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三章高处多风雨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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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秋,某日,悠闲逍遥的袁克文偕清吟小班的名媛温雪泛舟昆明湖吟得佳句。次日,湖南龙阳才子易哭庵到访……

颐和园,久违了。

自从老佛爷归天,世事更替,王旗变换,清廷那批最后的王公大臣也很少有兴致去逛颐和园了,仁寿殿没有留下仁寿,排云殿排不尽的忧烦,岁月把灰尘细微而精密地堆砌着,及至清室退位,颐和园仍为逊清皇宫辖有,优待条件中曾规定清室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作为溥仪的永久居住之地。因而园中事务仍由清室“内务府管理”。你道怪不怪,西太后一死,笼子里的鸟也不叫了,金鱼池里的鱼也死得差不多了,林中花木凋败,湖上不见舟楫,老太监说话了:那是老佛爷的命太硬,她不想死,想万寿无疆哪!这不,还得死,老佛爷生气了,让光绪帝先一天死,等她死的时候便把园中的山水精灵都捏在手掌心带走了。

生不带来,死得带走,真有点儿像西太后。

既然仍为清室所有,正门、旁门便一律紧闭着,一个残存的封建的角落,春花与秋叶同样寂寞,老百姓望而止步。

对袁克文及民国的一些显贵来说,颐和园的大门会悄悄地打开。

袁克文与温雪一进门便有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到了脚下,秋阳还是温暖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总是没有夏日的热烈了,再加上零零落落的吆喝声:“二爷到!”袁克文觉得有点儿凄凉。

曾经辉煌过的一切,仿佛草木都仗着权势,还有湖水、游船,因为一个老妇人的威权而争相簇拥,在那些朝拜的满汉大员的战战兢兢前,万寿山窃笑过,摸透了西太后脾气的太监们像做戏一样一天到晚熟练地表演着,一出连台本戏。

袁克文牵着温雪的手走到船坞。

“老佛爷游湖是从这儿上的船吗?”温雪问。

袁克文点点头,此刻他想起了一件往事,这往事就发生在颐和园里。袁世凯在直隶总督任上,有一次带着袁克文到颐和园给老佛爷拜寿。袁克文时年十七,一表人才,谈吐也文雅,老佛爷大喜,当即“指婚”,要把她娘家的侄女许配给袁克文。袁世凯何尝不知道这是老佛爷的恩赐?却又当即急中生智撒了个谎叩头谢恩后奏明:“犬子从小已经定亲,不日就要完婚了。”老佛爷遂作罢。袁世凯父子连夜赶回天津,为了避免东窗事发落个欺君之罪,便托人说合,无论贫富,只要姑娘贤惠就行,惶急之中与刘梅真成婚。

袁克文当时不解的有二,一是袁世凯为什么要骗老佛爷?二是何以这样怕老佛爷?现在要明白多了,前者是袁世凯的精明,老佛爷垂垂老矣,百年之后谁知世道怎么变?不可累及子孙。后者是老佛爷的权势,生死荣辱全在她一张口,怎能不怕她?市井街头的子民百姓就不一样了,没有依附,从不做高官厚禄的梦,私下里说说老佛爷的笑话,倒要自在得多。袁克文一生小视官场,混迹名流,与那一次朝见不无关系。

重游颐和园,原本是想避开京中的喧嚣,一片“劝进”、“请愿”之声,类同笑话肉麻得紧。袁世凯大权独揽之下为什么还要当皇帝,袁克文百思不得其解,而他要好的清流、文士莫不以为此举着实冒险且为多余。大哥袁克定,这些日子更是呼风唤雨不可开交,连“皇长子”的一颗金印都已刻好了。不知道中南海里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再听听阮忠枢说的话:“宁为帝王犬,不作民国人”,这是什么话?袁世凯却很高兴,昨晚吃饭的时候在饭桌上说他“忠心可嘉”,袁克文真想说“马屁误国”,可是他不敢说,大哥筹办帝制有功,在袁世凯面前重新火起来了。就连他父亲的姨太太们背地里也都叽叽喳喳,谁个妃谁个嫔地议论着。那一天早上在丰泽园六姨太太把袁克文叫住,问的就是这个事儿。天哪!袁克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到六姨太太,你道为何?

这件事儿还真和朝拜老佛爷那一次挨着。袁世凯让袁克文去南京看望几个旧友,袁克文生性好玩乐,金陵胜地有钓鱼巷有秦淮歌女,居然乐不思归,结识了一个姓叶的扬州姑娘,春风一度之后便私下订了嫁娶之约,临别,叶姑娘还有一张玉照相送。

袁克文回到天津复命,给袁世凯叩头的时候,那张玉照从口袋里掉到了地上,袁世凯眼明心细:“这是什么?”

袁克文已经一头冷汗了,他还没有结婚,在外边太荒唐了,总觉心虚,袁世凯说过,一个男人先要明媒正娶有个老婆,再出去荒唐,娶几个姨太太回来,那是有本事。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夫人九个姨太太,他并且正告过正室于氏:“吃醋是不对的。”

袁克文毕竟才思敏捷,当即答道:“孩子在南京给父亲物色到一个扬州姑娘,不知是否中意,便带回了一张照片。”袁世凯接过照片大喜过望,还夸了一通袁克文孝顺,连声说:“中!中!”第三天袁世凯便派管家符殿青多带银子到南京接人,叶姑娘以为是袁克文不负前约派人而来,哪知到了北京洞房花烛夜,不见袁克文只见袁世凯,心中郁怒可想而知。好在叶氏风月场中练历过,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便也隐忍下来了,这就是袁世凯的六姨太。从此,袁克文便处处避着六姨太,心里总是不安。

温雪见袁克文沉吟良久,便递过一盏茶。

袁克文接过,把温雪的手软软地捏着:“想听听西太后是怎么游湖的吗?”

