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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下早种,谷雨播迟秧”。一年的阳春耽误不得,可临到谷雨节的前三天,龙家的秧田都还没犁转来。兰花着急上火,对着在躺椅上乏困的旺儿起了吼:“哎!一日到夜懒起个尸,今年的阳春,你到底种还是不种?”

黄皮刮瘦的旺儿没有应声,只是耷拉着眼皮,白了兰花一眼。这些天来,他一直是昏昏沉沉过日子,没得一点精气神。还时不时肚子痛得呼天喊地,哪里还有精神去犁秧田哟!

“怎么?你是死人呀!”兰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由在你讲,就是死人好了。”旺儿无奈地回应着婆娘。突然,他的肚子又痛起来了。痛得好厉害,像是有锥子在里面扎。他忙用拳头摁住鼓起的腹部,身子在躺椅上佝偻成了一张弓。他苦痛难捱,大叫一声“哎哟”!便滚落到躺椅下,在地上打起恋滚来。

见这等情状,兰花乱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喊叫:“娘,不好了!旺儿的又在肚子痛。”

阿珍应声而至。三个崽女也随后赶到,一屋人围着旺儿,不晓得如何是好。旺儿“嗷嗷”地叫得人揪心。他蜡黄的脸色,转瞬间变得惨白,就像是要去货的样子,一屋人都吓得起了哭腔。阿珍连忙蹲下身,为他不住地抹着胸口,过了好半天,旺儿又才回过气来。

“旺儿有病,你不该这样逼他。”阿珍责怪着女儿。

“我有哪样法子?不逼他逼哪个!”兰花“呜呜”地哭了。

“旺儿,跟娘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阿珍问旺儿。

“浑身上下,到处都不舒服,没得一点劲,这手脚都像是别人的,每次肚子痛起来,都扯起出不得气,只差不见阎王了……”旺儿有气无力地回答。

“前晌你不是去看了郎中,捡了药吗?”

“吃了药,一点也不见效。”

“郎中是怎么讲的?”

“郎中!郎中没得落途,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这就奇怪了……”阿珍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想些哪样。突然,她眼睛一亮,问兰花:“兰花,屋里还放得有黄豆吗?”

“还有留来做种的黄豆。”兰花回答。

“快去拿来。”

兰花拿来一个小篾篓,里面装的是黄豆。阿珍从中撮了一撮几粒,放在旺儿的手板心里,说:“把它吃了。”

“娘,这是生黄豆呀!怎么能吃?”

“怎么不能吃?!旺儿,快吃!”

旺儿把黄豆放进嘴里咀嚼着。

“感觉到腥味吗?”阿珍问。

“不腥,一点儿也不腥,好吃极了。”旺儿说着,又从篾篓里撮了一撮黄豆往嘴巴里塞,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阿珍愣住了,说:“天哪!你这分明是中了蛊啊!”

“娘!你在讲哪样?!”兰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老班人说,中了蛊的人吃生黄豆不觉得臭腥,旺儿不就是这样吗?”阿珍尽管不情愿,还是为女婿下了这样的结论。

这时,兰花已是泪流满面。三个伢儿并不晓得中蛊为何物,见母亲流泪,也都“汪汪”地哭了起来。

“哭!哭哪样?我这不是还没有死吗?”旺儿不耐烦,大声地起着吼。

“都怪我,硬逼着你出去划干龙船。也不晓得你在哪里被黑良心的放了蛊。”兰花含泪向丈夫陪着不是,这种情形从来都不曾有过。

“我中了蛊,你巴不得,只等我两脚一伸,马上就有人来顶替。”旺儿不领情,反而说起了风凉话。

“娘!你看这个剁----”兰花刚要开骂,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

“怎么?还要剁我的脑壳?!你做好事,就莫剁脑壳了,就让我去中蛊死吧!也落得个全尸。”旺儿病殃殃的样子,说起刻薄话来,还一套一套的。

“都什么时候了,俩公婆还有哪样斗气嚼舌头的。”老娘生气了,对旺儿说:“还不快想想,你是在哪里被放的蛊,也好去讨解药。”

旺儿说:“我划干龙船,进的是百家门,吃的是百家饭,天晓得是在哪里被放了蛊。”

“你仔细想想,放蛊的蛊婆,眼睛珠子都是红的,是不是有红眼睛的婆娘、老奶给了你水喝,给了你东西吃?”阿珍提醒旺儿。

旺儿眨巴着眼睛,搜索着记忆。突然,他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

“快说,是在哪里?”俩娘女同声问。

旺儿说:“在盘瓠崖!”

