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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小姐!凤小姐!”与父亲同睡一床的火儿在睡梦中惊呼。他梦见了张家小姐玉凤。披头散发的张玉凤,正伸出双手,哭着,喊着,向他求救。

睡梦中的石老黑被火儿的叫喊声惊醒。他听不清火儿梦里喊的哪样,顺手对着他的屁股打了两巴掌。火儿被打得迷迷糊糊。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梦中向他求救的张家小姐,仿佛仍然在面前哭号、喊叫……

“火儿,你发哪样梦冲?”石老黑问道。

“没,没……”火儿支支吾吾,不愿实情相告。他和玉凤小姐的事,只有母亲晓得,父亲并不知情。

火儿重又躺下,闭上眼睛,玉凤惊恐万状的求救形象,再次在朦朦胧胧中闪现。玉凤站在悬崖边,面前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渊。火儿几番想试着上前拽住玉凤,将她拉扯回来。可他伸出去的手,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怎么也够不着……

火儿跟着父亲来到“毕兹卡”①聚居的西洛寨打虎,已经两个多月了。母亲逼火儿跟父亲出屋打虎,为的是要他避开那位张家小姐。避开归避开,要将那女伢儿忘掉,火儿怎么也做不到。当火儿无缘无故做了这样一个梦时,凭着巫师特有的职业敏感,料定玉凤出了大事。不祥的梦魇,是心灵的感应,是玉凤在危难之时,向他发出的求救信号。他断然决定,马上离开西洛寨,回到浦阳镇,去到玉凤身边。

火儿猛地从床上坐起,伸脚舞手,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穿好,而后对父亲说:“爹,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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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毕兹卡:湘西的少数民族,新中国成立后定名为土家族。

“半夜三更的,你这是做哪样?!”父亲不解地问道。

“我心里慌,慌得抵不倒。我要回家。”火儿下得床来,点燃桐油灯,清理起行头来。

石老黑以为儿子在梦游。他也翻身下床,对着儿子的背心连拍几巴掌,不住地叫道:“呸啾!呸啾!呸啾……”

“爹!你这是做哪样?”

“做哪样?!问你自己。”

“问我?!我不是告诉了你吗?我心里慌得抵不倒。我要回家!”

“伢儿,你这是在讲胡话,是在梦游,爹爹要喊醒你。”

“爹!我清醒得很,你怎么讲我在梦游?!我真的是心里慌,慌得抵不倒。我要回家,一刻也不能延挨,马上就要动身。”火儿急得直跺脚。

石老黑眨巴着眼睛,重新打量起火儿来。伢儿是清醒的,并非梦游。平时,这伢儿做事稳重,从来不曾如此冒失。这样一反常态,必定事出有因。做父亲的必须问过明白:“你到底慌的哪样?有哪样慌的?快跟爹讲。”

火儿自有心慌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父亲。他只能说:“就是慌,也讲不出是为的哪样。”

“伢儿,我们是梅山虎匠,来到这西洛寨打老虫,是受人之托,解人之难,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石老黑说。

其实,石老黑也是做梦都没想到,还要回锅做虎匠。婆娘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硬把他这只鸭子赶着上了架。当年做虎匠,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如今,他这个半桶水竟也要独挡一面。他脑壳是空的,心里是虚的。幸好有识文断字的儿子当他的拐棍。他才从师父传下的科书里,渐渐找回了做虎匠的感觉。这时候,儿子却突然冒出个“心里慌”,吵着要回去,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我管不得那么多,我心里慌,我要走!我要回去!”火儿一副毛焦火辣的样子,在屋子里踱着步,搓着手。

“你不能走!”石老黑摆出老子的权威,下儿子的恶符。

“要走!”火儿生平第一次同老子打拗。

“不能走!!”石老黑起了高腔。

儿子拎起行头就往外冲,被老子当门拦住。儿子不理茬,企图拨开老子前行,被老子封门就是一耳巴。俩爷崽的吵闹,惊醒了吊脚楼里熟睡的人们。

“半夜三更,俩爷崽在做哪样?”敲门问话的,是西洛寨的长老,这户人家的主人彭世清,人称“清老”。

石老黑打开房门,清老和他的儿子宏早进了房,岩娃紧随其后。没等来者问话,石老黑便说开了:“哦,你们都来了。这人说是心里慌,吵着要回去。”

“清老伯,实在对不住。我不知怎的,心慌得像猫儿抓,蚂蚁咬。我实在受不了。”火儿痛苦万状,哭着向清老哀求:“您老人家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清老说:“心里慌,是最难受的事,我也有过。你为哪样心慌?说来听听,看可以为你排解不?”

“就是慌,无缘无故地慌。为的哪样,我也说不清。”火儿这样回答。那蹊跷的夜梦,是绝对不能示人的。

清老为难了,问石老黑:“石师父,你看呢?”

石老黑想了想,说:“火儿不能走!他硬是要走,我们就一起走!”

“这——”清老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石老黑堵着气说:“岩娃!我们也清理行头,走!”