温雪点头:“当然。”

“老佛爷的龙舟就靠在我们上船的那个船坞,船头桅杆上是一面黄龙旗,最妙的是两条龙须,由两根蓝色金丝绣带绣成,上下飘拂长有丈余或舞起空中或掠过水面,另一只副船紧跟着,那是老佛爷喜欢的陪客。另有两只小船紧随其后,一只船上掌管茶水,另一只是御膳房的。湖面上荷花丛中还有三两只柳叶舟,宫里人称之为‘瓢扇扇’,一舟一楫一个艄公,竹笠蓑衣埋头在红花绿叶中,荷花十里一渔翁,江南景色,这是装点给老佛爷看的,那些艄公自然是太监扮的。离老佛爷的龙舟更远一些的是乐工船,几个吹箫的,让箫管之声远远地传来。

“船向西绕了一个弧形的弯,到了玉带桥,然后是西堤六桥,再看湖心,水面上一片折射的金光,那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阳光下的造化,水里有抖动的殿宇楼台,人在湖上,犹如仙境,风从西山上吹来,花在日光下微笑,音乐在湖面上荡漾。

“再后是老佛爷用膳,即使在龙船中,也要摆一百二十道菜,由站立侍候的荣寿公主轻声请示哪些菜可以撤下,因为这中舱毕竟不是宫殿,但那派头也是少不得的。不停地上不停地撤,老佛爷细嚼慢咽一个钟点,饮过茶,老佛爷会站起身来出中舱踱到船的前面,背着左手,右手端着水烟袋,吸一口水烟,往四下里一望,但见知春亭、龙王庙、排云殿都在蒙蒙水汽中,好不怡然自得。”

袁克文的船也到了玉带桥下。

“老佛爷是皇帝的皇帝,做到最后不也是死吗?死了之后不也是挨骂吗?”

温雪知道袁克文是在为袁世凯称帝的事情烦闷,一时竟不知如何宽慰的好,想了一刻便道:“二爷,这件事由不得你吧?”

“当然。一批马屁精团团转,都想今后封官许爵的,还有我大哥。”

“我看更想做皇帝的是你大哥。”

“老爷子也想,他侍候皇帝侍候久了,什么官都做了,就差皇帝没有做过。”

“你是厌恶你大哥呢,还是皇帝?”

“都厌,更厌皇帝,还担心老爷子不知会弄个什么结局。”

“那就好办了,二爷的诗写得好,不如留下几句话算是有个交代,我替你保存着。”

“好!”袁克文正想一吐为快:

其一

乍着微棉强自胜,

荒台古槛一凭临。

波飞太液心无往。

云起苍崖梦欲腾。

几向远林闻怨笛,

独临虚室转明灯。

绝怜高处多风雨,

莫到琼楼最上层。

其二

小院西风送晚晴,

嚣嚣欢怨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

东去骄风动九城。

驹隙留身争一瞬,

蛩声催梦欲三更。

山泉绕屋知清浅,

微念沧浪感不平。

温雪:“二爷,真是好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袁克文:“我已推敲好几天了。”

温雪:“二爷你说,诗是怎么写的?”

袁克文:“有情也,有感也,有苦难也,都能成诗,唯浅薄之辈不能为。”

温雪:“‘东去骄风动九城’,这一句我不太明白,上一句说的好像是你的南国之行。”

袁克文点头:“东去骄风,‘二十一条’也,奇耻大辱!”

温雪靠在袁克文的肩头,不语,却只是任眼里闪着淡淡的泪花,以前她只是觉得二爷大方、人好,有情趣。

袁克文轻轻地拍了一下温雪的肩头,这要比抚摸的分量重得多,红颜知己可以重托的意思吧?

谁都知道醇酒妇人为袁克文之所好,却探不见他心里的那一份凄楚与孤独,有时候便只能对温雪这样的女孩儿家一诉心曲。“我想,我应是浪迹天涯的命,人皆奇怪我为什么好住饭店,以为一掷千金摆阔气,非也!饭店是旅人住的,旅人者来去匆匆过往之客,人生不过一梦而已,活着人在江湖,住店反而舒服一些,你说怪也不怪?”

是夜,他们下榻玉泉精舍。

温雪研墨,袁克文将日间所吟的两首诗抄毕,并加小序:“乙卯秋,偕雪姬游颐和园,泛舟昆池,循御沟出,夕至玉泉精舍。”写完,袁克文嘱咐温雪:“明天哭庵兄来,你备一点儿酒菜,一醉方休!”

易哭庵,湖南龙阳才子,工诗词、好游历,性情中人,袁克文的金兰兄弟、诗酒之交。两个人见罢,易哭庵却有一点儿惊奇,按照往常的习惯,克文身边此刻应该至少有十个八个诗友,高谈阔论,吞云吐雾,难得今天这般清静。袁克文倒也直率:“而今京城里乌烟瘴气,老爷子想做皇帝,马屁精雀跃左右,以后的日子不知怎么样,咱兄弟俩多喝几杯酒多说几句话,今夕不知明夕!”

易哭庵从湖南来,那边的拥袁称帝活动在独霸三湘的靖武将军、袁世凯心腹汤芗铭的操纵下,用易哭庵的话说:“实乃热闹之至,独辟一幢西式小楼,四周有围墙,军警把守大门,专接筹安会每天发下的十万火急电报,还有‘我等十人’的梁士诒的密电。快要选举国民代表了,据说均由汤芗铭圈定,办选举的人先集中督军府,训话。训话时四周军警荷枪怒目,然后是读杨度的《君宪救国论》,再后是发给银元一律送往妓院行乐。”易哭庵说毕不能不感慨一番了,“以大总统之精明,怎会出此下策?”

袁克文:“岂止下策,末路也。”

温雪请他俩入席,却是一桌满汉大菜。

袁克文与易哭庵三杯干罢,递过诗笺给易哭庵:“昨日昆明湖上口占,请兄斧正!”

易哭庵读罢,一反平日拍桌子叫好的狂放,先小心翼翼地将诗笺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轻声道:“寒云兄诗作无数,才高八斗,后人不忘、历史有载的却是这两首无疑。”

袁克文:“心中块垒,不吐不快,却不曾想到今后。”

易哭庵:“对了!功名之士,决不能为冷泊之言;轻浮之子,决不能为大雅之响。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工部能兴广厦万间之愿,苏东坡则师四海弟昆之言。凡为此等诗者,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光之所至,日月所在,得天道自然也!妙哉吾兄所作!”

