问。

“‘养寿园’,让招儿写个大匾。”招儿即袁世凯二儿子袁克文,号寒云。

“归隐彰德,赋闲养寿,让世人都明白,是这个意思吗?”袁克定善解人意。

“对!让骂我之声不绝,以为我如兔子一般躲进了草丛,从此只知垂钓只知品茗,落魄而平静,被人忘记一段时间,乃并非坏事。”袁世凯看了看袁克定,又说,“你是老大,要给弟弟妹妹做个样子。宦海沉浮,最忌惊慌失措,何为失措?不知进退为失大措。进也罢退也罢,各有乐趣在,人生一难得糊涂,二难得清闲,记住了吗?”

“记住了。”

袁克定匆匆赶往洹上村,筑围墙、修岗楼、挖池塘,五个月方始竣工。

6月,袁世凯正式迁入养寿园。

养寿园占地二百亩,阶前有两巨石,从太行山采得。袁克文手书的楹联为集龚定庵句:君恩彀向渔樵说,身世无如屠钓宽。东是乐静楼,西是红叶馆,更有啸竹精舍。

亭阁飞檐、楼台水榭,自不在话下。

洹上村的乡民传言:袁宫保要在这里养老了!

一日,袁克文出园门,想看看村野早晨的景色。

热风,鸣蝉,玉米田一片接一片。

这一天逢集,乡民行色匆匆,说的全是袁世凯。

“奶奶个熊,瞧这养寿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人家是中堂大人,要是老佛爷不死,袁宫保还不知道多抖呢!”

“你说这做官的有官时威风,一罢官就像一条虫,人家想怎么捏你就怎么捏,这还算好的,要不是看着袁甲三的面子,这一回袁世凯本该是杀头的。”

“要说光绪,也真让这老兄害苦了!”

“可不?光绪死前有密诏,‘杀袁世凯’,就放在他的笔筒里。”

“光绪爷这些年,那才真叫坐大牢!”

“最狠的还是老佛爷,权用足了,福享够了,地也快割光了。”

“反正这世道要变。”

“会不会打仗?洪杨再起,那山东的义和拳可是一个个的好汉,光着膀子提着大刀片子发一声吼,奶奶个熊就往上冲。”

“只要世道一乱,袁世凯就有希望。”

“为何?”

“李鸿章死了,张之洞病得不轻,用谁?朝中无人啊,只有袁世凯了。”

袁克文惊讶极了,这乡野之地,竟也有纵论国家大事且能丝丝入扣的人!而光绪之被囚、新党之被杀,跟他父亲究竟是多大程度上的关联,他也是一直关心着的。和袁克定相比,他好读书、喜交游、能诗词,是性情中人。父亲做不做官、官做到多大无所谓,恶名满天下却也一样为袁克文所烦恼。

袁世凯就曾说过二儿子:“从小我就把他往官场带,他倒好,偏偏往戏园子跑,认定了要做清流、名士,你有什么办法?”

袁克文侧目而望,两个老者,一个山羊胡子、一个秃头圆脸,肩搭布袋手提竹篮,匆匆而过。

袁克文回到养寿园时,袁世凯已经去钓鱼了。蓑衣竹笠,悠哉游哉。

一线一钩一竿一钓饵。

袁世凯坐在河边,清波流转,野草拂面。

袁克文轻轻地走近,他父亲却在闭目养神。“怎么这样钓鱼?”

“是招儿吧?”

“父亲,是我。”

“我闭目时鱼儿自己嬉戏,我睁开眼鱼儿就咬钩,你信不信?”

“望父亲一试。”

袁世凯突然睁大眼睛,把鱼竿轻轻提出水面,又飞快地往岸上一抖一甩,一条红背鲤鱼扑腾扑腾两下,便掉进了鱼篓里。

袁克文大惊,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说,招儿。”

“父亲,这也是愿者上钩?”

“或者可以这样说,我无心钓鱼,它有意上钩。”

“倘若就是不上钩呢?”