“盘瓠崖,那里不是有火儿的舅家吗?”阿珍问。

“对!是在那里。去年大端午,我在盘瓠崖火儿的舅家落的脚。火儿外婆的眼睛珠子绯红,她给我端来一杯浸凉水,天热,口干,我一口气就喝了下去。肯定是那个老不死的放了我的蛊!”旺儿说得十分肯定。

阿珍听了旺儿的诉说,心里凉了大半截。那个老奶是阿春的后娘,乾州来的红苗。红苗是最会放蛊的。当初火儿来学巫,原本就是让做上门女婿的,她却作主把兰花嫁给了旺儿,火儿到如今都还打着单身。老奶一肚子的气,正愁着没处撒,旺儿偏生又成了送上门的菜,不放他的蛊才怪哩!

“娘!既然肯定是那老奶放的蛊,你就去趟盘瓠崖,讨点解药来吧……”兰花试探着对母亲说。

“你说得轻巧。放蛊的人,从来都是不认账的,平白无故说她放蛊,不骂得你狗血淋头才怪哩!”阿珍说。

兰花自告奋勇:“我去。我们毕竟还是亲戚,我多叫几声外婆,多讲几句好话,不相信这么点面子她都不肯给。”

“她要是一口不认账,说蛊不是她放的,你怎么办?”母亲经历得多,想得还是要多些。

兰花无言以对。

“没得哪样讲的,老子去跟她拼了!”旺儿气不打从一处出,脸巴子憋得个绯红,他操起门角弯里一把柴刀,就要往门外走。兰花一把将他拖住,三个伢儿见状,也都来扯他的衣服箍他的脚。旺儿脱不开身,一个趔趄,险些儿绊倒,兰花趁机抢夺他手里的柴刀,旺儿硬是不肯松手。

“旺儿!”阿珍厉声呵斥:“你搞哪样名堂!”

旺儿这才不得已松了手。兰花夺过柴刀,往门角弯里一撂,“呜呜”地哭了。

“你也莫哭了。”阿珍说:“千万不能搞蛮的。还是来想想别的法子吧!”

兰花说:“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母亲问。

“火儿是外婆的最爱,要他去找外婆要解药,兴许能要到。”兰花说。

“咦!这倒是个好办法。”母亲说。

“我这就去铁门槛。”兰花说着,立刻就要抽身。

“你给我站住!”旺儿用尽浑身气力吼叫。

兰花不情愿地停止了脚步。

旺儿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一口气老是憋着。他横下一条心,硬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这sao货听清楚了,老子不是吃软饭人!”

“那好,你是吃硬饭的脚色,我不管了,一屋人就箍做一路去死吧!”兰花没好气地说。

三个伢儿眨巴着眼睛,听不懂父母吵的哪样。只是嚷着:“爹,你就让娘去找火儿叔吧!”

旺儿强支着身子,憋足了劲,给了三个伢儿每人一巴掌。伢儿们立刻大哭了起来,屋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天哪!这是遭的那门子孽哟!”阿珍无奈地呼天唤地。

“还不快走!”兰花一步上前,对三个伢儿起着吼,娘儿四人,悲悲戚戚,朝着里屋走去。

旺儿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声地发话:“听好了,我米绍旺死要死得像条汉子,我就是中蛊死了,也决不低三下四去求那个坏东西!”