“莫啰!莫啰!”清老万般无奈,猛地双膝跪地,苦苦哀求起来:“石师父,求求你们了。你们是世上良心最好的人,你们是不会忍心看着西洛寨的乡亲让老虫作贱的。给我这张老脸一个面子吧!留下来,不要走……”

见此情景,石家父子懵了。二人连忙搀扶走清老。石老黑转身,一双眼睛直瞪着火儿。火儿低下了头,那慌乱的心神,在这顷刻之间为理智所平服。他一屁股坐回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他只得放弃离开这里的想法。

说也奇怪,梅山虎匠没来之前,西洛寨附近,虎情不断。自从虎匠到来以后,猖狂一时的老虫,竟然销声匿迹了。两个多月,连老虫的影子都没见着。有人说,是虎匠的威风,令老虫望而生畏。也有人说,是虎匠悖时隔财,老虫去了别处。打不到老虫,每天好吃好喝,石老黑过意不去,几次向清老提出要退场,清老说什么也不答应。为了寨子里人畜的安全,虎匠即或是打不到老虫,也不能放他们离开寨子。此外,清老还有个自己的小九九。他的儿子宏早这时正拜石老黑为师学习梅山虎匠,才刚刚理清了头绪。起码也要等到儿子学得差不多了,再放这伙虎匠走。

这天,虎匠们上山“扫当”,在一个叫枳木界的山头,发现了老虫屙的粪便。石老黑大喜。他把粪便看了个仔细,告诉弟子们,粪便如此光洁,说明这只老虫长得肥。石老黑立即吩咐弟子们,在四周的地面和树上寻找,有没有老虫留下的爪痕。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遍,没得任何发现。石老黑作难了。仅凭小路上的一堆粪便,很难判断出老虫的来去路径,不能轻易出手。他这个虎匠来到西洛寨已经两个多月,若是再没得一点动静,那就太没面子了。无奈之下,他还是做起了“开山”法事。他心中默念着阴冥中的师父,试图用梅山虎匠的神功,打开这里冥冥之中紧闭的山门。

“爹,就只凭这堆老虫屎就‘开山’,是不是太匆忙了?”火儿把父亲拉到一边,悄声儿说。

父亲回复:“来西洛寨都这么久了,得有个交待啊!先把这‘开山’法事做了,碰碰运气吧!”

石老黑带领着头戴红色云头布的梅山弟子们,在枳木界上开始了安装弓弩的作业。老虫在一处山林坐草,常喜欢走重复的路。他在老虫行走的“当路”上,确定了“弩堂”的位置。安好了射杀老虫的弓弩,石老黑对弟子们说,山中的百兽,都是山神土地所豢养。梅山虎匠以和为贵,希望土地神以和平的方式,把作孽的老虫送交纳到弩堂。于是,他作起了“和土地”法事。只见他以十个手指挽结起“和山诀”,继而又诵念起“和土地”的神词:

祖师赐我“和山诀”一道。和起东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南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西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北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五方五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上山和来中山和,中山和来下山和,山山和来一山和,一山和来山山和。江水和得团团转,海水和得转团团。桃花李花,和做一家。和的弓同一把,弩同一张。和出五方五路大山虎豹。和步登步,和跄登跄。和到弟子弓弩药箭。猛虎困在弩前,死在弩后……

这是石老黑生平的第一次单独作法。弟子们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节动作,大开眼界。石老黑却忐忑不安起来。他想起那浦溪边忘情的夜晚,当年左手犯下的忌讳,事隔了这多年,还会留下隐患吗?

这天,西洛寨的毕兹卡发现在通往枳木界的路口上,扦插着一块梅山虎匠用木板做成的告示牌,上面写着:

上下过往人等,见字得知。今有猛虎窜伏白云山中,残害百姓,伤及六畜。地方请得梅山虎匠,已在大小山头,装放神弓药箭,射杀猛虎。申时安弓,卯时收箭。请求上下各团村坊,男女老少,过路人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定要迟迟出屋,早早归家,如有乱行乱走,药箭上身,不关虎匠主家之事。出事告白,莫谓言之不预也。

天运大清光绪二十年吉月吉日梅山弟子谨启。

虎匠石老黑祭起梅山之法,在枳木山开了“弩堂”,又还做了“和土地”的法事,焦急地等待着老虫前来“踩堂”受死,可那畜牲就是不肯就范。虎匠施法的周期以七天计。一个七天过去了,转眼之间,又过了第两个七天。枳木山上除了那堆老虫屎以外,便再也没得老虫的任何踪迹了。乡亲们不由得对这个坛门虎匠的道艺产生了怀疑,清老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人们的矛头所指。

“清老,你家早儿请来的虎匠,只怕是个半桶水哟!”

“莫乱讲!他就是当年那位梁虎匠的嫡传弟子。”

“嫡传弟子,就这点功夫?!都两个月多了,是只见老虫的屎,不见老虫的毛。”这挖苦人的话,也是够刻薄的。

“这是打老虫,不是拍苍蝇,哪能那么容易?”清老说:“老虫倒财,竹叶子开花,一要地方的缘法,二要虎匠的财运,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其实,清老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也同样在犯着嘀咕:这位石虎匠的桶里,究竟装得有多少水哟?

“石师傅,你要用真功夫啊!枳木山上,怎么还没得一点动静呀?”清老当着虎匠弟子的面,问石老黑。

“我们也正在说这事哩!”石老黑说:“大山的野物,无一例外,都是土地老儿所豢养。先前我们已经‘和’过了土地,同他打“和牌”,让他自觉自愿把作孽的老虫交纳到虎匠的弩堂来受死。可这土地老儿不听打招呼,背地里搞起了鬼名堂,通风报信。狡诈的老虫得了信,屙尿都不朝弩堂这一方了。实在没法子,虎匠就只有下恶符了。”

“下恶符?!下怎样的恶符?”清老问。

“‘枷土地’呀!”石老黑胸有成竹地说:“给土地老儿披枷戴锁,枷住他,不准他乱说乱动,让他没法给老虫通风报信。”