易哭庵论诗,为时下一绝,可惜那时候的诗人及论家大多不靠稿酬糊口,随时说随时丢,传之后世的甚少。

袁克文的旁征博引据经用典不如易哭庵,只是他的直觉再加上过目不忘,也使易哭庵诚服。“其实,我之为诗,正如前人所言:‘贵人举止,咳唾生风。优昙花开,半刻而终。我饮仙露,何必千盅?寸铁杀人,宁非英雄?博极而约,淡蕴于浓’。”

话题又回到袁克文的新作上。

易哭庵:“寒云兄,你在构思这两首诗时,心情有点儿烦躁?”

袁克文:“诚然。”

易哭庵:“字里行间能读得出来,气韵稍稍有点儿滞隔,倘若两首成一首,既是一气呵成,还能便于流传,兄以为如何?”

袁克文:“仰仗龙阳高手!”

易哭庵:“不敢,寒云兄见笑。”

只见易哭庵取过笔墨也不看原稿,闭目片刻一挥而就:

乍着微棉强自胜,

阴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

东去骄风动九城。

驹隙留身争一瞬,

蛩声催梦欲三更。

绝怜高处多风雨,

莫到琼楼最上层。

袁克文读罢,喜不自禁:“高!高!”

不知不觉,谈诗的时光多,喝酒的时光少,已经是夜里**点钟的光景,袁克文却意犹未尽,对温雪说:“你先歇着,我们去柳泉居喝大酒缸去。”

那年月,北京有几处喝酒的好去处,即是人称大酒缸的酒肆。酒肆不同于饭店的是古风更浓,一家门脸,进门便是曲尺形的木栏柜,柜上放着几盘花生米、五香豆之类的小菜,柜台外面是半截埋在土里的大酒缸,盖着朱红印漆的大缸盖。大酒缸四周设矮凳三五张,酒客便围着大酒缸以缸盖当桌,味道好极了。

阜成门外虾米居,护国寺柳泉居,都以大酒缸闻名。

去大酒缸的才是真正的饮酒,而不是借饮酒为名而大嚼各种菜肴。所以不仅一般的居民百姓,就是文人中真好杯中物的也常去大酒缸。

柳泉居大酒缸店的历史足足有二百年,后院有一株大柳树、一眼甜水井,柳泉居由此得名,人间多少兴亡事,这一柳一泉都了然于胸而默默无语。

柳泉居的老板当然认得袁克文,当即朗声喊道:“二爷到!二爷您赏光后院棚子里坐。”

袁克文、易哭庵在后院柳树下落座,原来后院地里埋的也是大酒缸,而且是原坛原味的正宗绍兴花雕,不是屋子里柜台外面的山东黄,山东黄倒也清醇,可惜味道太甜。

喝花雕是要温过的,这温便大有讲究,不冷不烫而是热,热也要热得适中,略胜于温而且有几缕热气飘着,一口下肚,五内俱热。

“好去处!好去处!”易哭庵赞不绝口。

柳泉居的酒壶是北京大酒缸的名店中独一的:紫铜高爵,一爵四两。先是两人共用一爵,斤把花雕下肚,袁克文兴奋了:“不可,哭庵兄,一人一爵为好。”

老板是山西人,满口山西腔,酒客就爱听他的山西腔,他便把山西腔腔得珠圆玉润,又送来一爵。

大酒缸饮酒为主,不炒菜,但袁克文一到便例外了,河虾、驴肉、清蒸草鱼,甚是鲜美。

喝了足足两个时辰,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去八大胡同,不用说的。山西老板却不肯收银子,说:“二爷您赏光,我怎敢收钱?”

袁克文有点儿醉意了,摸出十个“袁大头”:

“老板,要么你今天算是请客,里外客人都不会钞,要么统统由我付!”

十几个酒客纷纷离座道谢。

对袁克文而言,八大胡同并不陌生,最使他流连忘返的则是陕西巷号的怡香院,老板是鼎鼎大名的赛金花。赛金花虽风韵犹存,袁克文却不是趋之若鹜中的一个,他只是一直想听赛金花说说当年八国联军瓦德西的事情,赛金花总是避而不谈。

当时京城传言纷纷众口一词,说赛金花如何要瓦德西停止联军在北京的烧杀,并撤出北京。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把珍妃扔进井里后与光绪皇帝仓皇出逃,泱泱大国之都便留给了入侵者,联军总部并下令放假三天公开抢劫,国宝民财、奸淫杀掠,四九城中,天昏地暗。

赛金花直闯仪鸾殿见到了瓦德西,两人进内室一番温存后,赛金花说:“我是卑贱的残花败柳,却仍有民族的羞耻之心。”她留在仪鸾殿陪同瓦德西,但要求瓦德西停止杀戮并把军队撤出北京。

接着留在北京住贤良寺内的李鸿章与瓦德西和谈成功,北京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究竟与赛金花有没有关系?

总之,赛金花的名气愈来愈大了。

她没有跟瓦德西走,却开设了怡香院这是无疑的。

袁克文在洋车里对易哭庵说:“听家父说过,老佛爷回到北京后气不打一处来,说大清国要不是一个妓女挡一下,眼看就完了,赛金花也算是奇女子了!”

到得怡香院,门口的龟公早已报过“袁二爷驾到”,赛金花理一下云鬓,款款而出时,易哭庵正在门口白色的路灯下看牌子,一块牌子两个巴掌大小,油漆彩绘,中间是毛笔正楷写着姑娘的艺名。“字写得不错。”易哭庵说,袁克文拉了他一把,赛金花刚刚迎出门了。

易哭庵回过神来,只见赛金花薄施脂粉,长发披肩,眉宇、身段,只有成熟的韵味,不见岁月的皱褶,言谈举止却如大家闺秀,没有一点儿风月场中的味儿。在带路把他俩引到楼上时,旗袍下露出的玉腿,微微扭动的腰肢,使易哭庵不禁怦然心动。

到得楼上雨来轩中坐定,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靠墙有沙发、茶几,墙根是一盆秋海棠,那是八大胡同中头等妓院的饮茶客间。易哭庵望了一眼这怡香院的格局,只见楼的墙上都雕着花,院墙上则绘有古色古香的仕女工笔彩图,楼的两边装有精美的铁花篮,应时鲜花微吐幽香,楼梯的立柱全是雕花的,可谓是雕梁画栋了。