阿珍左右为难了。旺儿中了蛊,弄不好是要死人的。既然晓得蛊是盘瓠崖的那个老奶放的,就只有去找她讨解药。能向那个老奶讨得解药的人,非火儿莫属。兰花说要去请火儿,旺儿火冒三丈,还发出了那样的话。如此说来,就只有自己亲自走一趟了。自从丈夫过世,打了那一架以后,这一屋人就和铁门槛就断了往来。那年石家老表因虎伤而过世时,阿春曾特意着白狗到龙家垴报丧。她备办好了礼性,打算上铁门槛去送葬,由于旺儿的执意阻拦,最终没能成行,拨了石家的面子。如今有了难处,又去死乞白赖找人家,实在是没得脸面。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是旺儿中了蛊,生命危在旦夕。没了旺儿,这一屋人就没法过。为了救旺儿一命,她也就顾不得这张老脸了。

吃过晌午饭,阿珍打了一个哄,说是去一趟米家滩,请旺儿的弟兄来帮忙犁秧田,她走出寨子,就上了前往铁门槛的那条花阶路。

刹黑时分,阿珍到达铁门槛。石家人的热情,出乎阿珍的意料,似乎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正巧,火儿从踏虎桥还傩愿回来,带回来傩坛祭品雄鸡、鲤鱼和猪头。这种情形,以往在阿珍的屋里经常出现。如今,她只能作为回忆了。阿珍几番想要说明来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都晓得,说人家放蛊,是犯大忌的,何况放蛊的人是阿春娘屋的继母。

吃夜饭时,火儿特意为父亲和师父各安了一个位子,筛了酒,盛了饭。

阿春告诉阿珍:“表嫂,这些年来,火儿每次行香火回转,吃场伙时,桌席上都要给师父安一个位子。”

阿珍深受感动,说:“火儿,难得你的一片孝心啊!”

“师娘,火儿不孝啊……”火儿说话时,眼圈红了。

阿春不住地给阿珍劝菜:“表嫂,吃!吃呀!是师父给了火儿的饭碗,没得师父传的道艺,就没得火儿的今天,也就没得这一桌子的菜。”

自从阿珍进屋以后,火儿就在想,师娘是不会无缘无故上门来的,她肯定是遇到哪样难处了,特别是他几次看到师娘欲言又止的样子,断定师娘一定是有事相求,却又不便开口。

“师娘,您的性子火儿晓得,没得哪样要紧事,您是不轻易走动的,都是自家人,有哪样事情,您就照直说吧!”

“嗨!真是开不得口呀!”阿珍为难极了。

阿春说:“表嫂,我们两家是姑表血亲,表哥又是火儿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火儿就像是你的亲生儿子一样,没得哪样说不得的。”

阿珍终于开口:“旺儿被放了蛊……”

饭桌上的气氛立刻凝重起来。阿春以同情的眼光望着阿珍,这位表嫂的命也真是太苦了。上门女婿是一屋人的顶梁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不得了啊!火儿听说旺儿被放蛊,立刻想到前年大端午和旺儿在盘瓠崖的偶然相遇,想到外婆言谈中对于旺儿的极度不满,他也曾隐约地听说过外婆会放蛊,莫不外婆就是那个放蛊的人?

火儿说:“师娘,您说,旺儿是在哪里被放的蛊?要我为您做点哪样?”

“火儿,旺儿是——”阿珍欲留言又止。

“您说,不要紧的。”火儿宽着师娘的心。

“旺儿说,他是在盘瓠崖被放的蛊。”阿珍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怎么?是在盘瓠崖?!”阿春有点儿不相信。

白狗也插言说:“不可能吧!”

火儿心中有数,旺儿在盘瓠崖中蛊,不是没有可能。他问道:“您慢慢说,旺儿他是怎么说的?”

阿珍说:“旺儿说,前年大端午,他到盘瓠崖游船掳瘟,就住在你的外婆家。大热天,他吃了你外婆筛的浸凉水,看见你外婆的眼睛珠子是绯红的。”

阿春听了表嫂的诉说,相信也不是,不相信也不是。他曾经听说过,乾州来的后娘会放蛊,她还一直不相信,表嫂刚才这么一说,倒还真的有点儿靠谱。天哪!亲亲戚戚的,她不至于吧!

火儿问道:“师娘,您的意思是……”

“师娘晓得,外婆最疼爱的就是你。师娘是想请你走一趟盘瓠崖,跟外婆多说几句好话,求她老人家高抬贵手,救旺儿一命。”

火儿说:“火儿明白,师娘的意思是要我去盘瓠崖,跟外婆讨来解药,为旺儿哥解蛊。”

“是的!是的!”阿珍说着,转身问阿春:“弟妹,你看行吗?”