“怎么能?你有鱼饵诱人,又有鱼竿在手。所以闭目还是睁眼就不重要了。”

袁克文若有所悟,他父亲敦厚的外貌下,心计之多,当儿子的自然也知道一些,但又让人捉摸不透,更多的时候他是乡巴佬。用乡巴佬的外表对付侯门深似海的官场,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乡巴佬笑话,他好吃鸡丝汤面,一辈子就好吃这玩意儿,用的是大海碗,矮矮胖胖的大海碗。要说吃菜,永远的头道菜是清蒸鸭子,鸭子身上,袁世凯最喜欢吃的是鸭皮,他吃鸭皮的方法最充分地说明了他席卷一切的气派和毫不留情的性格。他用手中的筷子在鸭屁股的部位切入,有了切口后便迅速地将鸭皮卷在筷子上,然后不断地捻动筷子一路席卷下去,由背而腰而胸直到鸭脖子,半张鸭皮在转眼之间便卷到了他筷子上,然后是大嚼,他自有他的信条:

“你吃鸭子必须要从吃鸭皮开始。”

一群儿女中,他最宠爱的是袁克文,也只有袁克文才敢跟他顶嘴、开玩笑:“都让你吃了,我们根本不知道鸭皮的味道。”

袁世凯开怀一笑:“你现在要好好念书,书念不好连饭也不给你吃。

“那鸭皮呢?”

“等我死了,你们再分而食之。”

“那你什么时候死?”袁克文那时只有七岁。

“小子想造反?出去!念书去!”袁世凯愠怒,他笃信风水、八字、命相,“死”这一字是大忌大讳的。

直到今天,袁世凯被放逐回老家养足疾,而吟诗、而垂钓,似乎心灰意懒,却又让大哥袁克定迅即筹建了电报房,徐世昌、曹锟、冯国璋时有急电到来,每到夜深人静,袁世凯便端坐在办公桌前,还是直隶总督的架势,细读每一份电报及京沪各种报章,每有回电必字斟句酌,自己动手,袁克文恍然大悟,突然剥出一句成语来:项城垂钓,意在沛公。

“父亲,有一句成语是我刚刚‘剥’出来的,触景生情即兴之作,不知你爱听不爱听?”

“说。”

“项城垂钓,意在沛公。”

袁世凯回过头来,盯着袁克文看了一会儿,招儿也长大了,就是有灵气。前头两个儿子都能摸到老子的心事,不同的是老大袁克定专门揣摩为讨欢心,这老二袁克文却是游戏人生,玩儿一样把你点个透彻。

袁世凯不接话,绕弯儿说:“招儿,你不是认识一帮从头到脚流墨水的名士吗?找个拍照片的来,就在这儿,我钓鱼的样子,难得清闲,留个纪念。”

“上海《东方》杂志的记者,就在《东方》上登出来怎么样?”

“中,你去办。今儿晚上去湖心亭喝酒,跟你世廉叔叔说一声,备好笔墨。”

6月的一个月圆之夜。

垂钓了一天的袁世凯,同他的弟弟——从徐州道上解任归田的袁世廉同坐一只小舟,谈笑相偕踏上了湖心亭。

小船往返接应。

依次是袁世凯的正室于氏及姨太太们,长子袁克定、次子袁克文等。

天上月正明。

袁世凯不好酒,浅尝即止。

他还是大海碗鸡丝汤面鸭子皮,偶尔也吃一块二姨太亲手做的拿手菜熏鱼片。

三盅酒罢,袁世凯对袁世廉说:“今夜不可无诗。”

仆人撤去酒席。

袁克定在一方端砚中研墨。

袁世凯坐在太师椅上沉思。

他总是这样坐着,腰板挺直,双手扶膝,两腿垂直、并拢,他只要一站起来便是一个“立正”的军人姿势。

袁克定把一管羊毫递到袁世凯手中。

袁世凯挥毫。

袁世凯归隐洹上之后的第一首诗:

曾来此地作劳人,

满目林泉气势新。

墙外太行横若障,

门前洹水喜为邻。

风烟万里苍茫绕,

波浪千层激荡频。

寄语长安诸旧侣,

素衣蚤浣帝京尘。

虽说有太行洹水为伴,可袁世凯心里又怎能忘却得了总督衙门仪仗显赫的日子?所不一般的是袁世凯能忍耐,他知道机会的重要性,而不会忍耐的人将不再有机会。

《东方》杂志很快登出了袁世凯的照片:竹笠蓑衣,独坐河畔,手中鱼竿,河边竹篓;作为陪衬的袁世廉则是艄公模样,持篙立于船头。

谁能识得此公便是岁赴朝鲜“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又经小站练兵颠倒戊戌风云手握北洋重兵直至坐镇军机直隶总督的袁世凯?

