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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刘金山的“元隆”每年都有木排下常德,水上一路顺遂,从未有过磕绊,而且每趟出手的价位都不错,赚了不少的钱。特别让他和婆娘高兴的是:大媳妇林琼香虽说头胎没捡上,接着便一连生了两个男伢。刘士达自从有了儿子以后,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跟着父亲跑托口,走常德,百样事都做得熨贴,让父亲省心不少。刘金山也就对重振刘家的昔日雄风更有信心。眼下,俩公婆唯一放心不落的,是宝儿和乖妹成亲六年,还没有儿女。乖妹嫁到刘家的第二年,曾生了一个女伢。女伢三个月时染上麻疹,不幸夭折。以后,乖妹又有两次怀孕,可又都流产了,伍秀玲急得个团团转。想当初,士达和琼香也是没得儿子,就是请老司来做的“土地送子”。伍秀玲决定依葫芦画瓢,也为士宝和乖妹做一回冲傩求子,相信这对小夫妻也会和哥嫂一样有缘有喜。

刘家冲傩求子,请的又是火儿的巫师班。三伏天,浦阳镇像个大蒸笼,半夜过后,仍然闷热。火儿戴着面具扮演送子土地公公,他一手执拐杖戳地,一手拿蒲扇扇风。大热的天,蒲扇不管用,他被热得满头大汗,衣衫湿透。两个戴着面具扮演送子土地婆婆的老司,怀中各抱一个象征伢儿的襁褓,送子土地仨公婆唱起了傩歌,众人同声帮和。土地公公带着他的两个婆娘一路走来,进到了乖妹房中,把一对襁褓放在了乖妹的床上,昭示着求子的乖妹将产下一对双胞胎。这时,鞭炮声响起,刘家窨子皆大欢喜。火儿摘下面具,一脸的汗水,也顾不得擦拭,便信心满满地对乖妹说:“乖妹,同年哥做的‘土地送子’是非常灵验的,到时候,你生了双胞胎,一定要请同年哥来吃甜酒哟!”

乖妹没说话,只是凄苦地笑了笑。一旁的伍秀玲倒是接了腔:“甜酒有你吃的,到时候,你这个同年舅舅的红包要双份哟”

“那是肯定的。”火儿说着,问伍秀玲:“舅娘,怎么没见舅爷呢?”

“他有点困,先睡了,你赶紧收拾吧!我去看夜宵准备好了没有。”伍秀玲说着,便随同看热闹的人们一同离去了。

火儿正要抽身出房,见乖妹仍在他身边,便说:“乖妹,你放心,求子的法事我做得多,是靠得住的。”

“你呀!尽做好事,替别人操心,也该想想自己的事情了。”乖妹不知怎的,竟对火儿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哈!我船上的人不着急,你岸上的人反倒担起忧来了。”火儿这样笑着说,笑声里带着酸楚。

火儿笑声背后的酸楚,乖妹听得出,悟得到。这位同年哥哪曾知道,有个女伢曾经长久地暗恋着他。当年他和玉凤的一举一动,都有一双嫉妒的眼睛,在如影随行地注视着。那年,也是在这屋里做“土地送子”,凤姐给他送过一条手绢,他胆子小,编着法子把手绢退了回去;后来,他们又在蜡树湾的白蜡林里相会……女伢饱尝着单相思的痛苦,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从而坐失了良机。她后悔自己的胆子比粟米还小。如今水落下丘,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世上的一切都是缘分,凤姐和火儿无缘,她和火儿同样也无缘。她听从母亲的安排,嫁到刘家窨子与宝儿厮守一生,就是老天爷定下的缘分。火儿哥是几多在行的人,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一头牛角吹到底,没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来呢?

宝儿突然发宝气,一手抱起那两个布包的襁褓,对火儿说:“嘻嘻!火儿哥,这两个都是男伢吧!”

“宝儿放心,肯定两个都是男伢。”火儿笑着拍了拍宝儿的肩膀说。

乖妹鼓了宝儿一眼:“又在发哪样宝气?还不快放下。”

“嘻嘻,放下就放下。”宝儿一副很乖的样子。

“火儿哥,麻烦你了。”乖妹说。

“举手之劳,没得哪样麻烦的。”火儿说:“你和宝儿都是有缘的人,送子土地肯定会眷顾你们的。”

“承你的贵言,多谢了。”乖妹再次表示谢意。

火儿点了点头,抽身欲出房门。

“火儿哥!”