阿春毫不迟疑地说:“去!应该去。旺儿是火儿的姐夫,又是师兄,还是师父一屋人的顶梁柱,他们就是有天大的过节,火儿也应该出手相救。只是说旺儿中的蛊是火儿外婆放的,不过是旺儿的猜想,还拿不出真凭实据。放蛊不是好事,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放蛊的人。火儿的外婆会放蛊,也只是外边的传言。她就是真的放了旺儿的蛊,也是绝对不会承认的。火儿去找外婆讨解药,一定要顺她的风,不能倒她的毛。一定要给她留足面子。”

“火儿,师娘一屋人就全靠你了。”阿珍说着,还想起一件事,不好意思地对火儿说:“说来真不好意思。旺儿是个牛脾气,一头牛角吹到底。你们的那点事情,他是死活解不开那个心结。来请你去讨解药,是兰花提出来的,他听了就火冒三丈,还借着由头把崽女打了一顿,我打哄说是去米家滩,才到铁门槛来的。他若得知解药是你讨来的,决不会要。你去讨得解药以后,送到龙家垴,不要露面,放在坪场对过的猪栏边,就悄悄儿离开,我去那里取。”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这样?!”火儿难以理解。

“火儿,难为你了,师娘对不住你。”火塘里的火光,映着阿珍眼里的泪水。

阿春说:“火儿,救人要紧,你就听师娘的,你们两兄弟之间的事情,等他的蛊毒解了以后再慢慢说。千百年的亲戚,总归是要和好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珍上路回龙家垴,火儿翻山过盘瓠崖。

浦溪边的秧田里,树保舅舅正在撒秧谷。火儿想到,有些话不便当着外婆的面对舅舅说,决定先在这里和舅舅打个招呼。舅甥俩蹲在田坎边,火儿简单明了地说明来意。当树保听说火儿是为龙家垴的旺儿来向外婆讨解药时,便立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说:“是啊!不说不像,你这一说,倒是真有点儿像。我们屋里给客人筛茶倒水,从来都是你舅娘的事。那天,你外婆不知怎的,亲自动手给那位龙船师筛了一杯浸凉水。”

“是吗?”火儿早就听说过,蛊药大都是撒在浸凉水里的。

树保说:“你外婆早就听说,师父原本是想要你当他家的上门女婿,他是拗不过婆娘,才招赘了旺儿的。后来,你外婆又听说,旺儿还邀起弟兄还把你给打了,为了这些事,外婆一直为你打抱不平。天赐良机,旺儿成了送上门的菜,不放他的蛊才怪呢!”

“嗨!外婆也真是。当不当那个上门女婿,我都是无所谓的。”火儿说。

“你先进屋吧!我把这点秧谷撒完跟着就回来。”树保还特别交待火儿说:“你在外婆面前,只说是跟一个亲戚讨解药,千万不能说外婆放了旺儿的蛊。外婆最忌讳旁人说她是蛊婆。”

火儿的外婆爱吃丝烟。他带给外婆的礼物,除了一包猪头肉以外,还有一包洪江出的丝烟。外婆接过礼物,喜不自禁,咧着没牙的嘴笑着说:“哈哈!还是外孙晓得孝敬外婆。”

“这都是应该的。”火儿立马吹燃纸煝子,给外婆点烟。

“香火还旺吧!”

“旺得火儿做不赢。”

“不去行香火赚钱,到这里来做哪样?”

“想外婆了,来看外婆,给外婆送丝烟。”

“不对!一定还有哪样事。”

“一点小事。”

“哪样小事?”

“外婆先答应火儿,火儿才说。”

“说吧!外婆答应你。”

“嘻嘻!那我说了。”火儿说着,凑近外婆的耳边,轻轻说了声:“火儿想来跟外婆讨点儿解药。”

听说是讨解药,外婆立刻扳起了脸,厉声问:“火儿鬼崽崽,你听哪个说外婆会放蛊,会解药?!”

