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因了我们的存在，因了我们彼此深爱，真的很美好，很美好……

1

高考终于结束了，报完专业，我和同学准备去北戴河放松几天。

回家跟父亲商量，他却不同意。他说：“你妈想你了，趁着放假，回老家陪她住一段时间吧。”

我噘起嘴，十个心眼有九个不乐意。并非我不近情理，而是一年前母亲已经把我的心伤透了。

谁都知道，高三对一个学生而言是何等的重要。这一年，每个家长都会尽己所能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支持和陪伴。然而，如此关键的时刻，母亲却突然离开了我。没有解释，没有告别，甚至，她用一张薄薄的纸条就把我打发了。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女儿，妈回老家了。不要找我，也别胡思乱想。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个好大学。

那一刻，感觉自己一下子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四周寂静，只能听到纸屑飞落的声音，像叹息，一声又一声。

我猜测，母亲一定跟父亲离婚了。否则，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在高三这样的特殊时期，义无反顾地离开自己的女儿呢？

父亲却不承认。他说，记住，不管你妈在不在身边，她都一直爱着你。我百思不得其解。俗话说，爱就是陪伴。她走得那样远，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果不其然，整整一年，她一次都没回来过。甚至，连电话都没给我打一个。我想，她早已找到了新的归宿，把我和父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然而，即便如此，父亲的话我也不能不听。母亲离开后，这个善良的男人已经很忧伤了。作为他最爱的女儿，我不能火上浇油再惹他生气。

于是，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恳求道：“爸，我先去北戴河，一回来就去陪她，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孰料，父亲竟一改往日的温和，指了指墙角的行李箱，不容质疑地说：“你马上收拾行李，明天就出发。”

第二天，在父亲不厌其烦地叮咛与嘱咐中，我不情愿地登上了开往太原的列车。

车开动了，望着父亲越来越小的身影，突然发现他的背有点驼。哎，都怪母亲。如果她不折腾，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到50岁的父亲，看上去又怎么会比实际年龄大呢？

自懂事起，感觉母亲一直在嫌弃父亲。埋怨他安于现状，缺乏上进心；埋怨他不修边幅，走在大街上给自己丢人；埋怨他文化低，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埋怨他目光短浅，永远成不了大气候……总之，在她眼里，父亲简直一无是处。

如此伤自尊的话，一般的男人都会受不了。父亲却不气恼。该做饭做饭，该洗碗洗碗，好像母亲唠叨得不是他，而是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人。

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拉着他去跟母亲理论。他却摆摆手，目光星星点点，皆是疼爱的波，“南南，你妈不是冲我。其实，她只是想家了。”

母亲的老家在山西省太原市。她是当兵转业后分配到河北的。用父亲的话说，母亲在这边没什么朋友，亲人又离得远，她的内心很孤单。这样的孤单，似冬天落在枝头的积雪，越来越厚，越积越冷。我们要做的，就是用爱融化这些冰冷，而不是碰疼它……

看，父亲是多体贴的男人啊！遗憾的是，母亲却不懂珍惜。不仅经常拿父亲跟自己的初恋相比，还在我升高三那年狠心地离开了他。在我眼里，母亲就是一个自私的人，纯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父亲却不这样认为。半夜醒来，我经常发现他一个人坐在书房抽烟。母亲除了上班，业余还喜欢写作。以前，她经常坐在书房里写作至深夜。望着父亲清瘦的身影，我想，这个痴情的男人，肯定又想母亲了。

车厢里人声鼎沸，嘈杂得像赶集。思绪在现实与过去之间飘来飘去，一颗心越发烦乱。于是，索性闭上眼，塞了耳机听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发现对面已经换成了一对母女。女孩十岁左右，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幸福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摘掉耳机，听到母亲正在给女儿读杂志上的文章。她的声音有点像王菲，空灵而清新。故事很动人，似山涧里的清泉，在耳边缓缓淌过。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如今又是多么的陌生。我把头扭向窗外，轻轻拭掉眼角溢出的泪水。

曾经，母亲跟我也是如此亲密。她经常自豪地说，虽然自己的男人不怎么称心，但是，女儿却是她最好的作品。自小，母亲非常疼我。即使晚上写稿熬了夜，也会按时起床变着花样做早餐给我吃。小学六年，由于担心父亲开车不安全，不会骑摩托车的她，始终坚持骑自行车接送我上下学。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从未耽搁过一次。初中三年，不论多忙，她都会推掉各种应酬，尽量回家陪我吃饭。问她为什么，她说：“你每天上学都起早贪黑的，吃饭成了我们唯一可以共度的时光，我怎么能不珍惜呢？”