火儿止步。

“有句话,小妹不晓得该不该说。”

“你说,哥听着。”

“火儿哥,你是几多在行的人,世上的人和人哪,有的是有缘有分,有的是有缘无分,也有的是无缘无分,不论是何种的缘分,全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该忘记的,你就莫老是记着。小妹劝你一句话,男子汉,要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不管怎么样,人生世务,你总还是要的。”乖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对人说过这样的大道理。

乖妹的一席话,让火儿无言以对。他只是喃喃地说:“乖妹,谢谢你……”

第二天。早饭过后,宝儿拎着竹篾织的饭盒去到了驿码头。驿码头是旧时浦阳水驿的码头。水驿裁撤,驿码头就成了木排的专用码头。这年夏天,两个多月滴雨未下,沅水滩干水浅,木商们编扎好的大木排无法发运,都湾在驿码头,等待涨水行排。“元隆”也有两联木排停泊在这里。这些年,码头上的情形野得很,木材被偷的情形常有发生。刘金山担心木材丢失,请来干爹王瘸子的儿子细屎在此看守木排。宝儿和细屎打小就是好朋友。按照辈份,宝儿应该叫细屎做小叔。常言说“少年爷崽当弟兄”,年龄相仿的细屎和宝儿,如同兄弟一般,也就没了叔侄的概念。白天,宝儿给细屎送三餐饭,到木排上和细屎一同玩耍,常常一玩就是整天。夜里,细屎便一个人睡在野鸡棚里守木排。

“细屎,吃饭!”宝儿上得木排,进得野鸡棚,将饭盒往细屎手上一塞。

细屎边打开饭盒边说:“看看着,什么好菜?咦!有肉,还有干鱼崽。屋里来客人了?!”

“嘻嘻!没客人来,昨夜请老司做了一堂‘土地送子’。”

“给你送子?!”

“嗯哪!”

“土地送子”都是半夜三更做,细屎从来没见到过,感到好稀奇。他一边吃饭一边问:“怎么个送法?给你送来了儿子吗?”

“送来了。送来了两个,一对双胞胎。”宝儿回答。

“不可能吧!儿子是要婆娘生的,老司怎么送得来?”细屎不相信。

宝儿说:“真的。送了一对双胞胎,就放在我的床上。”

“扯卵谈,你越说越不沾边了。”细屎觉得太好笑,吃进嘴里的饭,差点儿喷了出来。

“嘻嘻!”宝儿笑了,告诉细屎说:“老司放在我床上的,是两个布包包。”

“这还差不多。”细屎恍然大悟:“那是老司为了搞你屋里的钱,做个假家伙宽你的心,怎么你也相信?”

“不!送子土地已经把一对双胞胎,送进乖妹的肚子里了,只要我下点药,双胞胎就会从肚子里出来。”宝儿说得神乎其神。

细屎被弄得云里雾里,问道:“下哪样药?你下了吗?”

宝儿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作忸怩状,把嘴巴凑到细屎的耳朵边,悄声儿说:“昨晚……下了两次……肯定是双胞胎。”

“你呀!真是个大活宝!”细屎忍俊不禁,嘴里的饭一喷而出,喷得满野鸡棚里都是。

野鸡棚里,宝儿伸了一个懒腰。昨夜耽误了瞌睡,他倚靠着支撑野鸡棚的杉木条,打起顿顿眼闭来,一会儿就睡着了。六月的太阳,火样的辣扎,晒在江面上,晒在木排上,狭小的野鸡棚里,腾腾热气散不去,变成了个大蒸笼。极度困盹的宝儿,被熏蒸得汗扒水流,却仍然鼾声不断。

“醒醒!醒醒!”细屎被热得捱不住了,推搡着宝儿。

“吵哪样!让我再睡一会儿。”宝儿迷迷糊糊,甩开细屎的手。

“快起来,当心被蒸熟了,快到河边歇凉去。”细屎对着宝儿的耳朵大声说。

宝儿揉着惺忪的眼睛,跟在细屎的屁股后面,走下木排,来到了河边一棵高大的杨柳树下。树下有一片荫凉,摆着的石桌和石凳,是当年水驿驿卒留下的遗物。石桌上,刻着一个打山棋的棋盘。细屎和宝儿,一个上午都坐在杨柳树下,悠闲自在地乘凉,动打山棋。