火儿立刻打圆场:“不不不!外婆不会放蛊,也从来不放蛊,外婆只是晓得解药,外婆是活菩萨,专门搭救那些被放了蛊的人。”

“嘿嘿!你莫灌外婆的米汤!外婆不是活菩萨,也不晓得解药,你要讨解药到别处去。”外婆一口回绝。

“外婆,您不想问问,火儿是为哪个讨解药吗?”直来直去不行,火儿这样打了个包操。

外婆不进外孙的笼子:“问这做哪样?我不想问。”

“外婆,那个要解药的人,您见过,您认得。”火儿在给外婆提个醒。

“认得又怎么样?我认得的人多着哩!”外婆自然听得懂火儿的话,可就是一口的不认账。

“外婆,火儿都这么大的汉子了,第一次开口求您,您不会不给面子吧!”火儿没办法,讲起了煞总的话。

外婆依然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火儿,跟你讲了,外婆不会放蛊,也就不晓得解药,我想给你的面子,也没办法给呀!”

火儿没招了。他真想说出外婆就是蛊婆,旺儿的蛊就是外婆放的,可他不敢说,因为这样一来,就犯了蛊婆的大忌,就得罪了外婆,就莫想得到解药,就救不了旺儿的命,师父的一屋人也就散箍了。除了软磨硬泡以外,他再没有其它的办法了。他叫一声外婆,便“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

“火儿,你这是做哪样?”

“外婆,您不答应火儿,火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外婆内心进行着挣扎,过了好久,她问道:“火儿,我们苗家有句古话:‘人给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人砍我一刀,我还人一枪’,这你应该晓得吧!”

“火儿晓得。”

“不!你不晓得。”外婆怒气生嗔地说:“有人砍了你一刀,你还要接起自己的血去给他喝。伢儿,你要记住,别人有刀你有枪,你的枪也不是吃斋的!别人是有卵子的男子汉,你也是有卵子的男子汉!”

外婆的意思不言自喻。火儿先前的揣测得到了印证。

外婆意犹未尽,连珠炮似地继续说:“是那一屋人打了你的哄,耽搁了你的人生世务,家坛香火。别人的伢儿都可以放牛了,你还是单打鼓,独划船,人一个,卵一条。伢儿,你难道就不晓得呛心吗?”

火儿抬起头,看见外婆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伢儿啊!外婆是气不过才那样做的,谁要他撞到外婆的枪口上……”

外婆的言语,明确无误地承认她就是放蛊的人。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对外孙的挚爱。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蛊婆,能对自己的行径如此坦然面对。多少年来,妇人们用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悍卫权益,维护尊严,却落下了千古骂名,外婆也正是以这种方式演绎着她的爱恨情仇。

火儿动情地说;“外婆啊!一片树叶遮住你的眼睛,你没看清整个树林。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外婆抢过话头说:“不!我晓得,我全都晓得,那屋人打了你的哄,把你当宝盘,先前说把女儿许配给你,后来调了包,换成了那个姓米的伢儿。”

“那是我没得缘分。表姐嫁给旺儿,是他们有缘。”火儿说。

“真没出息!”外婆生气地骂了一句,接着说:“姓米的伢儿还邀起他的两个弟兄,把你打了一顿。我讲的没有错吧?”

“是的。他们是打了我,可我也打了他们,兑脱了。”打那一架的缘由,火儿是说不出口的。

“真没出息!”外婆再次骂出同样的话,说着,就去搀扶火儿:“起来吧!少管闲事,对门火烧山,与你屁相干。”

火儿身子一扭,说:“外婆,你不答应给解药,火儿是不会起来的。”

“那你就跪着吧!我要打草鞋去了。”外婆说着,手一扬,就要抽身离去。

火儿跪步上前,箍住了外婆的腿,苦苦哀求说:“外婆,您莫走,听火儿把话说完。”

“你说!”外婆停下了脚步。

“外婆,你确实是错怪了那一屋人。那一屋人不只给了火儿一尺,而是给了火儿一丈,火儿却连一寸也没还给人家。”火儿泪流满面地对外婆说。

外婆叹了一口气说:“火儿,你太善了,人家把你当空子耍,当活宝盘,你还专讲人家的好话。”

