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八辑人间岁月,各自喜悦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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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远去,唯留宁静。我以为,这样的宁静,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打春

花朵以花朵的样子绽放,青草以青草的样子碧绿。春天不负众望,就这样,被打来了。

不知是不是古人的性子比今人的急,春天还离得老远,冬天的冰寒还在,他们就张罗着迎春了。怎么迎?早早用桑木做了牛的骨架,冬至节后,取土覆盖其上,塑成泥牛。立春这天,众人皆盛装而出,载歌载舞,用彩鞭鞭打塑好的泥牛,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礼毕,抢得泥牛碎片归家,视为吉祥。

起初,这也仅仅是皇室行为。每逢这天,皇帝亲自出马,主持这场仪式。史书有记载,泥塑的春牛“从午门中门入,至乾清门、慈宁门恭进,内监各接奏,礼毕皆退”。那场景,浩大隆重,庄严神圣。后来,这种仪式流传至民间,成为全**动,代代相传,谓之,打春。

这里的“打”字,极有意思,透着欢腾,透着喜庆。在过去很多年代里,农事其实就是牛事。没有牛耕地,哪来的土地松软、五谷丰登?而一冬的歇息,农人们早就急不可耐了,他们日日与土地亲,哪里经得起一冬的闲置?骨头都歇得疼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带她来城里过两天舒坦日子,她浑身不对劲,软绵绵的,仿佛生了病。放她一回乡下,她啥事也没有了,精神抖擞,眉开眼笑,地里的活儿多得数不尽,她哪里有空闲生病?照我母亲的话说,劳动惯了,歇不下来的。

牛呢?整个冬天,它都卧在牛屋里享福,长膘了,身子骨也懒了。这个时候,需要敲打敲打它,给它提个醒,伙计,是时候了,该活动活动筋骨,下田春耕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的劳作,至此,轰轰烈烈拉开了帷幕。

其实,在彩鞭挥打中,不单单透着欢腾,还透着亲昵。哪里是真打?而是轻轻拍打,带着疼惜,带着宽容。像唤一个贪睡的孩子,你看,厨房里有那么多好吃的,外面有那么多好玩的。吃?不,不,这还不足以吸引孩子,玩才是顶重要的。风起了。风暖了。屋外的鸟叫声多起来,风筝可以飞上天了。孩子睁开睡得惺忪的眼,窗外的热闹,招惹得孩子心里痒,孩子一跃而起。

我以为,春天一定也是这么一跃而起的。它从沉睡的土地上,从沉睡的河流上,从沉睡的枝头上,从万物沉睡的眉睫上,一跃而起。哎呀,一拍打,浑身都是劲,它伸胳膊踢腿,满世界地撒着欢。

乡下有谚语:“打了春,赤脚奔。”好长时间里,我不能明白这句谚语,打了春,天也还寒着,甚至还会飘过几场雪,哪里能赤脚奔跑?现在想着,那其实是人的心里怀的一种期盼,是恨不得立即轻舞飞扬,在裸露的枝头上,长出翠绿的梦想。有期盼,这人生活着才有奔头。

现在,农人们的农具擦得锃亮。河流解冻的声音,如同歌唱。紧接着,虫子醒了。紧接着,万物萌芽。紧接着,花朵以花朵的样子绽放,青草以青草的样子碧绿。春天不负众望,就这样,被打来了。

簪菜花

春行到此处,该绿的叶都绿了,该开的花都开了。

清明是春天的一道分水岭,春行到此处,该绿的叶都绿了,该开的花都开了。随便一搭眼望过去,褐色的大地上,到处簪满黄花绿草。难怪古人把清明节又叫作踏青节。春光撩人哪,此时不踏青,更待何时?

宋吴惟信在《苏堤清明即事》中写道:“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瞧瞧,这等踏青,何等浪漫!将近半城的人,于清明这天倾巢而出。放眼处,梨花飘白,杨柳依依。人们三五成群,笙歌飞扬,一直玩到日暮才尽兴而归。而在张择端的风俗画《清明上河图》里,清明又是另一番喧闹景象:汴河沿岸,房屋齐整,树木参天,男男女女云集,有坐了船来的,有乘了马车来的,摩肩接踵,挤挤挨挨。踏青的盛况,可见一斑。