这些日子,龙永久一直都忙碌在他家新修窨子屋的工地上。他的四个儿子都成了亲,都有了儿女。老屋住不下了,龙永久决定再修一幢窨子屋,等到新屋落成,就把家分了,让伢儿们去各奔前程。湘西人修建窨子屋,砖块只是砌一个火封统子,要得最多的还是木材。掌墨师傅告诉龙永久,还差十二根楼檩,要他赶快办齐。承重的楼檩,需要上等的杉木料,龙永久决定到驿码头找个木老板,从他的排上挑选木材做楼檩。

龙永久是带着癞毛出行的。为罗大将军守灵的晚上,长疤子意外得知了那个惊天的秘密,便立刻向龙永久作了通报。龙永久兴奋至极,连声说:“好!好!好!”当即奖赏给他宫保烟。长疤子趁着龙永久高兴,提出让儿子癞毛来服侍龙爷,得到首肯。从此癞毛便成了龙永久的跟班。主仆二人迎着烈日,来到驿码头。骄阳如火,木排的野鸡棚里都空无一人。守排的人们,都在岸边的那排杨柳树下歇凉。癞毛一眼就看到了动打山棋的宝儿和细屎。

“宝儿!细屎!”紧跟在龙永久身后的癞毛叫了一声。他的胸脯挺得老高。

宝儿、细屎听见叫声,都抬起了头。细屎看不惯癞毛狐假虎威的样子,不无挖苦地说:“哟!蛮神气的嘛!”

“那男伢儿是哪个?”龙永久问癞毛。

“老爷,您怎么他都不认得?他叫细屎,老头儿是草把行……”癞毛本来想点出“王瘸子”的名字,又怕细屎听见不好意思,就省略了。灵泛的主子,是提头就会知尾的。

“他和那憨宝做一路,在为‘元隆’守排?!”

“嗯哪。”

龙永久为选购木料而来,便迳自向河下的木排上走去,癞毛立刻跟上。他走到一块木排上,发现那里的木料通直、匀称,不太粗,且都是老油杉,正好用来做楼檩,他立刻就作出了决定:“癞毛,我们就买这家的。”

癞毛却说:“老爷,莫忙,您先看看这木排是谁家的?”

龙永久走到排头,蹲下身子,细看杉条上的斧记时,发现那上面戳打的都是“元隆”二字。冤家对头是没得生意做的。他以赞赏的目光看了癞毛一眼,似乎在说,真看不出,长疤子的伢儿倒还有点儿城府,比老子还要强许多。

“老爷,我们到那边另看一块排吧!”癞毛轻声儿对主子说。

这时,岸上有人问话:“龙爷,你是选的哪样料?”

“楼檩。”癞毛替主子回话。

“往前走,走过两联排,前面就有楼檩料。”

龙永久问:“什么斧记?”

“‘宽发’。”

“‘宽发’,不就是后街陈德森,陈老板的斧记吗?”

“是的。龙爷要是看中了,我回去叫老板来就是。”

龙永久带着癞毛前去察看,那里果真有适合做楼檩的杉木料。癞毛对着码头喊话,要“宽发”的守排人立即回去喊老板来谈生意。

时近晌午,火红的太阳在天上发威,江水也被晒得微微发烫。驿码头边的一排杨柳树下,坐着许多乘凉的人。等候木老板的龙永久,也想找个歇凉的地方。主仆沿着河岸游荡,在宝儿和细屎的身后停了下来,然后勾着脑壳看他俩下打山棋。宝儿和细屎对龙永久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这家伙一堵墙似地站在身后,小伙计立刻感到不自在。

“不动了,我想下河洗个澡。”细屎把棋子一和,用手肘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你去洗吧!我帮你守衣服。”宝儿说。

“去吧!一起去。”细屎说。

“我水性不好,只会狗爬泅。”

“下河去,我教你就是。”

“不,我不……”宝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哈!是婆娘不让你下河洗澡,是吧?”细屎笑着说。

“嘻嘻……”宝儿默认。

“哈!男子汉怕婆娘,没出息。”说话的是龙永久。

宝儿白了龙永久一眼,没有和他搭腔。龙永久讨个没趣,转身问癞毛:“癞毛,你会游水吗?”