这些日子,火儿每日里除了帮助父亲复习神词以外,还为岩娃和早儿,每人抄录了一套虎匠的全堂科书。他从科书里得知,枳木山作法“和土地”之后,二七一十四天,若老虫还是不踩弩堂,就该做“枷土地”的法事了。这天傍晚,石老黑和弟子们来到弩堂,摆上香案,挽结起“铜枷铁枷诀”、“铜锁铁锁诀”,念动起“枷土地”的神词:

弟子顶职观请,观请盘古仙人到。天是盘古天,地是盘古地。盘古一到,百无禁忌。祖师与我枷起东路土地,本师与我枷起南路土地,三元宗师与我枷起西路土地,众坛祖师与我枷起北路土地,肉口传度师父与我枷起五方五路土地。铜枷铁枷枷住,铜锁铁锁锁牢……

此后,虎匠师徒每天都要到枳木山上的弩堂打个转身,探过究竟。又过了两个七日,对土地老儿“枷”也“枷”了,“锁”也“锁”了,老虫依然不踩弩堂,就连摆在路上的那坨老虫屎,历经日晒雨淋,也变得无影无踪了。石老黑颜面尽失。这种梅山之法,从来都是很灵验的呀!思来想去,莫非是当年左手惹的祸,殃及到了今日。他泄气了,悄悄儿撒了弩堂,摘了告示牌。

就在石老黑进退维谷之时,火儿的弟弟白狗,突然来到了西洛寨。

“你们出门这么久,只差个把月就过年了,也没搭个信回去,娘不放心,就让我来了。”白狗说。

“进了白云山,就像是进了闷葫芦,哪里搭得信出哟!”石老黑说着,问起了他最关切的事情:“婆娘生了吧!是崽还是女?”

“十月初二生的。是个男伢。”白狗回答。

石家后继有人,石老黑喜不自禁。他看了火儿一眼,似乎在说,伢儿,弟弟都做老子了,你要崭劲啊!火儿却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心事父亲不晓得。

夜里,白狗和父亲,还有火儿,三爷儿睡做一床。白狗翻来复去睡不着,这些日子屋里发生了好多事情,必须单独向父亲禀报。当他确信火儿睡熟时,便悄悄儿推醒了父亲。父子二人起床,白狗扒开了圆盆埋着的炭火,再加了些木炭。还没等到炭火烧旺,便迫不及待地向父亲诉说起张家小姐找上门的事。

“怎么?那张家小姐看上了你哥,还女扮男装,亲自找上了门?!”石老黑感到非常惊讶。

“千真万确。”白狗说:“是娘派我去浦阳镇上报的信,要他们悄悄儿到铁门槛来接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石老黑这才明白婆娘霸蛮要他带着火儿来打老虫的原因。她是怕高攀不上张家,为了躲避这门亲事,才把火儿支开的。

白狗接着说:“让小姐嫁给哥哥,张家当然不情愿。为这事,张家老板特意赶回浦阳镇。他们把小姐诳上了船,带她去汉口,没想到船过青浪滩时小姐落了水。有人说是投水自尽,也有人说是失足掉下去的。张老板跳到河里救女儿没救起,自己把性命也搭上了。三天后,张老板的尸身才在下游的明月洄浮了起来。小姐的尸身却一直没有找着。有人说,她是顺水而下到汉口找娘去了。”

石老黑被残酷的事实惊呆了,好一晌都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想起前晌火儿吵着心慌要回家的情形,兴许就是惦记着那个张家的小姐。

白狗将话锋一转,诉说起母亲的情形:“娘听说了这件事哭得好伤心,一连三天水米不沾牙。如今,虽说过去了那么久,还一直没缓过气来。她成天在责怪自己,说她对不住张家小姐,甚至说那张家小姐是她害死的。”

“唉!”石老黑叹息着说:“你娘也真是,瞒得铁紧。她一不该硬要我带你哥哥来打老虫,二不该着你去浦阳镇报信。既然那张家小姐亲自找上门,又不是诳她、骗她、吊她的羊,就让你哥哥同她拜堂成亲,让生米煮成熟饭,看他张家能怎么样?真要是那样,小姐和她爹的命也就不会丢在那青浪滩上了。”

石老黑说着,显得有些激动,声音随之也大了起来。白狗赶快对他做手势,意思是让他小声点,注意莫把火儿惊醒了。其实,白狗并不晓得,火儿一直就没有睡着,在听着父亲和弟弟的说话。突然,他“嚯”地从床上坐起,正在勾着脑壳讲话的父子二人,都为之一怔。只见那火儿用两只拳头轮番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泣不成声地说:“天哪!这全都是我的错,我有罪啊!我有罪……”

“哥,你快莫这样想,这不能怪你。”白狗说着,连忙捉住哥哥的双手。

石老黑也连忙上前相劝:“火儿不必这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责怪哪个都是枉然。你同那位张家小姐合着就没得这个缘分。至于那张家父女命丧青浪滩,只能说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

火儿不再说话,默默地流着泪。他的脑海中,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对母亲的埋怨。糊涂的老娘啊!你为哪样硬要把爹爹和我赶到这里来哟……

第二天,石老黑找到清老,说是屋里来人了,婆娘催着回去,来这里已经四个多月,老虫也远离了西洛寨,老是这样守空山也不是回事,希望清老放行。清老掐着指头算了算,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希望虎匠们在西洛寨再留半个月,若是没事再走不迟,不会耽误虎匠们回家过年。石老黑无奈,只得答应。

吃过早饭,石老黑按惯例带着徒弟们上山“扫当”。闲着没事的白狗,也参加到了虎匠的行列。他们来到一座叫做栎木界的山头。这里是一座炭山,长着许多栎类树木,烧炭佬在山上踏出了一条条小路。石老黑说,老虫很有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他吩示子弟们分头察看。果然,火儿在路边的一棵黄栎树干上,发现被什么刮脱了两绺树皮,印痕新鲜,是不久前刚刮脱的。

“爹,快来看!这是哪样?”

