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去长山列岛的同学后的第二天，学校的大队人马就出发去坦克团了。全校师生清晨7点上路，中午在东北旺乡的路边吃一顿自带的馒头咸菜，傍晚才到达坦克团，吃过晚饭就休息了，半夜却经历了一次紧急集合。艰苦的军训生活开始了。

几天以后，齐望收到了刘胜利请他代转全体同学的信。信封上的邮寄地址是代号，右上角是一记三角形的军用邮戳。

刘胜利写道：“亲爱的同学们：你们好！我现在已经站在大长山岛上了；这里是黄、渤海的交界处，在这里，东望辽东半岛，西望山东半岛；因此，既能在早上看黄海日出，又可在晚上观渤海日落，景色十分壮丽。祖国的大好河山，更加激起了我们所有来到这里的共青团员们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责任感。……

“这次远离班集体，我才真正感到班集体的宝贵。两年多来，我和同学们结下了革命的友谊和深厚的感情，却险些被自己错误运用阶级分析的‘左倾’思想所葬送……

“明天我们就要上舰艇了。据说第一关就是呕吐关，天旋地转之后就是翻天覆地的呕吐……不知道你们在坦克团的军训怎么样了？其实，咱们经历过那么多次的军训，军训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不在于你会不会立正、稍息，而在于养成一种服从命令的习惯，一种坚持忍耐的习惯，还有一种与集体融合为一体的能力……

“我明白，这次来长山列岛，其实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团员代表。我这次的当选，包含了同学们对我改正错误的期望，我内心很惭愧……请同学们相信，我愿意用最后一年两个学期的时间来改正自己的缺点，弥补自己的错误。

“请大家相信我！请同学们等我的好消息吧！……”

这年的暑假，陈露结婚；徐少白参加四清工作队下乡去了。临走的时候，他托传达室翟大爷转交给陈露一条鲜红色的羊毛围巾作为庆贺礼物，却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连翟大爷都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大夏天的！”

徐少白说：“买的时候是冬天嘛，再说也没别的可送……”

军训结束后，刘胜利从长山列岛回来就去齐望家找了他。两个人谈了好久。一连几天，他们都在齐望的小屋里谈，有时声高，有时声低；几次吵翻，几次和解；听得宋嫂都糊涂了。她悄悄地问杨心田：“杨同志，他们到底是好呀，还是不好呀？”

杨心田告诉她：“他们是在思想交锋哪！”

两个人从根上谈起，谈每一个行为的思想基础，家庭影响，有先进的，有落后的，有无产阶级的，有封建主义的，也有资产阶级的。时间是从小学谈起，上初中，上高中；入队入团申请入党；男生女生，老师同学，校长家长，每一位影响过自己的人都谈到了；每一件影响了自己思想的事情，原先来不及谈的，不好意思谈的，草草而过的，这几天都重新提起。两个人都感到酣畅淋漓，心更近了，相互的理解更深了。

齐望的妈妈杨心田也深深地为他们的友谊而感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说：“我多么希望也有一个这样的朋友，肝胆相照的朋友，一生都可以托付的朋友……”

刘胜利说：“您不是有齐叔叔吗？”

杨心田说：“夫妻和朋友不一样，夫妻和朋友可以互补，但不可以代替……你们还不真的懂，但庆幸的是，你们已经在选择爱人前，先巩固了朋友的基础。”

齐望和刘胜利一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秋风起，秋叶黄。秋日里落叶纷纷的景象，最易令人生发一年一度、年华飞逝的紧迫感；而圆明园附近的农田里一片繁忙的秋收场面，却把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打破了。高三第一学期一开学，作为高三毕业班学生，齐望退出学生会。班上团支部改选，齐望不负众望担当了团支部书记。刘胜利落选，连支委都没选上。他虽然感到意外，但是仍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有因有果，自己的失败自己承担。

开学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第二节晚自习刚上课，传达室翟大爷把刘胜利喊下去了，说他家里有急事找他，非要他亲自接电话。刘胜利请了假跑下楼，却迟迟没有上来。齐望反复向门口张望，其他同学也发出疑问。齐望心里躁动，有种预感充满胸膛：一定是出事了！但是什么事呢？

于大兴说：“哎，刘胜利怎么还没回来？”

齐望说：“他肯定有事。”

于大兴又起哄，对李丽珍说：“班长……这算不算早退呀？”

严卫国说他：“就你老盯着别人……”

李丽珍说：“那就要看是什么事了……”

这时，只见刘胜利咚的一声撞开门。他气喘吁吁地靠在门上，声音颤抖得异常，他似乎抑制着特殊的激动，冲动地大声喊道：“齐望！你出来！”