“游水嘛!小菜一碟。”癞毛说得轻松。

“做一路洗吧!”细屎一边脱衣,一边对癞毛说。

“我是有事的人,不像你有闲空,你就一个人洗吧!”癞毛说。

龙永久对癞毛的回话很满意。这伢儿真懂事,晓得轻重。等会儿木老板来了,他们就要谈生意。生意谈成,跟着就要着人来扛木料。

这时候,细屎赤条条的身子,一跃而下到了河水里。他一会儿游水,一会儿踩水,一会儿潜水,一会儿在水里翻了一个身,将白生的屁股露出水面。他还大叫一声“宝儿”,笑着吐了吐舌头,故意做了个“狗爬泅”,惹得河边歇凉的人们捧腹大笑。细屎嫌在木排旁边游水不过瘾,便伸长了手臂,朝着河对岸游去。细屎的水性非常好,即或是在丰水季节,他都可以在这沅水里游两个来回,眼下是枯水季节,这样游个把来回,自是不在话下的。灼热的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照着细屎在沅水江面或隐或现的半边身子,人们目送着他的身影在江水中渐渐远去。细屎轻松自如地游到了江心。他回过头来招了招手,透出他的得意和潇洒。突然间,意外发生了。江心的细屎“啊”地一声大叫,便在原地不动了,那平展展的江面上,只剩下细屎舞动着的双臂,还有他那忽而浮起,忽而沉下的脑壳……

“拐场了,细屎的脚抽筋了!”有人惊呼。

“是的。看他的样范,是脚在抽筋。”癞毛立刻加以肯定。

“那地方深得很,细屎危险!”

“脚抽筋是最恼火的,得赶紧去救。”

“……”

码头上,说什么话的都有。宝儿顿时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抬头,看见了身边的癞毛,哀求道:“癞毛,求求你,你水性好,快去救细屎!快点,要不他就没命了。”

癞毛二话没说,边走边脱衣服,便朝着河下跑去。

“站住!”起吼的人是龙永久。

癞毛应声停止了脚步。他回过头说:“龙爷,不去救他,他肯定就没命了。”

龙永久厉声道:“对门火烧山,与你屁相干!”

龙永久的话,令癞毛愕然,令在场的所有人震惊。

“一个叫化崽,值得你去救吗?”龙永久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宝儿冲着龙永久吼道:“叫化崽怎么啦?叫化崽也是人!”

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癞毛听命于主子,把脱下的衣服重新穿上,丧气地一屁股坐在杨柳树下。驿码头上,立刻出现一片窃窃私语。几个在树下歇凉的后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向龙永久和癞毛投去鄙弃的眼光,他们一跃而下到江中,奋力向着江心的细屎游去。这时,驿码头上乱成了一锅粥。人们拼力地叫着,喊着,给几个救人的后生鼓劲,要江心的细屎稳住。老远看去,江水中的细屎,忽而浮起;忽而沉下,他呛了一口水,又呛一口水。有时,水面上显露出他的手指尖尖,忽而,连手指尖尖也看不到了。人们为细屎捏着一把汗,救援的人离溺水的细屎越来越近,驿码头上的叫喊声也越来越大。人们惊讶地发现,水面上已经见不到细屎的任何踪迹。细屎的凶多吉少,牵动着人们的心,有的人禁不住悄然落泪,有的人甚至哭出了声……突然,人们发现细屎曲蜷的身体,从水下被高高地托起。潜入水下的救援者,在千钧一发之际,对细屎实施了最有效的救援。当细屎在救援者的相拥之下,平安回到驿码头时,人们欢呼雀跃。这时,早有人扛来了灶锅,覆放在杨柳树下。人们七手八脚,将细屎俯卧在一口搬来的灶锅上。灶锅在挤顶,使细屎吐出了呛进肚子里的江水,过了一会儿,细屎喊一声“哎哟”,便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四下张望,叫着:“宝儿!宝儿!”

有人跟着帮他喊:“宝儿!宝儿!”

没有人应声。

宝儿到哪里去了呢?众人的眼睛都在搜索,人群中不见宝儿的身影。

突然,有人这样说:“你们是找宝儿吗?他好象是说了声:‘这些人救细屎,能行吗?’也跟着跳下了河里,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宝儿还在河里,大家快救宝儿!”细屎哭喊着一跃而起。他强支身子,要下河救宝儿。

“不行!你不能下河。”几个人上前,拦住了细屎。

有人大声喊:“快下河救宝儿,快去刘家窨子报信。”

营救细屎的那些人,纷纷再次下河救宝儿。先前营救细屎时,是有目标的,就只那么宽的河面。宝儿是在哪里溺的水,却没有人知道。救援者只得分散在河面的各个地方,漫无目的地潜入水中搜寻。大海捞针式的营救,结果可想而知,都是一无所获。

这时,木老板陈德森匆匆赶到,龙永久立刻迎了上去。陈老板见码头上的场面,愣住了。忙问:“这是怎么啦?”