石老黑立即来到黄栎树前,缜细地审视着那被刮脱了树皮的树干。他眼前一亮,那黑乎乎的脸膛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畜牲,你的爪子真厉害!”石老黑粗大的手,如获至宝地抚摸着黄栎树干上的爪痕。他立刻吹响紫竹做成的梅筒,把弟子们召集拢来。他说:“你们看,这就是老虫的爪子印。老虫在经过的地方,常常会留下爪子印。公老虫的爪子印留在地上,母老虫的爪子印留在树上。大家快去仔细寻,仔细找,若是再在其它树上发现爪子印,就可以理清这只母老虫行走的路径了。”

弟子们立刻分头寻找。岩娃在路边的草丛里,又发现了老虫的粪便。通过吹响梅筒联络,石老黑赶来察看。老虫的粪便新鲜,是昨天晚上才屙的。

紧接着,早儿在另一条小路边的白栎树上,也发现了老虫的爪子印。有了这三处老虫留下的踪迹作依据,石老黑很快理清了老虫的来去线路,新开弩堂的位置从而得以确定。在历经四个多月的尴尬之后,重操旧业的石老黑,终于找回了梅山虎匠的自信。他在老虫往来的路径上开起了弩堂,安设了装着药箭的弓弩,同时也在路口竖起了一块禁止行人通行的告示牌。

第二天,石老黑寅卯不通光时便起了身。他喊醒熟睡中的弟子们,前去栎木界“扫当”。白霜早朝,严霜和浓雾把天地变得狭小。三五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冷气深入到虎匠身上所有的缝隙。早儿手中那引路的火把,成了一团朦胧的冷光。梅山虎匠的夜行是禁声的,没人说话,连喘气也小心翼翼,只有草鞋踏踩霜冻发出的“沙沙”声,在山林间此起彼伏。当虎匠们来到栎木界上时,天色已经微明,晨雾却还没消散。当虎匠们小心翼翼地朝弩堂走去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根被绊倒的马线。虎匠不约而同地惊呼:“马线绊倒了!”

石老黑一个箭步便进入到了弩堂,弟子们紧随其后,他们看到,除了被绊倒的马线以外,那弓弩上的“翻签”也已经搭下,剧毒的药箭已经离弦,不知了去向。弟子们再次同声惊呼:“呀!弓弩发了!”

石老黑做了个手势制止弟子们的叫嚷。他去到弩堂的前方,弯下腰,透过迷雾仔细察看。几绺爪痕,出现在结着霜冻的地面。他审慎地对弟子们说:“你们看,这地上的爪子印浅浅,说明那畜牲虽然中箭,可射中的并不是要害部位,不会立马丧命。它已经带着药箭,离开了这里。箭上的毒药攻它的心,致它的命,只怕还需要几个时辰。眼下雾太大。中了箭的畜牲常变得像发了癫一样,说不定会从哪里窜出来伤人。留在山上太危险。我们撤!”

老虫中药箭的消息,随着虎匠的回转在西洛寨迅速传开。当毕兹卡从四面八方涌向清老家的吊脚楼时,石老黑正在梅山坛前占卜问卦:“请问祖师、本师、三元宗师,请问众坛师尊,弟子神弓已发,不知是否倒了财?”

石老黑一连掷下三卦,分别是阴卦、阳卦和胜卦。清老本是祖传梯玛①,他明白这是一个吉祥的卦象,叫做“三福周全”,对此欣喜万分。石老黑则更是笑逐颜开,那古铜色的脸庞上,舒展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老虫归西了,是吗?”清老问。

石老黑说:“凭卦象认定,那畜牲是倒了财。可那毕竟是一只老虫啊!小心谨慎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久的日子都过来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大家再耐心等一等,等到日头出,云雾散,再上栎木界踩山不迟。”

清老当即宣布:“乡亲们听好了。虎匠师傅早饭都还没吃,大家就不要再守在这里了。各自回家准备家什。马叶子、齐眉棍、梭镖、砍刀,样样都可以。听到马金响,都到舍巴堂前的坪场集合,一路上山。”

虎匠们吃过早饭,太阳仍然不肯露面。阴霜了。阴霜冻死狗,天气出奇的冷。寨子里的毕兹卡,三五成群,又来到了清老家的吊脚楼。

“虎匠师傅,阴霜了,太阳出不来了。上界踩山吧!”有个后生这样说。

“莫急,再等一会儿吧!”石老黑说。

“能不急吗?我恨不得立马抓住老虫,千刀万剐。”

“如此说来,你是──”

“我可怜的爹爹,就是被那畜牲……”后生说着,“汪汪”地大哭了起来。

石老黑是个硬汉,心肠却格外的软。他为情所动,再次去到梅山坛前,对着倒立的张五郎神像,念动神词,问起卦来。三通神卦落地,又是一个“三福周全”。吉祥的卦象再一次表明:老虫已经倒财,竹叶子已经开花。

石老黑当即发话:“踩山去!让乡亲们去看那畜牲的下场。拿它开肠破肚,千刀万剐,给枉死的乡亲报仇!”