齐望一愣！全班同学都愣了。齐望站起来，镇定地走向他。全班同学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俩，担心又要发生什么冲突了。

李丽珍高喊：“刘胜利，注意态度！”

刘胜利点头，点头，点头，终于忍不住，声音颤抖地说：“我忍不住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国家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然后一齐爆发了欢呼！

“噢！万岁！乌拉！万岁！乌拉！”

走廊里，其他班同学纷纷探头出来看。

齐望做手势，等大家稍微平静了，说：“大家静一静！听刘胜利仔细说！”

刘胜利说：“我们军乐队的小豆芽考上军乐团以后，参加了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排练。就是今天晚上！周恩来总理向他们宣布的！亲自宣布的！真的！”说着，他忍不住又喊起来，“噢！太高兴了！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大家又一次欢呼起来！

老黑探头进来听见。

老黑问：“刘胜利！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

李丽珍站起来，阻止道：“老黑，你暂时不能去扩散！这么重要的国家机密，还是以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为准吧！”

老黑敷衍地说：“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他马上转身跑了。

紧接着，旁边教室就爆发了欢呼声：“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于大兴打开窗子，向外面大喊起来。

于大兴喊道：“全校的同学们！老师们！我们国家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啦！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大家再一次欢呼：“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时，鲁老师带着几个值周生冲进来。

外面巨大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鲁老师严厉地呵斥道：“刘胜利，又是你！……”然后对同学们制止道，“不许吵！不许吵了！静一静！……”他抑制住激动，说，“同学们，这个消息确实使我们每个人都激动万分。但是，我们应该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在没有得到党中央的正式文件和公开的新闻证实之前，我们希望大家现在能够做到两点：一是不再扩散；二是遵守学习纪律，把功课做好！……现在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刘胜利，你出来一下！”

在走廊里，鲁老师对刘胜利严厉地说：“如果这个消息在明天不被证实，是会被追查责任的。造谣是不得了的政治事件啊！”

刘胜利始料不及地呆住了。好一会儿，他忐忑不安地说：“是！”

鲁老师说：“你给我记住！……就算以后被证实了，你也是泄露国家机密！你还是个学生，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先向党组织汇报，由学校领导决定说与不说，以及怎么说。……来，具体和我谈谈情况……”

晚自习下课后，刘胜利带着齐望、于大兴、严卫国跑到物理教研室，用自制的收音机听广播。秦小力带着萧博、李丽珍去了学校广播站，打开设备收听广播。一直等到熄灯铃响，毫无消息，他们便分别被值周生们轰回宿舍睡觉去了。实际上，这天夜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首先播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关于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声明；《人民日报》发出号外。北京城里举行了群众自发的盛大游行！而远在北京西郊，在古老的圆明园的一角沉睡着的一批中学生们，也在睡梦中发出了他们由衷的欢呼。

五更天，刘胜利猛地醒了。他爬起来，看看窗外，深蓝色的夜空里，繁星满天。他碰碰齐望。齐望也醒了，两人默契地穿衣下床，走出宿舍。在宿舍门口，借着路灯，齐望看了看手表，说：“唉，怎么才三点多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几点开始广播呀？”

刘胜利说：“好像是等到五点。有公共汽车了，就有他们的广播了。”

齐望说：“那就不睡了。咱们去圆明园跑步去吧，回来就到五点了。”

“好，走！”

圆明园高大的西洋楼废墟前，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残垣断壁中小跑着穿行。

刘胜利说：“齐望，如果今天广播里没播，我就准备去坐牢了。”

齐望说：“不会的，我相信这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万一今天没广播呢？……我就该是反革命了。”刘胜利郑重其事地说，“齐望，你能帮我照顾我的爸爸妈妈吗？”

齐望说：“当然！你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不论怎么样，咱们永远是好兄弟！”

刘胜利问：“真的？你给我去监狱送饭吗？”

“送！一定送！”齐望说。

刘胜利又问：“送什么？”

齐望说：“烧鸡！红烧肉！”

刘胜利感动地说：“齐望，你是我永远的好朋友！……以前是我太不冷静了，和你闹不团结，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很羞愧。……今后，不论咱俩谁倒霉了，谁升官了，都不许扔下好朋友！”

齐望说：“一定！真的！”

刘胜利冲着天空大喊道：“毛主席！求求你！要是真的，就快告诉我们吧！”

这时，在圆明园的一片荒草之上，东方天边出现了一缕鱼肚白，一丝浅金色的光芒露出地平线。

齐望高喊起来：“快看，太阳！——太阳升起来了！”说着，他高声唱了起来。“红日照遍了东方……”