“不!火儿说的都是实话。”跪在地上的火儿,情真意切地向外婆诉说:“火儿能有一身的道艺,是搭帮我的师父;火儿一屋人能吃穿不愁,是搭帮我的师父;火儿今天能给外婆送来托人洪江买来的丝烟,送来这行香火得来的猪头肉,也是搭帮我的师父。师父过世以后,那一架把两家人打成了冤家,断绝了来往。如今师父屋里有了难处,火儿想帮忙也帮不上。那位龙船师叫做旺儿,是我的表姐夫,也是我的师兄,如今他是我师父屋里的顶梁柱。我们做老司的人,谁也不愿去划干龙船,因为那和讨饭的叫化子差不多。旺儿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做起那乞讨门径的。他是那样才来到盘瓠崖,成了送上门的菜。我和旺儿虽然打过架,翻过脸,可我们总还是亲戚,是同坛的师兄弟。我师父的一屋人,还要靠他一双手养活。外婆做那事,是一心想为火儿报仇。火儿和他并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对他那样。外婆啊!是师父把道艺教给火儿,把饭碗交给火儿,火儿没得报答还不说,反而倒是因为火儿,送了师父一个亲人的性命,断了师父一家老小的生路。外婆是最通道理的明白人;外婆有最善最软的糍粑心。您老人家就高抬贵手,放过旺儿,放过火儿师父的一家老小吧!”

火儿声泪俱下的动情诉说,终于打动了外婆的铁石心肠,当火儿确信外婆不会离他而去时,便缓缓儿松开箍着两条腿的手。外婆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山坳上迎风而立的枯树。那眼珠子绯红的两眼不住地眨巴,忽而掉下来几滴老泪;那牙齿残缺的嘴巴不停地歙动,不知道在喃喃地说着些哪样。继而她紧闭双眼,紧咬双唇,神情凝重,抬头向天,像是在祷告,在忏悔,在进行着灵魂的拷问,生命的挣扎,过了一会,她不住地喘着粗气,如同铁匠铺里的风箱……见这般情景,火儿的汗毛一根根竖起,背皮一阵阵发麻,淋漓的冷汗顿时湿透了衣衫。

外婆将满是青筋的手向上抬了抬,火儿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便撑着膝盖,从跪着的地上站起。外婆顺手拿过壁上挂着的竹篓,移动起蹒跚的脚步,朝着门外走去,火儿立刻尾随其后。外婆回过头,对火儿摆了摆手。火儿心领神会地停止了脚步,站在门前,目送外婆下了吊脚楼前的石阶,而后又看着她沿浦溪而行,最后闪进了溪边的一个山冲里。

显然,外婆是去山里为旺儿采摘解药去了。火儿坐在廊檐下的板凳上,静静地等候。不一会,树保舅舅回来了,舅娘回来了,两个表弟也回来了。想必是舅舅在路上和他们打过招呼,见了火儿以后,谁也没有提起解药的事情。

“老奶呢?”舅舅问。

火儿会心地笑了笑说:“进冲去了。”

所有的人立刻心领神会,老奶是寻解药去了。屋里有个老奶是蛊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甚至会遭到外人的唾骂。蛊婆家里的人,却谁也不必劝说,谁也不能识破,谁也不可指责,只能若无其事地同老奶打和牌,还必须给予老奶特有的尊重,这一屋人才能相安无事。

舅娘把中饭煮好,只等外婆回家就开餐。外婆背着竹篓回来了。她顺手把竹篓放在壁檐下。舅娘立刻给外婆倒来一杯漱口水和一盆洗脸水。人们静静地等待着外婆漱口、洗脸,谁也没有说话。外婆的刚刚嚼过草药,残缺的牙齿间缝隙里,还粘着许多绿色的浆汁。一杯水似乎还没有将残留物清洗干净。她又伏下身子喝了些许儿洗脸水,包在嘴巴里“咕噜”了好一阵,然后吐掉。这一屋人也曾听说过老奶会放蛊,可看见她为中蛊的人寻找解药,却还是第一次。

吃过中饭,火儿告辞。外婆背着竹篓,一直把火儿送下门前的石阶,上到浦溪边的花阶路。

“外婆,火儿多谢您。您老人家请回,不要送了。”火儿说。

外婆把竹篓慎重其事地交给火儿,说:“把篓子里的药,敷在他左脚的脚肚子上。记住,男左女右,是左脚。”