我的乡下,不踏青。乡人们日日与大地相伴,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中,无须多出这一章节。但在清明这天祭祀的风俗,却被沿袭下来,一代一代。他们称清明节为鬼节,说这一天,被阎王爷拘禁着的大鬼小鬼都出来放风了。于是家家烧纸钱,户户祭祖先。菜花地里的土坟,早几天前就被装扮一新,新培了土,坟上插满大大小小的红纸幡白纸幡。在成波成浪的菜花映衬下,那些红纸幡白纸幡,很像纷飞的红蝴蝶白蝴蝶。我们小孩子,平日里闻鬼即怕,这时却都忘了怕了,远远望着那些坟,觉得无限神秘。

清明这天,祖母捉住到处乱跑的我们,把我们一个一个揿到堂屋中央,让我们对着家盛柜磕头。家盛柜上,摆有祖宗的牌位,上面立着我们未曾谋面过的老爹老太。供品都是家常小菜,碗里的饭,堆得尖尖的,上面插着筷子。一旁燃着香与烛火,气氛庄严。祖母说,好好给祖宗亡人磕头,祖宗亡人会保佑你们平安的。

头磕完,没我们的事了,我们撒腿跑出去,折杨柳,掐菜花。底下有一个重大活动,那就是簪菜花。女孩子头发长,花好簪,随便掐两朵,簪在辫梢上,或是发里面。男孩子多是短发,花簪不住。他们想了主意,先用杨柳编成花环,把菜花一朵一朵簪在上面,然后戴在头上,就是灿烂的花冠了。

大人们此时都是宽容的,由了我们一朵菜花一朵菜花地糟蹋去,因为清明这天就该簪菜花。有歌谣是这样唱的:“清明不戴菜花,死了变黄瓜。”至于菜花与黄瓜,到底有没有关连,不管的。我们头上簪满菜花,在乡间土路上又蹦又跳地唱。一场沉重的纪念,愣是被我们演绎成无尽的快乐。

成年后,我曾翻阅大量资料,想找出清明节簪菜花的由来,无果。我也曾就此问过老一辈的人。老一辈的人呵呵乐了,说,祖上就是这样流传下来的啊。

多好的流传!我想,怀念本是一种温暖行为,而非冰凉与凄清。当菜花簪满头,它昭示的是:我会记住那些逝去的爱,我将心怀美好地活着。

红绸伞

一辈子只忠诚于一件事,相伴成老友,相伴成生命,也是一种了不得的坚守吧。

用了没多久的一把红绸伞,坏了,一支骨架断裂。

这把红绸伞,是去秋在西湖边上买的。卖伞的女子很温润,她说,纯手工制作的呢。你看,这上面的一圈花,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呀!

我对纯手工制作的东西,向来难抵诱惑,那上面,浸染着手底的情意和温暖。买,自然买。

我其实,还暗暗有着另一层欢喜——西湖是因一把小伞而天长地久的。当年的白蛇,修炼成人形后,是撑着这把小伞,相遇到她的爱情的。带着甜蜜,带着无限向往,痴情的白蛇,一头坠进红尘里。

可是,再好的爱情,跌落到红尘中,也会被慢慢磨去光泽。都说许仙是因耳朵根子软,上了法海的当,才导致白蛇最后被压雷峰塔下。我以为,真相不是这样的。真相是,一日一日,她在他身侧,早已褪去神仙的光环,变成俗世里的庸常。他日益淡了爱的心,也有了磕绊与不相让。这个时候,若不是法海,是别个什么人,对他说上三两句似是而非的话,针对他的娘子。他面上或许也争辩,但心里,是留着暗影的——他已不全信她。哪像热恋的当初,他宁肯背叛全世界,也要与她好。好是样样都好,是十全十美,没有半点质疑的,怎会相信她是蛇变的!又怎会被法海骗去金山寺!

他终究,不过是凡俗中一个极凡俗的男人罢了,自私,懦弱,没有担当。她的情,托付错了人。断桥相遇,可怜她还一声断肠,相公啊!千年的红伞还在,不知多少男人,为之羞愧脸红呢。

停箸,与那人玩笑,我说,若我是白蛇变的。

那人断喝一声,吃你的饭吧,你满脑子都在瞎想什么呢!一只鸡腿,随即到了我碗里,他用它,来塞我的嘴。

不知为什么,要感动。我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有了要与他山盟海誓的冲动。我说,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你也要记得来找我啊。

我会撑着一把红绸伞的。

我满大街去找修伞的。

记忆里,修伞的师傅是背着工具下乡的。还有修碗的,磨剪刀的,挑货郎担的,拍照的,弹棉花的,放电影的,爆米花的……

偏僻乡野,因这些人的到来,总能引起一阵轰动。节日般的喧腾。

他们打哪儿来的呢?这是我小时候顶好奇的事。在我的眼里,他们好像是庄稼,就那么从远处的田埂边冒了出来,棵棵饱满葱茏。田埂的尽头,连着别的村庄。别的村庄外,还是村庄。