刘胜利配合着：“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纵情歌唱！……”

齐望与刘胜利合唱道：“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曾记得刚开学不久，“九一八”那天，教语文课的老王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同学们说了一段话。他说：“我提醒大家，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九一八’。站在这里，我才发现，你们这些小人儿都是抗日战争以后出生的。可抗日战争对我来说还是昨天的事情。‘九一八’事变，小日本侵占了我们东三省的时候，我们都在操场上哭啊，哭啊。……国土沦丧，当亡国奴的滋味，刺伤了无数中国青年的心！那时候，青年之中有的去参军，希望以‘军事强国’，却无奈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也有的投身教育，相信‘教育强国’；有的去搞实业，‘工业强国’；有的是去留学，‘科学强国’……好，今天的作文题目就是《强国论》。注意掌握论说文的重点，架构举证，还有议论的逻辑性……”

随后，全班就展开了一场讨论。有的同学同意“教育强国”“科学强国”“工业强国”，有的同意“军事强国”，最多的是同意科学加军事强国。当时刘胜利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小日本投降，还不是因为小日本挨了美国的原子弹？”齐望说：“手里有先进武器当然好，但是还要看武器掌握在正义一方，还是非正义一方；在某些时候，先进的武器是起决定作用的……否则，咱们就不需要学习科学知识，也不需要掌握先进技术了！”刘胜利说：“我同意。因为我们是正义一方，我们就必须争分夺秒地去掌握先进武器，造导弹、原子弹，和敌人赛跑；否则，落后就要挨打！”

此时此刻想起来，就像他们提前得知了什么似的，居然说中了！

这时，清晨的校园里，秦小力、李丽珍一起奔向礼堂的广播站！秦小力打开了收音设备，预热过程中，她们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嘟嘟嘟”的报时声。

终于，播音员的声音响起。“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五点整。……现在播送新闻。《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10月16日下午三时，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这是我国国防和科学技术方面取得的一项重大成就。……”

秦小力尖叫起来！“噢——是真的！是真的！啊——”她和李丽珍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李丽珍说：“快快快，把它放出来！”

一瞬间，清晨五点钟，一零一中学静谧的校园里，高音喇叭突然响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园。

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送着：“《声明》指出：中国政府一贯主张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中国发展核武器是为了防御，为了打破核大国的核垄断。中国政府郑重宣布，中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

平房宿舍区，男生们穿着小背心就跑了出来！校园里爆发了巨大的欢呼声：“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女生宿舍楼里，欢呼声充满了楼道：“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同学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曾经是贫穷落后的祖国，终于能够凭借自己的科学实力，令中华民族以崭新的面貌昂首挺胸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青少年们的情绪是由衷爆发的，建设一个强大的祖国，已经不是梦想。

“……先辈们奠定了坚固的基础，余下的，就是要继续锤炼自己，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毫不逊色地接过先辈手中的接力棒，继承他们开创的伟大事业！献身共产主义！”齐望在他最新一份入党申请书中写道。

这天，齐望带着这份新写的入党申请书来找陈露老师。陈露看过，给他提出了几点意见。

陈露说：“第一点，你说要为共产主义献身，但是没有提到具体地献什么。在日常生活和学习中，我们献什么？其实献的就是个人利益。对不对？一个人连个人利益都不肯牺牲的话，还谈什么献身呢？……争取入党，就是要随时做出牺牲一切的准备，包括自己的生命。”

齐望大义凛然地说：“对。我们这一代青年，最可惜是没有生在战争年代，没有随时打响的战斗，没有艰巨危险的任务，没有敌人的机关枪口，让党来考验我们的忠诚。……现在，我们就要做好与苏修、美帝打大仗、打恶仗的思想准备，学好科学知识，同时也要时刻准备上战场！”

陈露说：“不必说那么多大话。我想，对党忠诚不忠诚，不一定要用战争来考验，在和平年代，在日常生活中照样可以表现出来。”

齐望说：“是。所以在和平年代，我们就要像在战争时期一样严格要求自己……还有，第二点呢？陈老师。”

陈露说：“第二点呢，写到入党动机的地方。入党光荣不光荣？当然光荣，但是从最初的为了光荣而争取入党，到后来提高认识，你是怎样克服虚荣心的，也没有具体写这个思想过程……这就有点欠缺。”

齐望说：“是。”

陈露说：“齐望，我要求你把这份申请书写好，也许……也许它就是你的最后一份申请书了……”