赛金花寒暄一番后,亲自给两人各斟了一盏碧螺春茶,这是格外的礼遇,随即告退。其余的琐事自有别人打理。

赛金花刚离开,楼对面的栏栅旁便忽然出现了一排或静或动或笑或不言不语的十几个女子,一律是南方苏州、无锡一带的姑娘。袁克文、易哭庵挑选一番,进屋侍候的龟公只需凭两个人的眼色便心中有数了:袁克文看中的是右手第三个,易哭庵则是左手第一个。俄顷,两位姑娘进屋,一为苏苏一为雪雪。入座,把酒之后,苏苏弹琵琶,雪雪拉二胡,竟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易哭庵在京城诗友众多,慕名者更是趋之若鹜,几乎日日有酒宴。酒过三巡,易哭庵必定要吟哦一番袁克文的新作,“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两句,顿时流传。军政执法处的密探并搜集到了这首诗的全文,报告给了袁克定,原想兄弟手足打一个招呼事情过去就算了,不必汇报到袁世凯那里。哪知道袁克定正在为立皇太子的事担心。袁世凯露过口风,说“大儿子跛足、算五根不全,二儿子才貌都够,就是太放荡”,言下之意还在琢磨之中,岂非天助?

袁克定捏着他弟弟的诗,到了袁世凯的办公室:“父亲,你看一首诗,外面在流传,反对父亲的。”

袁世凯精神顿时紧张,一读之下勃然变色:“谁写的?”

袁克定:“儿子不敢说。”

“说!”

“儿子不忍说。”

“你到底说不说?”袁世凯咆哮了。

“二弟写的。”

“混蛋!败类!混蛋加三级!”

袁世凯怎能不生气?帝制活动已到了最后时刻,各省的国大代表都已推选出来,更改国体、选举皇帝就在眼前了。拥护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反对者中梁启超骂得最狠。

“其次就是二弟了。”袁克定轻声地加上一句。

“叫袁乃宽来。”袁乃宽是袁世凯的大管家。

袁乃宽奉命赶到。

袁世凯:“从现在起,招儿不得离开中南海,如有差错唯你是问。”

袁乃宽一愣,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袁克定见状又重复了一遍,袁乃宽退出。袁乃宽是袁世凯的同乡,认了本家,跟袁多年极受信任,总统府内的一应杂事全由他一手包揽的,仆役们或称他袁大管事,或称他袁头。袁世凯称帝,袁乃宽无疑赞成,这里除了效忠主子及个人将来的封官晋爵外,谈不上任何别的。在袁乃宽看来,今后最有望继承大统的是袁克文,再加上克文平时待人随和,所以和他的私交也非同一般,如今之事,要袁乃宽亲手把他看押在中南海内,却是既不敢违命又不忍下手。

袁乃宽左思右想,心生一计,便放了一把手枪在外衣的口袋里,径往流水音而去。

袁克文正要外出。

寒暄罢,袁乃宽摸出手枪往红木八仙桌上一放,头一沉,说:“二爷,您杀了我吧!”

袁克文好字画好古泉好醇酒好女人,却从不曾摆弄过手枪,如今一把枪在跟前,机头打开着,黑森森的枪口对着袁乃宽,这是什么事儿?也不像开玩笑。

“这是干什么?我为何要杀你?”

“不!二爷,你杀了我的好!”

“你这是何故来着?”

“你杀!只有杀我一条路了!”

“到底为了什么?”

袁克文已经急得几乎要疯,袁乃宽这才从头细说:“论情论义,我不能这么做,大总统的令又抗不得,岂非只有一条路,你杀了我赶紧离开中南海,找一帮哥儿们先躲起来再说。”

袁克文:“不就是软禁吗?不用你下手,我自己照办不就得了!没事儿,走吧。”

袁乃宽算是完成了任务。

袁克文心里明白,又是袁克定搞的鬼,而且就为那一首诗,不过让他们看到了也是好事,总算说了该说的话。袁克文又在心里审度了一番:袁克定此人心计奸诈,会不会下毒手?不会,只要老爷子在,他不敢,不过韬晦是必需的了,袁克文转身回到里屋,叫梅真侍候鸦片烟。

如此,袁克文日日吐雾吞云,与袁克定倒也相安无事。

袁克文被软禁这一消息又是袁克定私下里透出去的风,关键时刻,立皇太子之际,袁克文遭父之贬对袁克定来说真是莫大喜事。风声一出,来看望克文的人便络绎不绝。

这一天阮忠枢来访。

阮忠枢,字斗瞻,合肥人,举人出身。袁世凯做山东巡抚时便是文案,后来官至邮传部侍郎,因为竭力促成帝制,京城的报纸上便故意写错别字,写成“斗胆匹夫”,一时传为笑谈。

阮忠枢好鸦片,每天下午三时才起床,过足了瘾,精神焕发地与袁克文神聊。

阮忠枢:“人生两大难得,一是难得糊涂、一是难得清静,老弟兼而有之了。”

袁克文一笑:“阿芙蓉味道更好!”

两人相视大笑,都是瘾君子,尽在不言中。

袁克文:“斗瞻兄近来忙些什么?”

阮忠枢:“京城天天有请愿的,要大总统早登帝位,以我看为今之计救国救民唯此一途,弟前途无量当好自为之。”

阮忠枢已经读过袁克文的诗,好言相劝点到为止,却不便细说了。辞别袁克文后去赶一个在内史监的碰头会,由梁士诒、杨度牵头,“全国请愿联合会”已告成立,今儿个是商量向参政院呈请愿书,袁世凯已经向阮忠枢交过底了:宜速不宜迟。

这些日子,北京的请愿团形形色色,杨士琦、梁士诒、杨度是最卖力的组织者,组织的办法其实也简单,把各行业的头儿找来,许以参加者每人两块银元,口号却必须统一,如果组织得好,参加者众,则头儿另外有赏。请愿游行的路线一般都先在闹市如王府井、西单牌楼集中,军警事先早已得到通报便协助组织队伍,然后沿长安街,人手一面小旗,一路呐喊“拥护袁大总统早登帝位”、“救国救民、君主立宪”、“废除共和”等口号,再集中于新华门前。由军警送上茶水,如天热还发给草帽,稍事休息后继续喊口号,递请愿书,事毕,发银元,作鸟兽散。

请愿团名目繁多,计有:商会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孔社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

当时北京的舆论界中有《国民公报》、《新中国报》、《天民报》对帝制抱反对态度,有《新中国报》记者冲破军警的封锁突入“妓女请愿团”中问一妓女:“为什么要请愿?”