西洛寨的毕兹卡以马金声响为号,同梅山虎匠们一道,上栎木界踩山,追寻那开花的竹叶子。清冷的阴霜天,大雾依然没有消散。栎木界乃至整个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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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梯玛:土家族对巫师的称谓。

山,都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踩山的人们,沿着通往栎木界的逶迤山路,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家什,急速前进着。大雾弥漫,几步之遥相互便看不清身影。只有虎匠们“嘟嘟”的梅筒声,在漫天的迷雾中回荡。不论是西洛寨的毕兹卡,还是来自苗乡的梅山虎匠,都对这次狩猎充满着信心。

踩山的人们,陆续到达了栎木界的弩堂。栎木界上,烧炭客踩成的小路,纵横交错,不知那被药箭射中的畜牲,究竟是从何处夺路而走?弩堂前的小路有四条,石老黑将所有的人,也分成了四伙。火儿、岩娃、早儿和白狗,每人带领一伙。梅筒便是他们相互之间的联络信号。

“爹,到我这里来掌本吧!”火儿向父亲请求。

石老黑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同时要清老也跟着他一路走。临行时,石老黑要所有参与踩山的人,在各自跟前的地上,划一个“井”字,并在其中站立片刻。众人都明白,这是梅山虎匠最为简便易行的护身之法。石老黑眉头一皱,运了运神,在四条小路中选了一条。他一挥手,各路踩山人马从弩堂出发了。

大雾仍然没有消散的迹象。火儿手拿虎叉,走在最前面。石老黑的身后是清老。清老的两个儿子为了保证父亲的安全,紧跟其后。

“血!”火儿惊呼。

人们立刻围拢了过来,察看着地上的血迹。血只有很小的两滴,已渗透到了泥土里,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这里距离弩堂已有百步之遥。

火儿问父亲:“那畜牲中箭之后,怎么会走到这里才流血呢?”

石老黑解释说:“梅山虎匠的药箭上,带着世上最毒的毒药。老虫中箭之后,是不会马上出血的。就是出血,也不会出得多。”

人们继续前行,从栎木界登上一座叫做桅子岭的高山。这一路上,见不到血迹。清老提出质疑,老虫是不是不走小路,而钻到灌木丛里去了。石老黑告诉他,带着箭伤的老虫一定要在路上走,绝对不会钻剌丛。果然,在小路上又发现了些许老虫的血迹。看来,老虫的丧命之处就在这座桅子岭上了。山势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人们稍有停歇,浑身便如同泼了冰水一般寒冷。随着山势的增高,已见不到高大的乔木,只有稀稀拉拉的灌木丛在迷雾中若隐若现。老虫拖着箭伤,居然还上得了桅子岭,是石老黑所始料不及的。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清老说:“彭老哥,乡亲们就到这里打住吧!”

“怎么?不让我们往前走了?”清老极不情愿。

石老黑说:“看样子,在前面不远,我们就要和老虫对面了。两次的卦象,都说是竹叶子已经开花。究竟如何,还得要眼见为实。带伤的老虫,哪怕是只差一口气没咽,就有十万分的危险。它临死时的发飚比平时还要凶险得多。遇着那样的情形,就只有立马上树才不会受到伤害。可从这里往上走,就再也没得大树了,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为了安全,就只有请大家在这里打住。我和火儿到前面去,有了结果,我会以梅筒为号,你们再去不迟。”

“石师傅,张五郎不是告诉我们,竹叶子已经开了花吗?”有人说。

“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都是不一定那么说得死的。我还是那句现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石老黑说。

“你要我们打住。可你和火儿呢?难道你们就不怕吗?”清老问。

石老黑说:“我们学的是梅山道艺。这次到你们西洛寨来‘开山’,是受人之托,解人所难。哪怕是风险再大,也只能进,不能退。就是把性命搭上──”

清老连忙阻止:“石师傅,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石老黑坦然地笑了。他说:“彭老哥啊!你让早儿跟着我学梅山虎匠。我必须提醒你,虎匠可是个凶险的门径啊!说句不好听的话,莫看你上山时竖着走,说不定下山时就横着抬。”

“爹!你越说越离谱了。”火儿说着,把梅筒放到嘴边吹起了报平安的长音。他立刻得到了回应。不同方位传来的梅筒声,此起彼伏,都在互报平安。

清老接受了石老黑的提议。他回过头去跟乡亲们打招呼,让他们停止脚步。然而,当石氏父子消逝在大雾中时,他又让人们继续悄然跟进。雾气朦胧,他们和虎匠,谁也看不见谁。虎匠在前面的动静,他们却还是能听得到的。作为主东,清老对于石氏父子的勇敢和无畏,既佩服,又感激,更是提心吊胆。

前行的火儿手执虎叉,警觉地注视着前方的一切。梅筒的长音,出自后面的父亲之口。桅子岭上,小路只有巴掌宽,路边的衰草,有明显被绊动过的迹象。很显然,那中箭的畜牲是沿着这条小路逃遁的。火儿小心翼翼,不放过任何蛛丝蚂迹。突然,他发现前方的小路上有一团黄色的物体被雾气环绕。他的神经顿时高度紧张。他身子前倾,终于看清那团黄色就是他们要寻找的带箭老虫。老虫瘫倒在那里,嘴巴顿在地上,像是在啃食着泥土。儿子虽说是跟着父亲学梅山虎匠,真正看见老虫,这是第一次。他紧张得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却不管用。两脚不自主地在筛糠,握虎叉的手也发起抖来,使那上面的铁环“叮当”作响。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大叫一声:“老虫!”