“刘家窨子的憨宝掉到河里了。”龙永久说。

“哎呀!这怎么得了!去刘家喊人了吗?”陈老板关切地问。

“好象是去了。”

“那怎么还不见来?我去喊金山。”陈老板很是着急,抽脚就要离去。

龙永久上前拦住陈德森,说:“嗨!已经有人去喊了,你还操哪样空心!你是来谈和我生意的。走,我们下河看木料。”

“遇到这样的紧火事,还有哪样生意做的?!”陈德森将龙永久扒开,迳自登上驿码头而去。

沅水里,越来越多的人,在各个方位潜水搜寻着宝儿。癞毛一直跟随在龙永久的左右。他和宝儿一块儿长大,从宝儿那里没少得到过吃,得到过喝。如今宝儿生命危急,他却站在一边看热闹,真是太不仗义了!他甚至可以肯定,龙爷若是不阻止他下水救细屎,宝儿就不会下水,眼前的惨剧就不会发生。这龙爷怎么能这样?癞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河里,注视着那些营救宝儿的人们。他真想撇开主子,一跃而下到河里。如果能亲手把宝儿救上岸,也不枉朋友一场。癞毛的情状,引起龙永久的注意。他先前的阻止癞毛救细屎,已经招致了众人的蔑视和不屑。看样子,癞毛是想下河参加搜救,这是他绝对不能容许的。留下来,势必要遭遇到同样的尴尬,溜之大吉是最好的选择。他说了声“我们走!”拉起癞毛,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驿码头。

在路途,陈德森遇到了刘金山一屋人。他们连忙火急赶到驿码头时,江面上,搜救者竟达到三、四十人之多,真是个既令人伤情,又令人感动的场面。宝儿溺水已经不是一时半会。那么多的邻里乡亲,仍然在为一个无望的生命,进行着无私的付出。按照习俗,妇人是不能上木排的,都留在了岸边。伍秀玲、林琼香和乖妹婆媳三人哭做了一团,真伤心的是乖妹。她大叫一声“宝儿!”当场就昏厥了过去。伍秀玲慌了神,手足无措,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杨柳树下的石凳上,林琼香赶紧上前,用拇指掐着她的人中穴……

刘金山父子和陈德森来到了木排上。刘金山对着河下的救援者大声喊话:“各位乡亲,金山拜托了。请大家千万要注意安全。”

刘士达含着眼泪,脱光衣裤,也从木排上跳下河里,救援自己的同胞弟弟。

张家窨子的刘金莲、张钰龙和印蕙娇也匆匆赶来。他们的身后是几个油榨坊的伙计。钰龙说了声“下河救人!”伙计们立刻从木排上跃入江中。刘金莲和印蕙娇见乖妹昏厥,赶紧过去招扶。

草把行的头牌王瘸子和他的跛脚婆娘也赶来了。跛脚婆娘老远看见了木排上的细屎,她大声喊话:“伢儿呀!你没事吧?”

细屎在木排上扯起颈根回话:“娘!我没事……”

王瘸子上到木排上,板起面孔,厉声问细屎:“倒底是怎么回事?混账东西,你老实说!”

“这、这……”细屎脸巴子吓得只有二指宽,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刘金山说话了:“干爹,你莫吓着细屎兄弟,让他慢慢说。”

“我、我下河洗澡,游到江心脚抽筋,我喊救命,好多的人都下河救我,不知怎的,宝儿不会水,他也下了河。我被救了起来,宝儿他……”细屎栽着脑壳,禀报他所晓得的情形。

旁边立刻有人插话:“宝儿见细屎呛了水,急得哭,请癞毛下水救细屎。”

“哪个癞毛?”

“长疤子的儿,这些日子当了龙爷的跟班。”

“癞毛下河去救细屎了吗?”

“癞毛想去救,可龙爷不让。”

“怎么?那膏栈老板不让?!”

“他说,他说……”回话的人看了王瘸子一眼,不便往下说。

王瘸子说:“他说的哪样,你直说无妨。”

“他说,一个叫化崽,值得你去救吗?”