齐望一听，当即跳起来！他喊道：“陈老师！真的吗？”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极大地激发了同学们的爱国热情，积极争取入团入党的学生数量倍增。学校党总支也准备近期发展一批新党员，齐望便是其中之一。陈露老师之所以把这个消息事先透露给齐望，也是为了提醒他在一段时间之内不要发生什么差池。当然，保密是第一位的。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这是党在长期秘密工作中形成的一条铁律。

星期六下午，齐望和范大越一起回家。一路上，齐望一直在唱歌，从少儿歌曲《花儿朵朵》到军旅歌曲《打靶归来》……范大越跟得上的就跟着唱，跟不上的就听，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齐望：“哎，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呀？有什么好事呀？”

齐望说：“对我来说，最大的好事就是入党！你呢？”

范大越说：“我和你一样！”

这天夜里，全家人正准备休息的时候，院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齐望的父亲齐志高自己拎着简单的行李走进院子，显得有些落魄。齐望和妈妈杨心田诧异地迎出来。

杨心田说：“老齐？！你怎么回来了？”边接过他的行李，边说，“……怎么也不先来个电话……”

齐志高疲惫地说：“心田，进屋再说吧。”

杨心田立刻叫起宋嫂，说：“宋嫂，快烧热水……让老齐先洗个澡！”

宋嫂应声而出，答应道：“好，这就去！”

齐望问：“爸爸？！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爸爸也感到惊讶，反问他：“齐望！你也在家？怎么大越也在？”

“是呀，今天是星期六呀！爸爸你忘了？”齐望说。

爸爸说：“哦，是呀，我们哪有什么星期六？”

范大越压住内心的吃惊，说：“齐叔叔好！”

齐望又问：“爸爸，你是回来休假的吗？还是开会？”

爸爸说：“都不是……进屋再说吧。”

杨心田说：“让爸爸先喝口热水！……快去，沏茶去！”

“是！”齐望跑进大屋。但是他心里的疑团也越来越大。爸爸此次归来，情绪显然不高，又是没有任何招呼的突然返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但是，好不容易等爸爸洗过澡，在沙发上坐下，喝了一口热茶后，他却让眼巴巴等着他的齐望和大越回屋睡觉，他说：“我要和你妈妈单独说点儿事。”

齐望的父亲突然从社教工作团回来，是因为他被停职了。第二天，齐望听妈妈说，爸爸不同意用极端的方式处理村干部，被认为是划不清阶级界限，是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

齐望问妈妈，说：“右倾机会主义？历史上不是指陈独秀、张国焘他们吗？”

对党内斗争的历史，齐望也算了解。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就是指过高估计敌人力量，过低估计革命力量，不敢积极发动和组织群众进行斗争，坐失有利时机，甚至悲观失望，一味退却的逃跑主义；是放弃原则，牺牲无产阶级根本利益而求得妥协，甘心做资产阶级的尾巴的投降主义。爸爸怎么会像他们一样呢？

齐望又问妈妈：“爸爸他……错误严重吗？”

杨心田说：“妈妈也说不清楚。就看上边对爸爸的检讨怎么看了……齐望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万一爸爸的问题……万一严重了的话，你将来……也可能受影响。”

齐望担心的就是这点，他急问：“妈妈！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不就是工作中的错误吗？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杨心田说：“当然可能。如果只是工作错误，做个检讨就差不多了；但是如果真的算作右倾机会主义，算作路线错误，就很难说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你爸爸也很紧张，不为别的，就是怕影响你今后的入党、升学……”

一语中的。齐望也呆住了。

他说：“妈妈，真的会影响吗？……妈妈，我就快入党了。爸爸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办？……如果老师问起家庭情况，我怎么回答？”

妈妈说：“我懂你的心情，我也知道入党是你多年的心愿。但是……”她再次认真想了想，说，“齐望，你先别急，爸爸的问题不是你能掌握的，那就让学校党组织去调查吧。……也许到他们去外调的时候，爸爸已经过关了，没问题了。”

齐望担忧地说：“妈妈，爸爸如果没问题了，你一定要最先告诉我！我……”当着妈妈的面，一滴眼泪慢慢地涌出他的眼眶。

正是这个星期日返校的时候，齐望又偶然发现了秦小力和于大兴一起去看《长征组歌》的事，心情就更加恶劣，甚至在教室踢翻了椅子。秦小力以为齐望发火是冲着她来的，于大兴更是玩世不恭地以为齐望是出于醋意。只有范大越了解他真正的苦恼。