这时,父亲也看见了躺着的老虫。虎死不倒威,临死的老虫都是坐着的。老虫这样躺着,说明它还没有进入临死的状态。这带着箭伤的畜牲一旦发起飚来,势不可当。他立刻感到事态的严重,伸出一只手要把儿子拽到身后。这时,儿子已经稳住了心神,停止了颤抖。他明白,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身后没有大树,逃跑是没有去处的。他甩开父亲的手,不肯退到父亲身后,用自己的身子维护着父亲。他紧握着手中的虎叉,一个箭步便冲上了前去。他没有料到的是,那带箭的畜牲,居然从躺卧中一跃而起,向他猛扑了过来。当他还来不及将虎叉投出时,却被老虫打来的重重巴掌,拍掉了手中的虎叉。就在那老虫腾空扑向儿子的一刹那,父亲顺势腾空蹿起,蹿到了老虫的腹下,用他的一双手,死命地箍住了老虫的腰肢,用他的脑壳,死命地顶着老虫的下颚。畜牲的颈部,还带着一支致命的毒箭。那毛茸茸的腹部,又突然粘附了这样一个挣不脱、甩不掉的物体。它虽说是死到临头,却还在用它的余力再一次发飚。老虫和那紧箍着它的梅山虎匠,一起倒在了小路边的乱草丛中,一连几个恋滚。老虫的四只爪子,凭空舞动,抓不住,挠不着,纵有余威,也无法施展。对于瞬间发生的事情,儿子发了懵。他拾起地上的虎叉,想向老虫剌去。那老虫正和父亲滚成一团,他担心这一叉剌去,会误伤了父亲,便迟迟不敢下手。这时候,清老和乡亲们闻声赶到。他们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老虫和虎匠的生死搏斗,仍然在持续着。桅子岭上的灌木和衰草,在重压之下应声而倒。垂死的畜牲,以最后的疯狂,发出凄厉的嗷叫。虎匠的衣衫,早已被撕成了破碎的布条。在场所有的人们,挥动手里的各种家什,试图以最有效的手段,置那发飚的畜牲于死地,可又都无从下手。火儿更是急不可耐,他一跃而上前,终于趁一个空档,将虎叉剌向了老虫的脑门。老虫因伤而流血,因痛而咆哮,在地上连扳几扳,试图挣脱虎匠的纠缠。一连的这几扳,足可以使得虎匠的五脏六腑在顷刻间移位。他一双血肉模糊的大手,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箍得更紧了。紧接着,虎匠和老虫在血染的草丛中,又是一连几个剧烈的翻滚。人们惊异地发现,在人兽决斗不远的地方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升腾着的雾气,显示着悬崖的深不可测。虎匠和老虫,朝着那个方向不停地翻滚,很快就在滚到悬崖的边沿。再这样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人们都捏着一把汗,火儿则险些儿哭出了声来。当虎匠和老虫滚向悬崖的边沿,火儿一步上前,试图拽住即将跌落悬崖的父亲时,眼疾手快的清老,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制止了他的莽撞。令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虎匠和老虫,一同坠落了悬崖……

当人们攀崖附葛,以最快的速� ��到达悬崖下时,在一片杂草丛中,怒目圆瞪的虎匠,依然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紧箍着老虫的腰肢。那死顶着老虫下颚的头颅,已经耷拉了下来。虎匠和老虫,悄无声息地躺卧做了一堆。人和兽的搏斗,就这样平息。那被寒霜打蔫的草丛间留下了斑斑血迹,分不出哪是人血,哪是虎血。火儿顿时嚎啕大哭。清老在证实老虫确已断气之后,将虎匠紧箍着老虫的双手缓缓地掰开。就在那人兽分离的瞬间,他惊异地发现,虎匠的双手居然还有一丝丝儿力气,顽强的生命并未终结。他立刻通报:“火儿,你爹还活着!”

火儿似乎看到了希望,受到了鼓舞。他立刻跪在了父亲的跟前,声嘶力竭地叫喊了起来:“爹!爹!我是火儿,你听见吗?”

虎匠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躺卧他的对手──兽中之王的尸身旁边。他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恶狠狠地瞪着,沾满血迹的十个手指头,僵硬地叉开着,还是紧箍老虫时的姿势。清老用手背测试着他的鼻息,还有一丝丝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出。

“他还有气,他还没有……”清老再次作出肯定。

“爹!我是火儿,我是火儿呀!”火儿在父亲的耳边,泣不成声地呼唤着。

梅山虎匠的身子作了一个细微的抽搐。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得真切。火儿还特别注意到,父亲那一双瞪着的眼睛,突然闪灼出异样的光亮。火儿意识到,这是不祥的信号,灾难的警示。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情绪,不住地用两个拳头,轮番捶打着胸脯,继而便大声地号哭起来:“爹!你这全都是为的火儿呀!”

梅山虎匠血迹斑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婉的笑意。那圆瞪着的一双眼睛里,渗透出昵爱与慈祥。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肺腑里迸发出足以令他心安理得的话语:“哈崽……我……是……你的……爹呀……”

这时,人们已经用砍来树枝和藤萝扎好了一副担架。当他们七手八脚将遍体鳞伤的虎匠抬上担架时,发现虎匠已经停止了呼吸。他那双怎么也无法闭上的眼睛,似乎还在注视着这个令他牵挂的世界。