“这龙永久,说的真不是人话!”陈德森摇着头说。

刘金山气得咬牙切齿:“几十年了,他跟刘家人打对头,做尽了手脚。真没想到,他连干爹一屋人也这样忌恨在心。”

王瘸子过了好半天,才信誓旦旦地说:“金山你放心,干爹把话放在这里,他吃了桐油屙生血,是会得到报应的。”

“要是癞毛下河去救细屎,宝儿就不会下河了。”有人这样说。

“怎么见得?”刘金山说。

“他下河以前,我听见他念叨:‘这些人救细屎,能行吗?’他是只相信癞毛的水性,不相信其他任何人。癞毛没下水,他就不放心,才决定自己下河救细屎。”那位旁观者分析得合情合理,脑壳里少了一根筋的宝儿,是这样才作出了下河的选择。

刘金山仰天长叹:“真是个憨宝啊!别人救不了细屎,你就救得了吗?”

木排上,到处散落着救援者脱下的衣裤;河水中,到处是搜寻宝儿的乡亲们。他们有的潜入水中,有的浮出水面。一些精疲力竭的搜救者,爬上木排,赤身裸体地躺在木排上喘息。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男人大都上到木排上,女人则都集中在河岸边。若是平时,女人见到赤身裸体的男人,总会大惊小怪。眼下,她们对一切都显得坦然。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性命更重要呢?

陈德森对刘金山说:“金山,讲句不该讲的话,时间过去了这久,就是找到了宝儿,也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怎么不是?金山家门不幸,养了这样的崽,出了这样的事,眼下的情形,只不过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了。”刘金山泣不成声地说。

一旁的王瘸子,也禁不住泪水双流。他看见身边的细屎,就火从心上起,朝着细屎的脸上,就是一耳光,吼道:“该死的家伙,都是你惹的祸,还不给你哥跪下!”

细屎“扑嗵”一声,跪在了刘金山的跟前。刘金山连忙将他扶起,说:“不要这样,你没有错,哥不怪你。宝儿走上这条路,是他命中注定。”

这时,张钰龙带着两个汉子,急匆匆赶到了驿码头,来人是浦阳人都认得的两位洣师①,钰龙见搜救没有着落,便去将他们请了来。

刘金山哭丧着脸迎了上去,说:“犬子落水,有劳二位师傅……”

“小少爷落水多久了?”一个洣师问。

“多久了?!”刘金山也说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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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洣,湘西俗字,读作mi,潜水之意。洣师,旧时沅水流域以潜水打捞为职业的人。

“约摸一个时辰了。”有人这么说。

“你们也真是,早不来请,拿伢儿性命不当数。”另一个洣师颇有责难之意。

刘金山栽着脑壳,接受责难。怎么当时没想到呢?若是一开始就请来洣师,宝儿或许还能救得一条性命,如今再说这些,都为时已晚了。

两位洣师站在木排边上大声放话:“大家都起来吧!莫乱了坛场。”

下河搜救的人们,纷纷爬上木排。木排上,到处站满了赤身裸体的男人。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洣师脱光衣服。二人身穿一条红短裤,来到排头,焚化纸钱,将三炷点燃的神香,插在排头杉条的缝隙。二人对着河水深深一揖,反眼抬头看青天,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高举起双手,扪下右手的拇指,用其余的九个手指挽结成一道“九龙闹海诀”,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纵身一跃而下河,并立刻隐没在水中。驿码头的河岸边、木排上鸦雀无声,连刘家堂客们的啼哭也停止了。人们屏住呼吸,连眼睛也不眨地观看着水面上的动静,等待着、祈求着奇迹的发生……

起初,洣师潜入水中,河面上碧波翻滚。须臾,波浪渐渐消逝,河面上平展如镜。

排头的神香,在缓慢地燃烧着,白色的香灰,足有两寸长,河风吹来,香灰跌落在木排上。

神香在继续燃烧着,燃去了三分之一,又燃去了三分之二,袅袅香烟,随风在平静的河面飘散……

平和的江面上,依然没得一点动静。码头上的人们并不紧张,他们晓得,即使神香全部都燃完,水下的洣师也不会出事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惊叹起洣师的真功夫来。

这时,江面上突然掀起了层层波澜。人们立刻睁大眼睛,观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突然,一个佝偻着的躯体,被两双手臂高高地托出了水面。人们盼望的奇迹没有发生,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木排上,细屎大叫一声“宝儿!”便号啕大哭起来。河岸边,妇人们的哭声骤起,刚刚苏醒过来的乖妹,再一次昏厥。

驿码头上,所有人的心都被不尽的忧伤笼罩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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