饭桌上，从我的学习情况，到跟同学和老师的相处，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和理想，我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初三时，我对班里的一个男生产生了好感。她没有像其他母亲一样大惊小怪，而是兴味盎然地谈起了自己的初恋。如同看一本小说，由于得知了早恋的发生、发展以及最终的结局，我对这场青春萌动渐渐失去了好奇，没过多久就搁浅了。

除了对父亲的态度差一些，不得不说，在如何做一个母亲方面，她的确是个好妈妈。还记得，升入重点高中时，她承诺三年内写一本书送给我。书名就叫《时光的礼物》。甚至，她连封面的宣传语都想好了：女儿是时光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岁月悠悠，我们越来越相爱。有她陪伴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朵一朵的花开。

只是，如今，离家一年的她，还记得这个诺言吗？

4

出乎意料的是，站在眼前的母亲，竟然还是孑然一身。她没有去找曾经念念不忘的初恋，也没有再婚，而是住在外婆留下的小院里，养花、种菜，过着最凡俗的小日子。

她摘了几个西红柿，仔细清洗干净，端到我面前。又榨了新鲜的西瓜汁，装在洁净的玻璃杯里，递过来让我喝。

她瘦了些，看上去也不如以前精神。

“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爸？”我喝了一口西瓜汁，终于说出了这个在心里憋了一年的问题。

“南南，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高考怎么样？能上一本分数线吗？”

“不知道！况且，考上了又有什么用？我连家都没了。”我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西红柿，眼角有泪，缓缓淌出来。

她把纸巾递给我，柔声说：“小傻瓜，家怎么会没呢？咱们的家会一直在，爸爸妈妈的爱也会一直在。”

“妈，我实在搞不懂，咱家比这里舒服多了，你干吗非要一个人跑这么远来受罪呢？”

她摸摸我的头，灿然一笑，露出洁白的小碎牙：“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妈妈完成《时光的礼物》送给你。”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此时此刻，她的笑，像极了头顶奔跑的阳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妈，你跟我爸真的没有离婚？”

“离婚？我们为什么要离婚？他这辈子都是我的，我才不会拱手让给其他女人呢。”

可能有些激动，她使劲咬了一口西红柿，汁液溅得到处都是。望着她狼狈的样子，我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也开心地笑了。接着，我们抱在一起，笑成了一团。

5

“妈，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写完这本书就回去。”

“妈，从今天起我来做饭吧，你快点写，爸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

“好。妈最喜欢吃西红柿鸡蛋面，你做给我吃。”

从此，我包揽了大部分家务，母亲每天写作八小时。晚上，我们手挽手，在小河边的林荫道上散步。跟以前一样，我们聊啊聊，从我出生到幼儿园，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

那天，我半夜起来，看到她的房间还亮着灯。从门缝往里一看，发现她还在电脑前写作。

我提醒她不要这样拼命，经常熬夜伤身体。她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说：“没事，我心里有数。你的生日快到了，妈要把这本书作为特别的礼物送给你。”

只是，书稿还没完成，母亲就出事了。

那个清风习习的傍晚，我们一起去村子南边的池塘看荷花。大片的荷，开得正盛。我采了一枚硕大的荷叶搭在头上，无比激动地招呼她过来看。转头间，却发现她已倒在了花丛里……

父亲连夜开车赶了过来。他终于说出了那个一直隐藏的秘密。

原来，我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母亲被确诊为晚期肝癌。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跟父亲商量后，她决定一个人回老家保守治疗……

母亲走了。她是笑着离开的。临走，手里还捧着一束黄色的小野花。

收拾遗物时，我打开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在F盘里，找到了标题为“时光的礼物”的文档。刚看了第一句，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她写道：南南，知道吗？在你出生前妈妈就爱上了你。

6

三个月后，我在南开大学收到了出版社快递来的样书，封面是母亲喜欢的蓝色大海。《时光的礼物》一共15万字，后面的两万字是我帮母亲完成的。

这个金色的秋天，我们实现了彼此的约定。今世，我是母亲的礼物。同时，母亲也是我的礼物。这个世界，因了我们的存在，因了我们彼此深爱，真的很美好，很美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