西洛寨里,乡亲们在舍巴堂前的坪场上,以原木为柱,晒簟作盖,搭建起了梅山虎匠的丧堂。香烟缭绕的丧堂里,虎匠的肉身端坐在太师椅上。他的脚下踏踩着那只与他同归于尽的老虫。他的那双眼睛依然是睁开着的,俨然和在生时一模一样,和譪而安详。在丧堂的对面,是西洛寨的舍巴堂,那里供奉着毕兹卡的祖神彭公爵主,也就是西洛寨彭姓人的祖先。虎匠的目光,又似乎在朝着舍巴堂投去,和那里的神灵进行着隔空的沟通:一个张五郎的弟子,将从这里动身去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将在那里聚会。毕兹卡扶老携幼,来到丧堂向梅山虎匠告别。他们看到那曾经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的老虫,如今已踩在了梅山虎匠的脚下,禁不住由衷的欣喜。当他们回过神来,发现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竟然是逝去的虎匠的肉身时,才又悲痛欲绝……

按照毕兹卡的习俗,旁人外族的殇亡之身,是绝不能在寨子里停放的。石老黑的遗体能够进入西洛寨,而且还是停放在神圣的舍巴堂前,是寨子里的长老们一致通过的。来自苗家的梅山虎匠,以他的血肉之躯,保得了一方毕兹卡土地的平安。他是毕兹卡的亲人,应该得到这样的礼遇。长老们还作出决定,这天夜里,要以毕兹卡最隆重葬丧仪式──“跳丧鼓”,为石老黑送行。

入夜。西洛寨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崽,都手拿火把,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舍巴坪。人们将火把集中到一起,便堆成了一处处篝火。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夜空。丧堂按照“跳丧鼓”的排场,作了一番布置。丧堂的横梁上,贴着白纸书写的“黄金归窖”四字吊挂。毕兹卡认为:一位英雄生命的终结,就如同一块黄金放归了窖藏。吊挂的上方,悬挂着亡者生前使用过的梅山弓弩。这种毕兹卡丧仪的祖制,与亡者的梅山虎匠身分,实属天然巧合。梅山虎匠肉身的左前方,置放着一面牛皮大桶鼓。仪式由这面大鼓击打出的鼓声来统领。擂响“跳丧鼓”的鼓主清老,头包“人”字形青丝帕,衣裤和鞋袜,用都靛青土布做成。他接受孝子火儿和白狗的跪迎,来到丧堂,对梅山虎匠肉身顶礼膜拜,然后操起鼓槌,擂响了丧鼓,并伴着鼓点唱起了“开堂歌”:

进得丧堂用目望,梅山弓弩挂高堂,哟嗬也。舍巴坪上跳丧鼓,相送黄金归窖藏,哟嗬也,撒尔嗬哇!

“跳丧鼓”的都是男人。女人们仅是旁观者。在场的所有男人跟随“开堂歌”腔调的“撒尔嗬”高声地帮和。舍巴坪上,人们相互寻找对子,伴着鼓点,应着歌声舞蹈。一曲“开堂歌”结束,擂鼓的清老又喊起了“长声号子”。号子声声,赞颂着梅山虎匠舍生忘死的豪侠,大义凛然的悲壮。响彻云霄的“撒尔嗬”帮和声,在舍巴坪此起彼伏,看热闹的女人们,也轻声地跟唱。结伴舞蹈的人在舍巴坪上越来越多。在鼓主歌声的领引下,对舞的人们,随着帮和声的节拍,摆着毕兹卡传统的同边手,做着各种动作,时而“滚龙翻身”,时而“凤凰展翅”,时而“观音坐莲台”……歌舞的内容,还包含古老图腾的崇拜,开疆拓土的艰辛,甚至把农耕渔猎,也融入了歌舞之中。后来,又还唱起了缠绵的情歌。逝者从此去到了天国,活着的人们,总是还要在人间继续生活下去的。

西洛寨的“跳丧鼓”,一直持续到夜深。年迈的鼓主清老,渐渐体力不支,彭宏早接替父亲担当起鼓主。毕兹卡的情意,深深地感动了火儿和白狗。按照毕兹卡的习俗,梅山虎匠的遗体,务必在第二天寅卯不通光的时分,离开西洛寨,启程回乡。石氏兄弟都没再学梅山的打算,决定将虎匠的所有行头、科书,全部留给热衷此道的彭宏早。遗憾的是,由于师父的过世,再也无人为他肉口传度了。石氏兄弟还考虑到,那只猎获的老虫若是带回家中,母亲定会睹物伤情,不如也一并留下,交由西洛寨的乡亲们处置。清老代表西洛寨接受了这份厚重的礼物。鉴于一只老虫的价值,不是一个小数目。寨里人不忍心苗家虎匠这样人财两空,决定按照通常的市价,付给纹银四十两。火儿执意不肯收受。他说,父亲的性命不是用银子可以换得来的。把父亲的英名永远留在西洛寨,才是他们兄弟的心愿。在清老的再三劝说下,火儿收受了其中的十两,作为付给岩娃的酬劳。清老告诉石氏兄弟:“滑竿已经扎好了,派了四个后生,早儿也在场。师父是他去接来的,应该由他送回家乡。”

火儿说:“路途遥远,火儿想不烦劳各位乡亲。”

“怎么?!你们──”清老一头雾水,不解地问。

火儿没有回答问话,却说起另外一个话题:“清老伯,你是有名的梯玛,想必放得有辰砂。”

“有!有!是上等的辰砂,在猴子坪①买的。”清老说。

“这就好!这就好!”火儿连连说。

清老立刻明白,火儿是要赶着父亲的尸身回家?他是资深的梯玛,虽未学得赶尸之法,却也听说过其中和奥秘。赶尸有三法。下法最易,即由人背着尸身走路;中法颇难,要将亡者的尸身肢解,取头颅与四肢,用药物用防腐处理,带到目的地,路途则由替身代替行走;上法最难,即由老司作法,让亡者自身行走到目的地。作此法时,辰砂不可或缺。不露声色的苗家后生,难道拥有赶尸的上法?!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以试探的口吻问道:“怎么?你是──”