妓女答道:“民国取缔卖淫,袁世凯做了皇帝,我们会有好生意。”

记者:“这是政府许诺的吗?”

妓女:“龟公说的。”

次日《新中国报》便有言论:“龟公是谁?”

为使舆论统一,军政执法处或以金钱收买,或以暴力查封,从此噤若寒蝉,不敢再言反对。饭店、茶馆一律贴上纸条上书“勿谈政事,致干严究”,竟使“共和国体之下人民,罔敢拥护共和国体”。

上海的报纸却不管那一套,曾有一副联语哄传全国:

匹夫创共和,孙中山不愧中华先觉;

总统做皇帝,袁世凯真乃民国罪人。

写此联语的叫崔启勋,是一名警官,涂鸦在纸片上,被同事告密,后坐牢,袁世凯亲令将其枪决。为公开反对帝制而被捕杀之第一人。

袁世凯已经火急火燎了。

“民意”是逼出来了,杨度、梁士诒等一个劲儿往前冲,眼看“选举”在即,有三个人的态度却使他大出意外,心中不安。

一是段祺瑞,养病西山,每日与围棋做伴,关于帝制,梁士诒、段芝贵都去劝过他“领衔劝进”,段祺瑞只当没有听见:“杀一盘如何?”拒不劝进。

另外一个是冯国璋,坐镇江南统辖重兵。三个月前即1915年6月日,冯国璋曾到北京谒见袁世凯,谈及帝制问题。

冯国璋:“帝制运动,南方谣言颇盛。”

袁世凯:“华甫,你我多年在一起,难道不懂得我的心事?我想谣言之起不外两种原因:第一,许多人都认为我国骤行共和制,国人程度不够,要我多负点责任;第二,新约法规定大总统有颁赏爵位之权,遂有人认为改革国体之先声,但,满、蒙、回族都可受爵,汉人中有功民国者岂可丧失此种权利?这些都是无风生浪的议论。”稍停,袁世凯又说道:“你我是自家人,我的心事不妨向你明说,我现在的地位与皇帝有何分别?所贵乎为皇帝者,无非为子孙计耳。你是知道的,我的大儿子有残疾、五根不全;二儿子才情不错惜乎成天跟一帮清流混在一起,假名士也;三儿不达事务,从小就像土匪,余皆年幼,岂可付天下之重?何况帝王家从无善果,既为子孙计,亦不能贻害他们。”

冯国璋为袁世凯的知己之言所感动:“是啊,南方人言啧啧,都是不明了总统的心迹,不过中国将来转弱为强,天与人归的时候,大总统虽谦让为怀,恐怕推也推不掉的。”

袁世凯一听冯国璋所言,勃然变色道:“什么话?我有一个孩子在伦敦求学,我已叫他在那里购置薄产,倘若再有人逼我,我就浮槎于海,从此不问国事。”

这一次,袁世凯是表演得太逼真了,逼真到不留丝毫余地,连一句活话都没有给冯国璋。

冯国璋屁颠颠地拜见徐世昌:“相国,看来称帝一事,纯属谣传,大总统刚才对我说绝无此意。”

徐世昌故作浑然不觉:“金陵夫子庙还是盛况空前吗?”

冯国璋:“不知相国对京城时下的政局有何高见?”

徐世昌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金陵形胜图》:“华甫,此书不可不读。”

冯国璋知道相国今天是下决心滑到底了,却没有多加思忖,原来在冯国璋心目中两个人的位置是大不一样的:对相国,是可敬;对袁世凯,是忠信!

袁世凯又缘何作这般重大的国体更动,不事先知会雄峙江南重地的冯国璋呢?原来在北洋三杰龙虎狗中,对王士珍,袁世凯格外宠信有加,而一虎一狗即段祺瑞和冯国璋,段祺瑞已经疏离拒不劝进,王士珍与段祺瑞向来面和心不和,冯国璋对这两人表面上一样,骨子里却更近段祺瑞,这是袁世凯预设的防线。其次,袁世凯认为到了最后登基之日,冯国璋总是多少年的部属、亲信,岂有不来朝贺不会臣服之理?

袁世凯打发了冯国璋之后,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圈,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冯华甫岂有此理!冯华甫岂有此理!”袁世凯能感到冯国璋于帝制有保留,否则“劝进”二字,怎么会闭口不提?

虽然已经心怀芥蒂,亲密却更胜往常。

一天,夏寿田陪袁世凯午餐,饭桌上有一盆香喷喷油光光的红烧猪蹄髈,袁世凯马上说:“这是华甫爱吃的,立即送去。”人还未出动,袁乃宽的电话先已告知:“请上将军少候,大总统说上将军爱吃一道菜,我们马上送来!”红烧猪蹄髈当即送到了六国饭店。

冯国璋自然感激不尽。

袁世凯又找来徐世昌,相国,袁世凯一向敬重,可就是迟迟不“劝进”。

袁世凯:“近来京城请愿要改国体为帝制事,相国可知道?”

徐世昌:“不知。”

袁世凯:“此等大事,总该有所闻知吧?”

徐世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这一种朦胧和不确定性,是信号,危险的信号,袁世凯本应三思的,相反他却加快了帝制自为的步伐,他的自信有一大半是建立在他以为世人看不透他的投机表演上的,其实,哪一个演员都有卸装的时候,当然那是在观众看来。

现在,他连“帝王总统均非所愿恋,洹上秋水,无时去怀”也不说了。

袁世凯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是振振有词的,他一直认为他想急转弯时,唯他才具有能使权力的独轮车保持平衡的力量和技巧。1915年9月6日,在参政院开会讨论请愿团的要求时,袁世凯突然派帝制的核心人物杨士琦为代表到会宣读了一份他的训词,最“精彩”的片断有:

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宜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障碍,本总统有保全大局之责,认为不合时宜。

官样文章的功夫做足,关键在后面:

至国民请愿,不外乎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多数国民之众意,自必有妥善之法。

袁世凯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使“全国请愿联合会”成为一个再造民意的机构,国体之变,皇上登基都必须要有合法的金光闪闪的外衣。

袁世凯随即下令:1915年11月0日,召集国民会议,� �决国体。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袁世凯心里仍然是不踏实的,他一向声言不怕内乱,因为他有北洋军,镇压、杀头、关押,谁不怕?他怕的是一旦登基,西方列强能不能如以前的许诺在第一时间予以外交承认?