京津沪报章有文字道:袁项城落魄洹上一竿独钓苦度光阴。

也有时评家写道:一个朝廷重臣,知进知退,归隐故里,不问政事,实属难得。

照片送进宫里,摄政王看了一笑:“项城还算老实。”

袁世凯似乎是真的看破红尘倦于问政了,别人以为。

袁世凯照样钓鱼、品茗、写诗,更多的时候是回忆,沉浸在往事的烟波里。袁世凯还不到50岁,他的回忆是他自己检测未来的一种手段,他要用过去来证实未来:大清气数已尽,项城气数未尽。

袁世凯1岁,与嗣父袁保庆住南京,其时袁保庆正在署理江南盐运道任上。

1岁是读书的年龄,袁保庆延聘了老先生专门替袁世凯教习,袁世凯过目不忘,可就是不爱读书,偏偏喜欢舞刀弄棍。

袁保庆夫妇十分钟爱袁世凯,由爱而严,一日袁保庆把脸拉下了:“你不好好念书,整日练那拳脚,如何了得?你要知道你是功名之后,并非绿林之后。”

“父亲息怒,我好好念书就是了。”

是年春节前三天,家里的账房忙着请人写对子,袁世凯道:“何必请人,不妨我来一试。”

账房禀报袁保庆。

袁保庆笑嘻嘻地走过来:“不妨一试。”

袁世凯提笔一挥而就:

大泽龙方蛰,

中原鹿正肥。

袁世凯的先生在一旁看后不禁咋舌,心知这个小子将来了不得——不是有了不得的事业,便是有了不得的罪过,好也了不得坏也了不得,成也了不得败也了不得。

袁保庆在书房里愣了半天没有说话,这个他心爱的侄儿、嗣子,他似乎不认得。

这副对子终于没有挂出去,朝廷命官的府上贴这么一副绿林气派不可一世的对子,让言官参一本,那是谋反之罪,何况“龙”字是绝对要忌讳的。

但,袁保庆却一直把它珍藏在身边。

河南项城袁氏有史可据的袁世凯的祖先,可追溯到曾祖父袁耀东,一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袁耀东的次子袁甲三为袁世凯的叔祖父,道光十五年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军机章京、江南道监察御史,和曾国藩齐名,同是道光名臣。同治二年,袁甲三病逝于河南陈州任上,清廷赐谥“端敏”,宣付国史馆立传。

袁保庆自知才华平平,袁家之后,要寄望于这个不乏文才而又一心尚武的嗣子了。袁保庆也不无担心,他深知中国的官场虽然离不开文治武功,其实人情练达比什么都重要,因而从小就把袁世凯带在身边,直到袁保庆病死于南京任上,又由另外一个叔父袁保恒带到了西北,袁保恒正在左宗棠手下做军务帮办。之后,袁保恒奉调回京,又到河南负责救灾赈务,袁世凯都跟着,这一段少年游子的经历,不仅使袁世凯开了眼界,洞悉了官场的各种关系,也使他有了种种实在的体验。

“所谓人情练达就是走的路多,见的人多,吃的苦多,磨的难多。”当袁克定奉父命去京城谋个饭碗实际上去“坐探”时,袁世凯面授机宜道。

袁克定诺诺连声。

“再比如这养寿园,养我则可,养你和招儿则不可,因为你见不到各种有权有势的人,这些人中有的是我的故旧、部下,但也时随势移有亲有疏;还有的是我的冤家、对手,不过却也有温和、激烈之分。君临天下靠的是什么?一曰权二曰人三曰钱,权者号令也,人者众仆也,钱者施恩也。现在你老子无权你也便无权,但人还有几个,钱也有几个,把人头摸熟,将亲疏分明,该花银子时大把地撒出去,便有人给你铺路鸣道,你懂不懂?”