喜欢,真喜欢呀。觉得田埂尽头,肯定有口大魔术袋,总能从里面变出一些新的人来。

修伞的师傅一来,家家都找出笨笨的油纸伞。这把骨架断了,那把油纸破了。有的伞都破旧得不成样了,跟一堆烂树皮似的。那家人,居然也抱着它,让修伞师傅修。

修伞师傅是个着蓝衫的中年男人,他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放下吧。

他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坐定,取出工具。他的脚跟边,很快堆满了受伤的伞。旁边围一圈人,一边谈笑,一边看他做活。

到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都能拿回修好的伞了。修伞师傅擂擂酸疼的腰,站起来,笑笑的,额发上落着夕照的金粉。

我们小孩争着去打伞。祖母不让,祖母骂,好好的天,打什么伞!她小心收叠起那把油纸伞。

我开始盼下雨,好撑着这把修好的伞,在雨中走。

我在一条旧的小巷子里,终于找到修伞的。

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他还兼修锁和鞋子之类的。大多数时候,他少有活干,也只是拨弄着几双捡来的破球鞋,给这双鞋添上一行针脚,给那双鞋打上一块补丁。打发时光罢了。

是打小就吃这碗饭的,这一吃,就是五十多年。

丢不开了,一天不出来摆摊儿,心里就空得慌,老人絮絮叨叨地告诉我。

这已不单纯是一门手艺了。这俨然成了老人生命的一部分,就跟老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似的。

一辈子只忠诚于一件事,相伴成老友,相伴成生命,也是一种了不得的坚守吧。我看着老人,心生敬意。

老人对我的到来,很是欢喜和感激,忙不迭地摊开工具。他说,现在的人啊,早已不在乎这个了,坏了,就扔掉,重买一把新的。

是啊,谁还会捧一把破伞,满大街找着修呢。

生命中,总有一些要消失,总有一些要重新开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坚守。能坚守多久,就坚守多久。

老人慢慢修。我慢慢等。路过的人,都在那里停一停,看看我们。像看风景。

这是这个世间,最后的风景了。

午时安昌

有坚守在,一些传统才不会走丢。

是在去沈园的路上,偶然听到摇橹的船夫,在跟游客闲聊,安昌啊,那可是我们绍兴最地道的古镇了。仅这一句,便勾起我无限向往,我问,安昌在哪?船夫答,就在这附近啊,坐公交车十分钟就到了。心一喜,匆匆游完沈园,马不停蹄奔着安昌而去。

午时的安昌,有着喧闹中的宁静,像一扁舟,泊在那儿。风走,云走,它不走。它就在那里,承载着日月星辉,绵延千年。

一条河,当街横卧,街景便在这条河里铺陈:连成一片的翻轩骑楼。灰扑扑的廊棚。一盏一盏的红灯笼。最惹眼的,莫过于那廊下横梁上,晾着的一串串腊肠,黑里透亮,酱色浓郁。远观去,像垂着一幅幅黑色门帘似的。

走进去,内里乾坤大。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一路延伸。这家酒楼,挨着那家作坊。胖胖的酒瓮蹲着,卖的是绍兴特产——黄酒。卖霉干菜的多,几乎家家门口,都搁着几大袋子霉干菜。老茶馆安在,桌椅都上了年纪了,几个当地老人在里面喝茶,眼睛闲闲地望向门外。门外的河里,偶有一两只乌篷船经过。摇橹的汉子不用手摇,用脚踩,他踩着那只乌篷船,轻盈盈的,向着一条拱桥去了。

听不到任何买卖的吆喝声,你只管一样一样地看吧,他们忙活着他们的,做酱鸭,灌香肠,扯白糖……凡尘俗世,食是天。抬头,视线里忽然撞进一个老人来,老人戴毡帽,着长衫,长髯飘飘,气定神闲地独坐在屋门口呷酒,面前两碟小菜。他的头顶上方,悬一酒幡,上书:宝麟酒家。我探头进去,屋内狭窄且破旧,全无酒楼四壁亮堂的景象。正疑惑着,老人突然开口了,眼光灼灼地看着我们问,要吃饭喔?只有我这里才能做出正宗的绍兴小吃来的。我们还未及答话,他又说下去,你们如果想要了解绍兴的风土人情,我这里都有,也只有我这里收藏得最全了。我笑了,他骄傲得跟块活化石似的,怕也是安昌“特产”呢。后来得知,他果真是安昌“特产”,是安昌的“名片”,名叫沈宝麟,对安昌的历史,如数家珍,上过好几回电视的。