日本。“二十一条”既已签订,可是日本政府的野心实在太大,日本人从来都信奉这一点:不是大大的赚绝不伸出一个手指头去助别人一臂之力。其时,对袁世凯有影响的日本顾问有贺长雄前往东京游说,曹汝霖也作为袁世凯的私人代表与日本政府密谈,终于获得了日本首相大隈的如下保证:

如果中国人觉悟了,他们恢复君主制是很自然的。

只要恢复帝制,当然期望袁大总统当皇帝。

袁世凯的外交以西方列强为重点,而在这列强诸国中英国一直是袁世凯认为最靠得住的后盾,公使朱尔典也是他无话不谈的朋友,可是袁世凯不解的是,帝制进行得“热烈”时,英国人在华办的《京津泰晤士报》和上海的《字林西报》却屡有反调,担心政制骤改引发内乱,而这种担心的核心实质上就是怕影响英国的在华利益,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为此,袁世凯一反往常先与日本联手,1915年10月日,袁世凯才与朱尔典会商。当朱尔典听说日本已赞成帝制时立即改口:英国亦赞成。并且认为:“若中国无内乱,随时可以实行,此系中国内政,他人不能干涉。”

至此,袁世凯放心了,认为外交上已有把握,并将和朱尔典的谈话记录整理成文件,以“绝密”级分发高级文武大员,以鼓舞士气。

1915年10月6日,“全国请愿联合会”向参政院送达第三次请愿书,这时候京城的政治格局已成为:袁世凯面授机宜的几个亲信者杨士琦、梁士诒、杨度直接控制着“全国请愿联合会”;该莫名其妙的联合会又操纵着国会解散后成立的形同虚设的参政会,袁世凯得心应手了。

第三次请愿书说:原来召开国民会议以定国体的办法“过涉繁琐”。而目前“大势所趋又难久待”。接着便指示参政院“立法贵简,需时贵矩”,总之是要快,“另设机关,征求民意”。参政院奉令之下,1915年10月6日开会决定:不再召开国民会议,而“以国民会议初选当选人为基础,组成国民代表大会,决定国体”。

袁世凯接到参政院上述咨文后,即于10月8日公布了国民代表大会选举法。次日又命令各地将军竭力保全地方治安,清除乱党,严防煽动,静候国体之最后解决。

袁世凯自己想做皇帝,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及一伙爪牙们为一己之利而想把袁世凯推上皇帝的宝座,袁世凯却又要制造出一种“民意”要他做皇帝,为了“救国救民”不得不改革国体做皇帝,局面的支离破碎是万难掩盖的了。

狂澜既倒之际必有风声。

大厦将倾之前先生裂缝。

说不出袁世凯是兴奋还是忧郁。

将要被推戴为皇帝的袁世凯更加忙碌,精神抖擞地安排人事,批注公文。对袁世凯来说,一个人闭于密室,冥思苦想地调动文武大员,在最适当的时间使其上任或离任,摆到最适当的位置上,尤其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军们,这是袁世凯独揽大权的第一法宝。具体的运作,则他就不再顾问了。“人放心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常常这样身教言传对袁克定说。“当然也有做不好事的时候,但,人是好的,我的人,能包揽就包揽,该担待就担待,实在不行换个地方。”他知道袁克定为人奸刁一些,便常常正色道:“你首先要对人好,鱼竿在你手里,多放点鱼饵怕什么?”

袁世凯得意地捻着胡须:“有时候吞了钩的鱼,我也把它先放回水里去。”

“嗯,你懂不懂?鱼只有在水里才能养肥。”

一人独裁的最根本的条件是他一定要有一批可为他驱策替他卖命的种种奴才,奴才中分文武有大小,这些奴才的不好做之处却在于他们可万万不能有丝毫独立之心。因为“拥兵自重”起家的袁世凯,也最怕下属的拥兵自重乃至尾大不掉。

冯国璋大嚼了一通红烧猪蹄髈回南京之后,帝制日见明朗,深感被骗之辱;非但和段祺瑞遥通声气拒不劝进,而且还有密报说正与东南四省将军密商“取消帝制,缉拿元凶”之举。

袁世凯遂下令,调冯国璋上将军入京任参谋总长。

哪知道冯国璋称病不进京不说,居然学起了乃师袁世凯,暗中布置江苏各地军民公然电请挽留上将军。

袁世凯拍桌子大骂:“冯华甫岂有此理!混蛋加三级!”

冯国璋却在南京行辕里消消停停,对亲信晓以八字诀:“不露声色,静观其变。”

袁克定最后一次劝说徐世昌的尝试也失败了。

袁克定:“相国,大总统实在想付你宰辅之托。”

徐世昌:“关于帝制,我不阻止,乃无力阻止;亦不赞成,固无心赞成。”

袁克定:“相国能否再作考虑?”

徐世昌:“愿诸君好自为之!”

说毕,神情黯然,竟端茶送客。

袁世凯听完袁克定的叙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徐世昌虽非北洋中人,却是他青少年时义结金兰的八拜之交,一辈子的朋友了,他谁都骂唯独徐世昌他不骂,“由他去吧。”

未几,徐世昌请辞国务卿。

袁世凯不准:“相国,当此国事纷繁之时,项城不能没有你。”

徐世昌只得直言了:“世昌此时求去,非为自身也。古来举大事者不可不稍留回旋余地,若使亲贵一一悉入局中,万一事机不顺,谁以局外人资格为谋转圜?”

袁世凯为其说动,心里却也着实为之一惊:这相国实在老滑得可以。

阵前换将,1915年10月6日,陆徵祥愁眉苦脸地接任国务卿。

徐世昌挂冠而去后,立即打道回府深居简出于东四五条铁匠营家中,自书“谈风月馆”一匾,高挂书斋。

大凡败象接踵而来的时候,败亡便是无可置疑的结局了。

内史监夏寿田给袁世凯送来一个条陈。袁世凯不爱读长篇大论,或奏事,或机要,或报章上的重要文章,均由内史监摘录后送到袁世凯的办公桌上。

这个条陈上摘引的是一段梁启超反对帝制的话,语极尖锐且带讽意,夏寿田知道现在上这个条陈实在是不合时宜,又怕今后事变怪罪下来,便先请示机要局长张一麐,张的回答很干脆:“早该送上去了,误国之罪你我均皆有之。”

原来张一麐受袁世凯重托,以机要局取代梁士诒的秘书厅,哪知张在关键时刻却婉言劝阻袁世凯“万勿称帝”,袁世凯倒也知道无论如何人家是出于忠心,只是调任教育总长离开军机中枢之地便作罢了。

夏寿田不知就里,给袁世凯送条陈时还附加了一句:“我和张局长商量过的,还是请总统过目一下的好。”

袁世凯一看:

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赞成者,皆袁氏自赞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所谓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举凡国内国外明眼人,其谁不知者!