“你懂不懂”是袁世凯的口头语,很有点儿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还有一句骂人的话:“混蛋加三级!”

长子又走了。

次子袁克文先已耐不住洹上的寂寞去了天津。袁世凯也没辙,尽管袁克定一再提醒,“二弟又是唱戏又是写诗又是玩古泉又是一个一个结交酒肉朋友,成何体统?”袁世凯却只一笑:“男儿要出门去闯,闯疆场是闯,闯官场是闯,他对这些没有兴趣,闯闯红粉堆也无妨,要不叫什么男人?”

他有点想招儿。

这小子聪明而且活得轻松,不像大儿子一天到晚净琢磨人,二儿子的放浪形骸果然是天性使然,却也有回避他大哥不甘与之同流合污的味道,袁世凯心里明白,可是虽说他喜欢克文却又离不开克定,也就只好让他们兄弟俩各走各的路了。

“这一个家早晚得鸟兽散!”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还有更深的隐忧,他不能说,无论怎样的亲信,他从未吐露过一个字。

大姨太太沈氏端来一碗莲子汤:“老爷,何事闷闷不乐?”

袁世凯接过莲子汤却不忙着喝,往茶几上一放:“招儿有信吗?”

袁克文为三姨太所生过继给大姨太沈氏,又最为沈氏所宠爱,一切的荒唐全由沈氏一人包揽,而沈氏又因在上海长三堂子初识袁世凯时,便资助过他并劝他离开十里洋场,以后又追随至朝鲜,所以也为袁世凯宠信有加,是实际上的洹上掌门人。

“昨儿刚有信来,说天津那边花销太大。”

“跟账房说,寄银子去。”

沈氏款款退出。

袁世凯望着沈氏的背影,真快,仿佛也是这背影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岁刚出头,袁世凯已经游历了山东、南京、西北、北京、开封,袁保恒死后,袁世凯回项城老家小住,虽有正室于氏侍候,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早听说上海十里洋场光怪陆离,便打点行装收拾银两,独闯上海滩去了。

从火车上下来,目睹着上海的灯红酒绿,这个项城阔少顿时不知东西南北,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等繁华的地方?

便这么一路走下去,反正口袋里银子还不少,先尝各种美食,生煎包、小笼包、蟹黄包,味道真好,可惜个儿太小,怎么也吃不饱。袁世凯问跑堂的:“有没有大海碗?这小碟子小盘的吃不饱。”

跑堂的说:“上海滩没有,你姥姥家有。”

袁世凯被这一顿抢白,真想把拳头扔出去,却终于压下了性子,这可比不得叔父帐前、项城乡下,洋的吓唬土的欺负土的,袁世凯算是第一次领教。那算什么洋?不过是十里洋场上一个跑堂的,沾点儿洋屁罢了,袁世凯却奈何他不得。

悻悻地付完账走出店门,一架黄包车停在他跟前:“少爷,你用车。”

袁世凯问:“有好玩的去处吗?”

车夫连连点头:“有!有!包你少爷满意,交关好白相。”

这车夫一溜小跑,横马路进竖马路出,绕来绕去,你道他把袁世凯往哪里拉?直奔妓女云集的新会乐里。经多见多的车夫一见袁世凯,就知道碰见冤大头了,从小地方来的阔少,第一次到上海开洋荤,妓院是必去的,车钱当然要狠敲一记。

“少爷,到了,这个地方好玩得很,姑娘年轻漂亮,吹拉弹唱样样都会。”

袁世凯一听品出味儿来了,他在北京的八大胡同里见识过,但,不知上海有什么规矩。

车夫很有兴致,慢慢道来。

上海的青楼称为长三书寓,也叫长三堂子。书寓是雅称的,姑娘们也确实知书识礼。何谓长三,那是固定的价格也是堂规:抚琴弹唱三块银元,打个茶会陪唱三块银元,叫堂外出三块银元,长三是也。倘若想求云雨之欢,则长三之内卖唱不卖身,长三之外另开筵席不算,姑娘还要喜欢你,否则虽千金也难买一夜温馨的。