“火儿记下了,这药敷在他左脚的脚肚子上。”火儿回转身子,双膝跪地,对外婆磕头称谢,说:“火儿永世不忘外婆的大恩大德。”

火儿加快脚步,赶往师父家中。到达龙家垴时,正是家家户户烧夜火的时候。袅袅的炊烟,从一幢幢吊脚楼里冉冉飘起。从师父过世那年到如今,他有五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前面就是师父家的吊脚楼,依然是往常的模样,他却变得生疏起来。对于师父的一家老小,特别是与他有缘无分的表姐,他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他想尽自己的力量,对这一家人给予帮助,奈何总是找不到机会。他甚至在想,旺儿和兰花的两个男伢,都已经到可以学巫的年纪。如果他们夫妇同意,他可以带一个在身边学巫。听师娘的口气,旺儿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想进屋去看望这一屋人,奈何师娘有过交待,他是绝对不可以露面的。

师父家的门前,是一个坪场,对面是师父家的猪栏和茅厕。师父就是在那间茅厕里滑倒,突发中风而去世的。坪场里上空无一人。他以来到了猪栏前。猪栏里,关着一头肥猪。当他取下身上背着的竹篓,轻轻儿搁放在猪栏边。他忽然想起,解药是按照师娘的嘱咐,放在这里了,可解药一定要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又怎么告诉师娘呢?他想去到寨子里,找一个熟人,请他转告师娘。可按照乡俗,屋里有人中了蛊,是不愿意张扬的。正当他为难之时,栏里的肥猪或许是因为发现了生人,突然大声叫唤起来,在猪栏里不住地奔跪,猪栏旁边的茅厕里,旺儿蹲了茅厕刚起身,以为来了偷猪贼,大叫一声:“哪个?”

“是我嘞!”火儿应声回答。

“你是哪个?”旺儿掀开茅厕的帘子,和火儿四目相对。

“是我,火儿,给你送解药来了。”火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说明真象,也好将解药的用法向旺儿说明。

“我没有要你来!我不要见到你!”旺儿把脸扭过一边,不屑一顾地说。

“是我自己要来的。”火儿拎起放在猪栏边的竹篓,迳直往屋里走去。

旺儿想上前阻拦,可他力不从心:“你——”

火儿突然出现在师娘眼前。阿珍觉得不好办:“火儿,我不是说——”

火儿平静地说:“我到猪栏边放药,他正在茅厕里,遇上了。不要紧的,反正这解药怎么用,还要对他交待。”

兰花说:“哎呀!来了就来了,是给他送药救命,难道还怕见他不成!”

说话间,旺儿就气喘吁吁地进了屋。他无力地抬起苍白的手,指着火儿的鼻子说:“滚!你给我滚!”

“旺儿!你怎么能这样?火儿是来给你送解药的。”阿珍说。

“他不会给我送解药!只会给我送毒药!吃了他送的药,我死得更快!”旺儿脸色惨白,出气不赢,说话起了猫儿声。

“看你胡说些哪样?是我去到铁门槛,要他去给你在盘瓠崖讨来的解药。”阿珍赶紧出来说明原委。

“他送的就是解药,我也不要,宁肯死也不要。”旺儿说着关总的话,再次发出逐客令:“滚!快滚!”

兰花说话了:“火儿,你走,把你带来的解药也拿走,他要死就让他去死!”

火儿神情自若。他没有走,而是心平气和地对旺儿说:“旺儿哥,你和我就是有天大的冤仇,也暂时放下来,先把你的病医好,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再慢慢说,想和好,我们就和好,不想和好,你捅我一刀也可以。”

“出去!我同你没得说的!”旺儿说着,左盼右顾,如果哪里有把刀,他真的会捡起来撂过去。

火儿丝毫不动气。他从竹篓里拿出一个桐叶包,说:“这里面是我到盘瓠崖向外婆讨来你解药,你把它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听好了!男左女右,是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

火儿交待完毕,顺手把桐叶包放在桌子上,抽身便要离去。这时,旺儿猛地拿桐叶包,使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地上砸去,粘乎乎草药,堂屋里满地都是。火儿立刻回转身子。他本是怒火中烧,可他压住心头火气,只说了一句:“旺儿,你不要这样。”

阿珍呼天喊地:“天哪!这是遭的哪样孽啊!”