此次皇帝之出产,不外右手挟利刃,左手持金钱,啸聚国中最下贱无耻之少数人;如演傀儡戏者然,由一人在幕内牵线,而其左右十数嬖人蠕蠕而动,此十数嬖人者复牵第二线,而各省长官乃至参政院亦蠕蠕而动;彼长官复牵第三线,而千七百余不识廉耻之辈冒称国民代表者蠕蠕而动。

蠕蠕而动,皇帝出矣!

1915年10月5日,全国开始选举国民代表,这些代表或由袁世凯钦定,或由各地都督点名,选出后不再集中北京开会,而是在各省将军、都督的监视下于10月8日投票决定国体,投票前先发大洋500块,川资也。票上印有“君主立宪”字样,且是记名投票,一人一票往自己名下写“赞成”或“反对”,谁敢反对?

结果,各省国民代表199人,全部赞成“君主立宪”。

国体改革大功告成。

11月0日,选举皇帝,程序和决定国体一模一样,在印有“选举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皇帝传之万世”的选票上,由国民代表亲笔签名即可,袁世凯获全票,皇帝选出来了。

1915年1月11日上午9时,参政院开会,秘书长林长民朗读早已准备好的推戴书,读毕,全体起立,杨度、孙毓筠领头高呼口号,11时半散会,1时,袁世凯接到推戴书。

千呼万唤,还差一唤。

袁世凯发回推戴书,因为杨度他们事情做得还不够过细,一个重要的细节被忽略了,而袁世凯自己倒还记得:他做大总统时曾有誓言“效忠民国”!稍加洗刷,袁世凯便要亮相了。谁去洗刷?当然由杨度等人。

真是急如星火了!

同日下午5时,参政院再次开会,通过第二次推戴书。这么一急却露出了马脚,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先排练好的,包括疏忽也是故意的,造气氛,黑夜里点一支蜡烛,古德曼说的,时明时灭灭了再点,呼之欲出就是不出,不是反反复复,怎能说明是天命所归呢?

自命为国民总代表的参政院第二次推戴书亦出于杨度手笔,杨度事后回忆说:“第二次推戴书是我在筹安会活动中最难写的一篇文章,也是我为袁项城尽忠效力的最后一篇文章。”

为什么最难写?杨度没有细说,后人倒是可以猜度:这次推戴后,袁世凯不能再故作忸怩,将应声而出,袁世凯的心虚胆怯处,要由杨度一支笔扫荡殆尽,袁世凯做皇帝的最后的台阶将在推戴书中铺出,这还只是一端。袁世凯并不是不知道,他这个皇帝同以往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皇帝相比都有点儿不伦不类,因此推戴书仅仅歌功颂德是不够的,要有浓浓的民意,不得已而为之,袁世凯任何时候都可以说是你们让我做的,要留着退路,这一层意思袁世凯从未向杨度明说过,但只要在民意上做足文章自有玄机可伏。最后是关乎杨度本人的,为筹安会,梁启超率先发难,康有为在海外呼应,孙中山、黄兴岂甘罢休?沪上的报章每天都有对他口诛笔伐的,不过他也只有华山一条路了。

简言之,这篇推戴书将是促使一个泱泱大国在旦夕之间由共和变君主,由总统成皇帝的诸要素中重要的推动力,也是袁世凯唯一可以公之于世的遮羞布、挡箭牌。集政治的险恶、政客的虚伪、文士的无行于一体,公然倡行逆历史潮流而动仍大声疾呼大言不惭,同时也多少说出了清末民初历史更替时暗潮四伏、人心困惑中袁世凯曾经具有的力量,以及国人对袁世凯曾经抱有的希望。实为中国近代史上不可多得的奇文,不能不实录:

窃总代表以众论佥同,合词劝进,吁请早登大宝,奉谕推戴一举,无任惶骇等因。仰见盛德渊衷、巍巍无与之至意,钦仰莫名。唯当此国情万急之秋,人民归向之诚,既已坌涌沸腾,不可抑遏,我皇帝倘仍固执谦退,辞而不居,全国生民,实有若坠深渊之惧。盖大位久悬,则万几丛脞,岂宜拘牵小节,致国本于阽危?且明谕以为天生民而立之君,唯有功德者足以居之,而自谓功业道德信义诸端,皆有问心未安之处,此则我皇帝虚怀若谷,而不自知其撝冲逾量者也。

总代表具有耳目,改昧识知,请先就功烈言之。当有清之末造,武备废弛,师徒屡潜,国威之不振久矣。我皇帝创练新军,一授以文明国最精之兵法,铲除宿弊,壁垒一新,手订教条,洪纤毕备,募材选俊,纪律严明,魁奇杰特之才,多出于部下,不数年遂布满寰区,成效大彰,声威丕著,当时外人之莅观者,莫不啧啧称叹,而全国陆军之制,由此权舆。厥后戡定四方,屡平大难,实利赖之,此功在经武者一也。

然后是历数袁世凯“匡国”、“开化”、“靖难”、“定乱”、“交邻”等六大功烈,进而言道:

