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说,是一条狼狗。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莫四说,哦。
马达问,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问,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说,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莫四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
莫四说,说过多少遍了,你烦不烦?
……
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说,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问,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吴小丽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你怎么跟莫四一个腔调?
吴小丽说,你说过多少遍了,让我说什么?
马达的目光像蛇信子一伸一缩,似乎要寻找一个目标。寻了半天,什么也寻不到,蛇信子忽然就蔫了,如秋风里的枯草。老板说话算数,给村子拉来水泥,给了马达一万五千块钱。其中三千是换地补偿款,余下的是种植花草树木的工钱。这是今年的,明年还要给。不错,马达撞了大运,可马达高兴不起来。不,是难受,心里硌了什么东西似的,不管睡着醒着,总感觉那东西坚硬的存在。他脑里不停地晃着那条穿西服戴领带的狼狗,耳边却是绵羊哀伤的叫声。马达没了精气神儿,被秋霜杀过的样子。老板派人送来松树苗,送来花秧。马达硬着头皮和吴小丽栽完,不愿再到向阳坡,不愿再想。但不想是办不到的,马达像一只昆虫,被巨大的蛛网罩住。马达憋得难受,想找个人说说,但没人想听他的,连吴小丽都嫌烦了。
吴小丽起床,马达的头还在枕头上埋着。其实,他早就醒了。马达好觉头,吴小丽说他像猪,刚刚还在她身上趴着,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噜。早上还睡不醒,常常是吴小丽拽他耳朵或将湿毛巾捂到他脸上。现在他睡不踏实,往往吴小丽有了鼾声,他还睁着眼。吴小丽没扯他耳朵,也许,知道他醒着。吴小丽备好饭,拎着桶走了。他知道吴小丽浇花去了。从河里打上水,担到向阳坡上,很吃力的。马达没帮她,他实在不想去那个地方。当然,马达也没闲着,家里的地总要弄。
马达打算去地里转转,他不想病汉一样窝在家里。不找莫四了,莫四嘴里吐不出好东西。可听到莫四说话,马达就身不由己了。莫四的声音像一根铁链子,一步步把马达牵过去。莫四正和两个妇女说笑,不知莫四说了什么,两个妇女笑得前胸乱颤。一个说,莫村长,你可不许哄人家啊,另一个撇嘴,你甭信他,当官的有几个说话算数?牵羊的时候说好给一千,到手就不是这个数了。马达暗想,原来羊是秋山家的。莫四说,比你卖合算多了。秋山女人哼了哼,羊还要下羔呢,羔也要下羔。莫四说,按你这么推,鸡比凤凰都贵了,要是……莫四看见马达,表情突然僵硬,我还没吃饭呢,匆匆走了。
马达几乎和莫四前后脚进屋。莫四上炕,没理马达,倒是莫四女人问马达要不要吃一口,马达摇头。莫四不愿听,可马达还是想说。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马达说,还戴着领带。莫四砰地将碗摔在桌上,气咻咻地冲女人吼,放了多少盐?想害死我呀?女人慌慌地说,也没搁多少呀。莫四骂,你这娘儿们欠揍!不吃了!!莫四从另一个方向下地,甩给马达一个愤怒的背影。
马达半张着嘴,似乎噎住了,撑着了。马达不傻,知道莫四躲他。莫四烦了,可他再烦也没马达烦。马达并不想烦他,只想让莫四给他整明白。
马达在河边寻见莫四。村里建桥,莫四自然是监工。马达没有丝毫畏缩,径直竖在莫四身边。马达叫,莫村长!莫四恼恼地瞪着马达,忽然就笑了,你怎么像个尾巴?我活四十多年竟然长出尾巴,妈的,我成猴子了。旁边有人捧场,嘎嘎笑。然后,莫四指着远处,你看那是谁?马达顺着莫四的手指,看见下游的吴小丽。莫四声音很是不屑,让女人干活儿,你**梦游,还是不是男人?