入党宣誓的日子越来越近。陈露老师通知齐望，她和方校长愿意做他的入党介绍人。同时，还说到高三三班还有一个同学的入党申请也得到了批准。另一个同学是谁？陈露没说。范大越？严卫国？李丽珍？秦小力？邢还？这使得齐望的内心更加忐忑不安。假如班上的第一个学生党员不是他，那么同学们一定会猜到是他家里出了问题，父亲的事情就会暴露；即使今后没问题了，也会直接影响他的升学。一连几天，齐望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一天早上，齐望和刘胜利坐在少年湖岸边一起看书。周围都是复习功课的同学。

这时，刘胜利放下书，问齐望，说：“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好像一直不是太高兴啊……”

齐望想否认，说：“是吗？”

刘胜利严肃地点点头，说：“是的，已经很明显了，齐望同志。……按说，革命胜利指日可待呀……可是……”他停下来，等待齐望的回答。

齐望心情沉重，唉了一声，说：“……刘胜利，我跟你说了吧，要不我心里老有东西压着……”

刘胜利惊讶地说：“啊？真的有事？！”

“是，真的有事。”

刘胜利小心翼翼地说：“说吧，什么事？”

“是……是我爸爸的事。”齐望说，“他，在农村社教工作团的时候，可能犯了路线错误……”

刘胜利问：“哟……严重吗？”

“不知道，反正是撤职了。”齐望把头埋在两腿间。

刘胜利夸张地叫了一声：“完了！”

齐望一惊，问他：“为什么？完了？”

刘胜利言之凿凿地说：“我跟你说，凡是说成路线错误的，官越大，级别越高，越难翻过来。……因为级别越高，影响面越大，中央越重视呀；而且过问这件事的领导级别也得越高，因此越得层层请示，处理起来就越慢，不过……好处是，下结论就会越谨慎吧。”

齐望说：“你的意思是，这个事情会拖得时间长一些？”

“对。”

“就是说，最近不会做处理……”

刘胜利立刻敏感地问道：“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最近你有什么事？……入党？！”

齐望沉重地点点头。

“太好了！”刘胜利几乎跳起来。他说，“齐望，这个情况下，你什么也不要说，跟谁也不能说，先把党票拿下来！听我的！”

齐望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服从刘胜利的命令，再次点点头。刘胜利的话，就是他心里话的再版，他需要来自外界的不谋而合及不断重复的支持。

宣誓日当天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在教室走廊里，陈露老师不经意地问齐望说：“你父亲是不是回来开会了？”

齐望一愣，支吾地说：“啊？没……不知道。”

陈露说：“他那儿情况怎么样？”

齐望一头大汗淌下来，说：“不……不清楚。”

陈露说：“听说最近中央开了会，对社教运动又有新的精神了，他没跟你说？”

齐望结巴地回答说：“没……不……没有吧。”

陈露微笑，说：“你是不是一直在学校复习功课，好久没回家了？”

齐望说：“是……也回了……可是……”

陈露笑说：“你看你，话都说不清了。……记得下午宣誓的时候穿件新点的衣服啊！”说完就匆匆走了。

“是！”齐望大声应道。一下子心就踏实了。下午！下午！下午快快来吧！

中午，齐望见传达室窗子开着，那部旧电话机摆在窗沿。周围没人。他一把抓起电话，边冲里边说：“翟大爷，我打个电话。”

翟大爷说：“打吧，就是别占的时间太长……”

齐望说：“是。……”他拨号，手指颤抖，等妈妈接通，他说，“喂，妈妈……我是齐望。我们下午就该宣誓了。爸爸怎么样？”

妈妈说：“爸爸身体还是不太好……”

齐望隐晦地说：“我问的是……那个意思。”

妈妈说：“我知道，还没有什么进展……齐望，不要有负担，不要影响你的进步啊！”

“我知道了。妈妈再见。”齐望放下话机，默默地走开。爸爸的事情，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告诉陈老师。如果入党宣誓以前他说了，会不会就不让他宣誓了呢？他很担心。……所以他决定绝对不说了。

下午在礼堂举行的入党宣誓仪式上，学校的七名新党员在学校党总支刘书记的带领下，面对党旗，进行了宣誓。齐望和李丽珍并肩而立。后排是全体党员，庄严地看着他们。一大批入党积极分子站在更后的地方。

刘书记领誓：“我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新党员们跟从道：“我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承认党纲党章，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机密……随时准备牺牲个人一切，为全人类彻底解放奋斗终生……”

“承认党纲党章，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机密……”

仪式结束后，齐望和李丽珍在其他团员的簇拥下走出礼堂。

李丽珍说：“我们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我们还有一年的预备期才能转正，请大家监督我们今后的所作所为……”

齐望望着天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刘胜利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