凡此六者,皆国家命脉之所存,万姓安危之所系。若乃其余政教之殷繁,悉由宵旰勤劳之指导,则虽更仆数之,有不能尽。我皇帝之功烈,所以迈越百王也。

推戴书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至于前此之宣誓,有发扬共和之愿言,此特民国无首循例之词,仅属当时就职仪文之一。盖当日之誓词,根于元首之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于民国之国体,国体实定于国民之意向,元首当视乎民意为从违。民意共和,则誓词随国体为有效;民意君宪,则誓词亦随国体为变迁。今日者,国民厌弃共和,趋向君宪,则是民意已改,民国元首之地位,已不复保存,民国元首之誓词,当然消灭。凡此皆国民之所自为,固于皇帝渺不相涉者也。我皇帝唯知以国家为前提,以民意为准的,初无趋避之成见,有何嫌疑之可言?而奚必硁硁然守仪文之信誓也哉?要之我皇帝功崇德茂,威信素孚,中国一人,责无旁贷,昊苍眷佑,亿兆归心。天命不可以久稽,人民不可以无主,伏冀撝衷勉抑,渊鉴早回,毋循礼让之虚仪,久旷上天之宝命,亟颁明诏,宣示天下,正位登极,以慰薄海臣民喁喁之渴望,以巩固我中华帝国万年有道丕丕之鸿基!总代表不胜欢欣鼓舞,恳款迫切之至。除将时今发还本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推戴书,及各省区国民代表推戴书等件,仍行赍呈外,谨具折上陈,伏乞睿鉴施行。

杨度替袁世凯卖命,也算是搜尽枯肠、披肝沥胆了。

1915年1月1日,袁世凯发出文告,宣布接受帝位,并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之爱国,讵在人后?”一切都是因为“国民责备愈严,期望愈切,竟使予无以自解,并无可诿避!”

为了“救国救民”,袁世凯“不得不”做皇帝了。

继之,袁世凯下令改民国五年为“中华帝国洪宪元年”,改总统府为新华宫,发行纪念金币及银币各一种:一面为袁世凯的头像,一面以大龙作图案并有“中华帝国洪宪纪元”八个大字。

袁世凯可以吐一口气了,可是他分明感到内心里却愉快不起来。

袁世凯的三女叔祯从佣人在街上买五香蚕豆包装用的一张旧报纸上发现了一个秘密:同是《顺天时报》,却绝对和中南海里见到的不一样,这一张《顺天时报》说,袁世凯称帝,恐引起内乱!叔祯与袁克文为一母所生,兄妹间感情甚笃,二哥被软禁后常去看望,便把这一张《顺天时报》带上,想听二哥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袁克文告诉她:“中南海里的《顺天时报》是大哥搞的假报,专为欺骗父亲称帝用的,大哥此心可谓狠毒!”

叔祯尚年轻又凭借一向得到袁世凯宠爱,性格也算直率、开朗:“这还得了,大哥太不像话,二哥你为什么不跟父亲说?”

袁克文:“我说了也没有用,你敢不敢说?”

叔祯:“敢!这就去说!”

当晚9时半,叔祯给袁世凯请毕晚安:“爸爸,你看看这份《顺天时报》。”

袁世凯接过,眉头渐渐紧锁:“从哪儿来的?”

叔祯:“我的下人从街上买五香蚕豆,包豆儿的纸。”

袁世凯:“下去。”

叔祯:“爸爸!大哥骗你!”

袁世凯:“知道了,睡觉去!”

袁世凯当即披衣,拄拐杖,“笃笃”地下楼,嘴里“哦”的一声。

袁乃宽应声而出。

“叫克定来!”

袁克定匆匆赶到,袁世凯用眼色示意袁乃宽出去,随即关上大门,手里已经握住了一根皮带:“看看,这一张报纸是怎么回事儿?”

袁克定只瞧了一眼,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儿子有罪!”

袁世凯一皮带打过去,厉声喝问:“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嗯?男人是站着撒尿的!”再一皮带接着抽出,“欺父误国!”

一顿臭揍,袁世凯已经气喘吁吁,把皮带扔到地上,脸色铁青:“可恶之至!混蛋加三级!”这才上楼,那一夜却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袁世凯还能说什么?他自己也是演员,他周围的人都在做戏。

1915年1月中旬,章太炎的弟子钱玄同去看望先生,其时老先生已由军政执法处提移至东四钱粮胡同收押。自入冬以来精神不如从前,夜间常做噩梦,便有《终制》之作,语多凄凉,结尾写道:“今旦暮绝气,而宅兆未有所定,其为求文成旧茔堧地,足以容一棺者,他焉安处。”文章写毕后并手书两个大字:速死,贴于壁上。

钱玄同告知先生,袁寒云为反对袁世凯称帝,软禁在中南海了。

章太炎顿时显得很激动:“寒云怎么反对的?”

钱玄同便念了那一首诗。

“好!”章太炎大声叫好,“‘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实乃佳句!”少顷,老先生该是想起了龙泉寺中火烧丝绸被那一幕,只是苦笑不言。

当几个穷书生聚在钱粮胡同章太炎先生那里的时候,段芝贵奉命去西山看望段祺瑞。段虚与周旋:下棋如何?

河北易县西梁格庄金龙裕崇陵。

这一天,瘦骨伶仃、脑后拖着长辫,着清朝二品顶戴、袍服的梁鼎芬在德宗陵寝前伏地痛哭长跪不起……

梁鼎芬,字星海,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进士,曾任武昌知府、湖北按察使。光绪三十二年,明知庆亲王奕劻和直隶总督袁世凯正为西太后宠信有加时,冒死弹劾,历数两人行贿、受贿、误国等罪状,并一针见血地断言:“当今朝政皆袁世凯言之、奕劻行之”,前文已有涉及,西太后为之苛责并发回老家闭门读书去了,这个书一读就是十七年。光绪皇帝再次起用梁鼎芬不久,又因病开缺。溥仪登基,辛亥革命以后,由陈宝琛推荐召回内庭三品京堂候补在毓庆宫授读。1914年因德宗皇帝陵工事南北奔走,旋受命守护崇陵,并管理种树事宜,赏加二品衔。

有报章戏言:梁鼎芬是中国历史上品衔最高的种树官。

梁鼎芬愚忠一辈子,最后的五年一直在崇陵种树,自己捐钱再去筹款,亲自栽种、浇水、捉虫,计有松、柏、桧树共40601棵,把崇陵内隆恩殿四面、宝城前、琉璃门、月牙院、前案山、后宝山并崇妃园寝庇护在重重绿色之中……

就在梁鼎芬为“大清”痛哭流涕的时候,逊清王室世续、景丰、绍英联名给袁世凯,对其称帝之举无可奈何地说:“……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

袁世凯读后,当即找出当年对清室的优待条件,并写了一段跋语:

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入宪法。

袁世凯志乙卯孟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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