马达目光颤了颤,听到体内有冰块撞击的声音。他没再说什么,甚至没看莫四,顺着河沿向下游跑去。
吴小丽刚刚打满水。她挖了个引流槽,将细瘦的河水引进槽内。马达突然降临,她稍感意外,你怎么来了?马达没说话,从她手里夺过扁担。走了两步,马达说,你歇着吧。吴小丽还是跟上来。吴小丽步子欢快,似乎要说些什么,瞄马达几眼,终是没开口。
马达多日没到向阳坡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绿油油的生机。小松树长势喜人,那些花也半尺多高了。外围是树,中间是花,看起来像个大圆环。马达的目光在那个坟包停停,迅即扭开,似乎被扎疼了。他弯腰浇花,吴小丽在他背后说,就算不下雨,七八天也不用浇了。马达想,她可真用心呢,种自己的地也没像这样。当然,马达不怪她,为了钱么。如果马达有钱,才不会让她侍候……一条狗呢。其实,侍候一条狗也倒好了,可埋在地里的不是狗,是什么?马达说不上来。
马达让吴小丽在坡上待着,他一个人挑水,下去,上来,上来,下去。他身上藏了太多的劲儿,它们嗷嗷叫着,像一群快饿毙的猴子,不放它们出来,就会咬断他的骨头。吴小丽说行了行了,都浇透了。马达不听,她抢,他甩开,他不能被咬断骨头。马达不是走,而是飞了。硌在心中的坚硬,也渐渐柔软。向阳坡埋个狗又咋样?穿西服戴领带又咋样?陪葬两只羊又咋样?不关马达的事,去他妈的吧,只要挣上钱就行。去他妈的,去他妈妈的。最后一担,马达挑上来半桶水半桶沙子。吴小丽又是心疼又是责备,你这个蛮子呀,让你气死了。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狠狠好了一番。从吴小丽身上翻下,马达呼呼睡了。吴小丽长长地松口气,在马达后背摸了又摸。睡到半夜,马达大叫一声,吴小丽忙问,怎么了,做梦了?马达做噩梦了。梦见两只羊追着他咬,羊长着锋利的牙齿,像画上的夜叉。马达没敢说,他羞于说,他什么时候怕过?吴小丽说,你累了。顿顿又说,我想起个事,你不是想买牛么?明儿买一头吧。马达几乎忘了,他有这么大一档子事要办。他得为父亲买头牛,就算治不好父亲的病,他也要试试。
马达把福旺女人堵在门口,她正牵牛出去。马达说,我来买牛了。福旺女人眉开眼笑,马达呀,听说你发财了?尔后忽然绷脸,我不卖,谁说我卖牛了?马达一脸严肃,你说的,你答应过我的。福旺女人似乎要笑,但半路收紧表情,那天我是想卖,今儿不卖了。马达抓住她胳膊,我买定了。福旺女人说,妈呀,在我家门口耍流氓。马达烫了手似的松开。福旺女人没绷住,笑了笑。她说,没见过你这号人,干吗非买我的牛?马达说,我买定了。福旺女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逼我卖,我就卖了吧。马达问,多少钱?福旺女人说,一万五。马达险些跳起来,这不是坑人么?正好福旺出来倒水,马达叫,福旺,你女人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五,你说值不值?福旺瓮声瓮气地,你俩商量,我不管。马达暗骂,闷葫芦!啥事都让女人做主。福旺女人问,你买不买,不买我走了。马达问,不能再少了?福旺女人很坚决,不能。马达说,我买了。
吴小丽饭还没做好,马达已把牛牵进院子。吴小丽眼睛顿时瞪得灯笼一样。得知马达一万五买了福旺家的牛,吴小丽脸都青了,你怎么不搞搞?马达说,我搞了,搞不下去,拿钱吧。吴小丽说,干吗非买她的?马达说,我相中她的牛了。吴小丽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呆子呀。她还是给马达拿了钱,她拦不住他。吴小丽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慢慢释然。马达高兴就好,她想。
马达让吴小丽放牛,他去找崔杆子。崔杆子是镇屠宰厂临时工,杀牛杀羊杀骆驼,没他不敢杀的。难得崔杆子在家休息,马达讲了宰牛的事。崔杆子说,赵老汉也许是误诊,跟你爹的情况不一样,还是买点药吧。马达执拗地说,药不管事,只能吃牛了。崔杆子叹口气,一条道偏走到黑,我看你是钱吹的。崔杆子让马达准备腌肉的缸,准备好他就动手。
马达不再想那条戴领带的狼狗,所有心思都用在杀牛上。他和吴小丽把两个菜缸腾空,怕不够,马达把父亲屋里的半大缸也扛过来。父亲问马达做啥,马达说等秋天腌菜。马达没敢说实话,不然,父亲肯定拦他。父亲很少出门,等他知道,马达这边也利索了。牛宰了,不吃也得吃了。但村民都知道马达要宰牛,大板牙问马达要不要帮忙。马达斜他一眼,你那身板,帮不上的。大板牙笑嘻嘻地说,那我去看着叔吧,小心他来捣乱。马达警惕地说,你别出幺蛾子啊……你还是过来吧。大板牙说,这就对了嘛,我能吃多少?
秋山女人在路上拦住马达。她说,我等你半天了。马达说,我也正要找你。秋山女人好奇地问,找我?干啥?马达说,我梦见你家的羊了。秋山女人咯咯笑起来,胸脯依旧乱颤。她说,真是好笑,梦见我家的羊了?马达一点不觉好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真相,就说羊被活埋了。秋山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埋就埋了呗。马达问,你不心疼?你真够……心硬。秋山女人说,牲畜生来就是宰了吃肉的,你不是也要宰牛么?马达正色道,宰和埋是两码事。秋山女人不耐烦,都是个死,有什么不一样?不和你较真了,卖我一颗牛心。秋山女人说她总是心慌,想吃个牛心补补。马达不卖给她,谁让她心那么硬呢。秋山女人往前凑凑,卖不卖?马达硬硬地说,不卖!秋山女人忽地蹭他一下,马达往后退一步,脸不由热了。秋山女人挤挤眼,卖不卖?马达大声说,不卖!秋山女人骂声木头,转身就走。马达却心软了,叫住她,说他不卖,不过可以送给她。
杀牛那天,来了不少人。秋山女人端个盆子,大板牙则牵着牛缰绳。崔杆子腰上别着刀,分派任务。马达倒成了闲人儿。他蹲在那儿看他们忙活,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到牛身上。牛也在看他,它的眼神极其熟悉。马达头皮忽然麻了,豁地站起来,大叫,不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