在丈夫面前一向火辣的兰花,这时也“呜呜”地哭了起了。原先缩在一边的三个伢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哭做了一堆。

火儿明白,他如果一走了之,必将前功尽弃,便索性留了下来。他在一片哭声中蹲下身子,开始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草药。他用手指将地上的草药一点点撮起,放到桐叶上。草药经过外婆的咀嚼,和着外婆的涎水,格外的粘乎。火儿撮不起来,就用手指轻轻儿抠,轻轻儿刮。渐渐地,桐叶上的草药慢慢儿变多,地上散落的草药慢慢儿变少,直到地上见不到草药的踪迹。

火儿这不声不响的举动,倒是把旺儿给镇住了,他一屁股坐在竹躺椅上,两只死鱼般的眼睛直盯着火儿。他处在极度的矛盾与困惑之中。突然,在火儿的一躬腰之间,半截绣花荷包露出,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认定眼前这捡药的汉子不怀好意。他手扶着躺椅,嘴里喘着粗气,站立起身子,向着火儿逼进,当他正要朝着火儿手上放药的桐叶一脚踢去时,被一旁阿珍看到,气急了的阿珍,顾不得他那病哀哀的身子,一声“混账东西”,便封门给了他一耳光,旺儿被打倒在地上。三个伢儿一拥而上,哭着叫喊“爹爹”。

“师娘,你这是做哪样?他是个病人呀!”火儿觉得师娘不该打旺儿。

阿珍“呜呜”地哭着说:“病人又怎么啦?大不了我和他做一路死就是。”

“怎么?还嫌打得不够,要在这里放死呀!”眼泪汪汪的兰花,上前搀扶起丈夫。

旺儿重新坐在了躺椅上。他忽然觉得肚子又开始隐约作痛,接着便是越痛越厉害。如锥扎,似针剌,难忍难捱,生不如死。他不愿意在火儿面前丢丑,咬紧牙巴骨硬撑着,顷刻间,额头上便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兰花看在眼里,关切地问:“看你的样子,是不是肚子又痛了?”

“没你的事!”旺儿仍然牙关紧咬。

“要是痛,� ��就喊出来,会显得松快些。”说话的是火儿。

旺儿白了火儿一眼,没有搭腔,但也没有再开骂,他依旧坚持着不喊不叫,任凭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滴落。虚弱的身子,无法抵御剧烈疼痛的折磨,在一阵抽搐过后,旺儿终于昏倒了。兰花赶紧上前托住旺儿的身子,三个伢儿不停地哭喊着“爹爹!”。

“生得贱!”阿珍生气地骂了一声,过来用拇指掐住旺儿的人中穴。

火儿将从地上捡起的解药,连同桐叶放在桌子上,也来到旺儿的跟前。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挽结起两道灵官诀,在旺儿的头顶上不住地环绕……

直到起更时分,昏睡在火塘边长凳板上的旺儿,才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他身边的火儿。

“他醒过来了。”火儿松了一口气。

阿珍和兰花母女也都松了一口气。

火儿问:“想吃点哪样吗?”

旺儿摇摇头,对火儿似乎没有了敌意。

屋里的所有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响。旺儿醒过来后,肚子的疼痛消除。他从长凳板上起身,面对着火塘而坐。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蜡黄的脸上变得有了点儿血色。这时,火儿过来和他挨身而坐,他没有表示反对。

“真是太痛苦了,都是蛊毒作的怪,解了蛊就好了。”火儿说着,朝兰花示意,兰花随即取来桐叶包着的解药。火儿对旺儿说:“敷上吧!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蛊毒就会消除的。”

旺儿说:“莫忙,明天我还要去犁秧田,脚上敷了药下不了田。”

“解毒要紧,你先敷药,秧田明天我去犁。”

第二天,火儿留了下来,他把秧田犁好、耙好,还把秧谷撒在了秧田里,忙活了整整一天。

第三天,火儿回铁门槛时,带走了旺儿的老二坤儿。

旺儿说:“师父的那套行头,我放着没用,你就拿走吧!”

“我已经制了一套新的,师父的那一套,将来就留给坤儿用吧!”火儿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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