袁世凯点点头。

车夫满脸堆笑:“少爷,我可是尽心尽力了。”

袁世凯摸出一块银元,车夫接到手,连声感谢,飞也似的拉车走了。

袁世凯却恨不得把车夫叫住,得先找个住处,安顿下来,把旅途劳顿冲洗一番再说。正在顾盼间,瞥见汕头路上有一处招牌上写着:四海客栈。中,住进去再说。

洗脸,擦身子,九月的上海还看不见秋天的影子。

偌大一个上海,去哪儿?

不识东西南北,但觉天昏地暗。

有一点点温馨,哪怕是花钱买的,也只有青楼了,袁世凯毕竟到上海已有一天,先已领教了跑堂的尖刻,继而又受到车夫的指点,换好衣衫,无非是纺绸褂裤之类加一个黑色坎肩,怎么穿都是土财主,一到洋场心就矮了半截,袁世凯纳闷。说来这也是缘分,袁世凯一辈子就怕洋人,因为怕而靠因为靠而更怕,杀义和团,割地赔款又大举外债,这是后话。

袁世凯信步走去,装得再悠闲,上海人一看便知这是寻芳客,本想多瞧几处的,奈何那些小龟公龟孙子追着屁股拉,进去一家再说,水仙阁,这名字不错,对面是群玉坊。

就是在水仙阁里袁世凯偶然地结识了当时小有名气的苏州名妓沈氏。沈姑娘,崇明人也。袁世凯知道,崇明乃扼守长江口之沙岛要地,曾国藩曾以“砥柱中流”极言其于海防之险要。

沈姑娘天生的江南淑女的身材,几夜缠绵后,也不知哪方神圣梦里指点,居然爱袁世凯爱得死去活来,到了非君不嫁的程度,并且以她女人的天性预感到这是一个将来有一番事业的男人,并正色劝告袁世凯,上海不是久留之地。

袁世凯决定离开上海,先回项城辞别家人,再去山东投奔吴长庆军中,开始戎马生涯。

沈姑娘设宴饯行,席间,袁世凯语出惊人:“沪上一游落寞无奈之间,结识沈姑娘,真可谓红粉知己。此番告别申江,不成就一番事业,无颜再见沈姑娘。”

沈姑娘一笑,吴侬软语,却也掷地有声:“少爷走后,我当自赎其身,青灯独影,等候佳音。你一有安定之处,我即投奔你去。”

沈氏这一番话实在不是戏言,而袁世凯在朝鲜谋得营务处会办以后,即派专人把沈氏接到了身边,成了朝夕相伴的大姨太太。

二十多年啊!

二十多年,如日中天的前程上,西太后撒手而去,袁世凯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因而和张之洞一起竭力提倡君子立宪,以谋在分权中找到退路,哪料到西太后走得那么快!好在有庆亲王奕劻牵制当朝摄政王,否则不堪设想。

养寿园,自夏而秋,岁月一样流走了。

袁世凯忽然又有诗兴,提笔写道:

乍赋归来句,

林栖旧雨存。

卅年醒尘梦,

半亩辟荒园。

雕倦青云路,

鱼浮绿水源。

漳洹犹觉浅,

何处问江村?

意犹未尽,又得五言一绝:

楼小能容膝,

檐高老树齐。

开轩平北斗,

翻觉太行低。

其时,北京有名的文人王介艇、史济道都是袁世凯的密友,早晨到的洹上,袁克定在北京代父邀约的,说是暂避喧嚣,吟诗垂钓,难得一聚。袁世凯把他们迎到客房,二位却怎么也睡不着,很想听听袁世凯说说时局,便悄悄起床,由大姨太太陪送到了袁世凯的书房。

“二位旅途劳顿,何不再休息一会儿,中午好饮三杯接风酒。”

王介艇:“既到洹上,便想马上与宫保促膝。一别如三秋啊。”

史济道看见了书案上袁世凯写的条幅,朗声念道:“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王介艇摇头晃脑地吟哦一番:“宫保,你道我想到了什么?”