“实不相瞒,火儿也曾跟师父学过一点浅浅的道艺。跟清老伯比起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火儿意在告诉清老,他是掌握了赶尸上法的。

清老听了火儿的回话,相信他不是夸大话。他立刻对眼前的后生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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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凤凰县猴子坪出产的朱砂是湘西朱砂中的上品。

不无遗憾地说:“贤侄呀!要是早晓得你有这一招,老伯我也好──”

“快莫这样讲!”火儿立刻接过话头说:“火儿只是跟着师父做过几次,学得了一点皮毛。若有机缘,火儿是愿与清老伯讨教的。”

丑时过后,舍巴坪上的鼓声停止。亡故虎匠的儿子是个苗老司,要赶着父亲的尸身回家的消息,刹时间便传遍了舍巴坪。人们对奇妙的赶尸术,无不充满着好奇心。“跳丧鼓”清场,牛皮大桶鼓撒除,虎匠肉身脚下的老虫抬走。两个后生高举着火把,站立在虎匠肉身的两旁。虎匠的脸膛红潮退去之后,说不清是蜡黄还是惨白,只有一双依然睁开着的眼睛,依然显得安详而淡定。丧堂的前方,空出了一块坪。其后是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们。火儿将要使用的所有法器,连同身上的法衣,都是从清老那里借来。他对清老拱了拱手,说了声“得罪”。接着,他来到父亲的肉身面前,双膝跪地,虔诚叩首,泣不成声地说:“爹爹!请原谅孩儿不孝。回家路途遥远,要烦劳您老人家亲自动步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火儿开始作法。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包辰砂,一叠黄裱纸画的神符。他念动咒语,将辰砂分别塞进虎匠肉身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里,然后用揉成团的神符堵紧。清老是巫傩中人,虽无此法术,却也明白其中真谛。他悄声告诉身边的早儿:“耳朵、鼻子和嘴巴,是人的三魂出窍之处。苗老司是在用辰砂和神符,镇住亡者的三魂。”

接着,火儿又念起了咒语,并将辰砂分别放置在虎匠肉身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和左右脚板心。这七处地方,每处都用神符一道压住,然后用五色布条扎紧。苗老司此法的用意,清老自然也心知肚明。他再一次向早儿悄声说:“这辰砂和灵符所放的七个地方,是七魄出窍之处,也被苗老司镇住。他的肉身前行一步,去到了阴间。他的三魂七魄,只因为有苗老司的作法,还留在了身上。”

“这就是尸身可以走路的原因吗?”早儿问。

清老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时,火儿的十个手指,挽结成一道指诀。

“玉皇正印诀!”清老随即说出了这道指诀的名称。

就在清老说话时,火儿将“玉皇正印诀”在父亲的头顶绕了三个圈。然后将一个没有边沿的棕斗笠,扣在父亲的头上。棕斗笠的四周,粘贴着一道道神符。虎匠的肉身戴上这样的斗笠,人们就再也见不到他的面目了。紧接着,火儿一手端着一杯清水,一手拿着一支神香,在清水的上方画着神符,口中念念有词。清老听得出,神辞的起始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正气歌》的昂扬正气,随着苗老司的吟诵,在舍巴坪回荡着。人们凝视着端坐在丧堂的虎匠肉身,便是由正气而聚化。火儿接着又念动咒语,并用神香继续在那杯清水的上方,凭空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明了的符讳。将近一个时辰,火儿对着手里端着的那杯水,不停歇地操持着。清老从火儿的口形,便晓得他念的是哪道咒语。他们所用的咒语,原本就是相通的。赶尸的成功与否,都在于这口水。当他缓步儿去到火儿的身边,睨眼觑视他手里的水杯时,发现那杯清水经过高师的“敕”化,已经变成了米汤般的浓稠。年纪轻轻的火儿,竟有这般高超的道艺,令清老佩服得五体投地。

舍巴坪里毕兹卡依然没有散去。他们的目光,投向辰州巫师,也投向他们的长老。通常,此类法事都是悄悄儿进行的。如今,所有法事的程序,却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敕水”完毕,辰州巫师将拇指和中指浸到神水中,而后将沾在手指上的神水,轻轻儿向天上弹,向地下弹,向东、南、西、北四方弹。接着,他将一大口神水衔在嘴里,朝着梅山虎匠的肉身喷去,纷纷扬扬的神水,洒落在肉身的各个部位,浸润到虎匠的衣衫和肌体。舍巴坪上围观的人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苗家巫师放下水杯,手握起长鞭,朝空中一甩,伴着鞭子的声响,他大喝一声:“起!”

奇迹果然在刹那间发生。坐在太师椅上的梅山虎匠肉身,应声缓缓儿站立了起来。所有的围观者,都不由得为之一震。这时,手拿着阴锣的白狗,站到了父亲肉身的前面。火儿则去到了父亲肉身的背后,再次将鞭子朝空中一甩,大喝一声:“走!”

白狗手中的阴锣,应声敲响。当白狗动身前行时,父亲的肉身也迈开了僵硬的脚步。手拿鞭子的火儿,紧随在父亲的身后。最后的岩娃举着火把。火光照亮了赶尸的路。

西洛寨的毕兹卡将赶尸的队伍送到村口,依依惜别。在茫茫的夜色中,苗家巫师赶着梅山虎匠的尸身,开始了回家的行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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