袁世凯:“你们文人肚子里墨深如海,猜不透。”

“曹阿瞒,登高而咏横槊赋诗的气概。”

“不敢!不敢!余乃升斗小民袁世凯是也。”

一阵大笑之后,袁世凯摸了摸上唇的黑胡子——那是他的习惯动作,先以食指弯曲成九十度将胡子梳理一番,再以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捻动其中的几根——“我是真的陶醉田园忘情山水了,奔走了几十年,累了。”

他怕王介艇他们不信,转身从书架上又抽出一张条幅:

自题渔舟写真二首

其一

身世萧然百不愁,

烟蓑雨笠一渔舟。

钓丝终日牵红蓼,

好友同盟只白鸥。

投饵我非关得失,

吞钩鱼却有恩仇。

回头多少中原事,

老子掀须一笑休。

其二

百年心事总悠悠,

壮志当时苦未酬。

野老胸中负兵甲,

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磐石,

叹息神州持缺瓯。

散发天涯从此去,

烟蓑雨笠一渔舟。

这两首诗却让王介艇、史济道闻到了一点儿什么味儿,两人沉吟不语。他们当然知道,袁宫保的诗,自不能以诗家的规范去评说,但作为一个失意的军人、政客,这时候反而流露出了真性情,偶有佳句带着山林野气,更是时下的骚人墨客笔下挤不出来的,会使人有一点儿淡淡的遗憾:此公若不去钻营官场,如今弄得灰头土脸,本来是可以在文坛上轻松混日子的。

王介艇:“宫保,你的诗可是有杀气。”

袁世凯:“兄何出此言?”

“‘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钩鱼却有恩仇’。这是点睛妙笔,也作了铺垫,待到‘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时,那些眼下的将相王侯就要由惊而生怕了,至于‘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持缺瓯’,则已是明确宣告:挽狂澜之既倒,非宫保莫属!”

袁世凯半闭眼睛听毕,晃了几下脑袋,“糟糕,真是混蛋加三级,意气之笔让二位见笑。”袁世凯站起来跨前一步,“这两首劣作不能留着,撕掉撕掉。”

史济道抢前一步拦住:“留着,留着。兵有北洋三镇,诗有洹上六题,文武之道全在其中了!”

袁世凯继续捻须:“唉!说到底还是功名尘与土啊,二位不见笑才好。”

家人来报,湖心亭午宴已准备停当。

“走,喝一杯去!”

这一杯酒还没有喝完,袁克定从北京差人十万火急送来特急家书一封——

父亲:

特为京城汪兆铭埋设炸弹谋刺摄政王事禀告如下:汪及同伙二人均为南方革命党派遣,谋刺未成并已抓获。京城人心惶惶,从此恐太平之年不再。乱象纷纷之际望父亲格外珍重。

介艇、济道二位亦可在村上多逗留几日。

子克定

拜上

落款是:1910年4月7日。

王介艇、史济道闻讯大惊,这一场热闹发生之时,差不多也正是他们离京南下之日。

文人不好对付,王介艇、史济道此刻均望着袁世凯,想听听他的高见,湖中水动湖上风摇,四下里显得那么静。

袁世凯面无表情山不显水不露地自言自语:“怎么会弄到这等地步?”

“宫保有所不知,孙逸仙、黄兴一直在南方奔走呼号,此次谋杀事出突然却也可以推断是革命党人有大动作的信号。”

“汪兆铭为何人?”

“写得一手好诗,追随孙逸仙于日本,为孙逸仙所派遣,理当无误。”

史济道感叹道:“此公的头恐怕是保不住了,可惜一表人才。”

“倘若从此烽火迭起,宫保有何进退之策?”

“二位高见?”

“大清天下只是苟延而已,与其再唱前朝曲,不如新翻杨柳枝。”

袁世凯缓缓道来:“袁家世受皇恩,予报效之心未灭。眼下既已归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明儿个我们去钓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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