逢到一箍桶铺。铺里除了老师傅外,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曲着腰、埋着头,拿锤子不停地凿着桶盘的毛坯。门口摆着一只只做好的木桶,大大小小,桶身锃亮。婚嫁老习俗流传多久了?说不清的。祖上的祖上,就是这么做的,姑娘出嫁,嫁妆里,少不了几只木桶,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子孙桶。这桶,既要做得结实,又要做得漂亮,人家是要当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的。我们站着看了很久,他们一直没抬头,专注地在桶盘上打磨,直磨得木头如同玉石般光洁——他们把箍桶的活儿,当作艺术在做。忽然感动了,有坚守在,一些传统才不会走丢。

扯白糖算得上是安昌一绝,三里长街上,扯白糖的大师比比皆是。七十五岁的老人陈师傅,在家门口扯白糖,瘦削的一个人,竟把白糖扯出丈把长,跟舞台上的优伶甩水袖似的。我们看呆了,夸他,您真了不得。他笑,这没什么,我打小就会扯的。我扯的白糖好吃,绵,劲道,老人夸他的白糖。这么夸糖的真够新鲜,我们乐得掏钱买他的扯白糖。买一袋,再买一袋,绵白绵白的,捧在怀里,把一份悠远古老的甜蜜,也一同揣进怀里面。

遇到一年轻女人,独自背着包在逛,这儿摸摸,那儿碰碰,很贪恋的样子。在一座石桥上,她拿了相机,请我们帮她拍张照片。她倚着桥栏,笑得很好看。她的背后,是高低错落的骑楼。屋顶上,黛青的小瓦,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阳光泊在瓦楞上,鱼鳞似的跳跃着。檐下成串的腊肠,油黑饱满,把纯朴的古风,扯得悠长悠长的。

姚二烧饼

尘世的寻常里,有香,有静,有稳妥,有相守。

早上起来,突然想吃烧饼了,姚二烧饼。

姚二烧饼出名,小城里,好多人都知道。那是伴着一代人成长的。有孩子长大了,去外地工作,回忆家乡的味道,少不了要说说姚二烧饼。“想吃啊。”他们说。半夜里爬上微博发图,画饼充馋。

是条很古旧的居民巷子。小城里,原来有好多这样的老巷道,都铲除掉重建了,唯独这条巷道,还保留着。两边的房,高不过两层,大多数是平房。一家挨一家,密密匝匝。这家炒菜那家香,那家说话这家应,真个是和睦又亲厚。我从那里走过,常恍惚着,以为掉进了旧时光。

姚二烧饼店就在这条老巷子里。很小的门面,墙体灰不溜秋的。屋上的瓦,也是灰不溜秋的。门口搭一遮雨棚,烧饼炉子就摆在那雨棚下。等烧饼的间隙,人站在店门口往里看,里面幽深幽深的,跟口老井似的。有一对眼珠子,突然蓝莹莹地看过来,是只大白猫。都十多岁了,老了。它蜷缩在一张凳子上,如老僧打坐般的,看门口的人,眼神儿透亮透亮的。一张案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里面。姚二夫妇和面做饼,都在这上面。上面有时还搁着大把大把的葱,肥肥的,绿绿的。

人贪恋那口旧旧的味道。纯手工的,手工擀皮子,手工剁馅,手工贴炉,任炉火慢慢烤着,烤得两面焦黄。烧饼刚出炉时,一股子麦子和芝麻的浓香,不由分说钻进你的五脏肺腑,热烈得有点火辣辣的。为了那口香,他们的烧饼店门口,便常站着不少在等烧饼出炉的人,等多久都愿意。

等的人有时跟姚二夫妇搭话,“姚二,你家生意真好啊。”姚二的女人听了这话,冲说话的人笑一笑,手里的活,没有慢下一点点。姚二则抬一抬眼皮,回道:“还凑合吧,承蒙大家关照。”手里的活,也不见慢下一点点。

夫妇二人,都四五十岁了。长相颇相似,胖胖的,敦厚着的。是日子过得很四平八稳的模样。姚二是从16岁起,就在这儿摆上了烧饼炉子,之后,一直没挪过地。他结婚后,女人加入进来。夫妇二人起早带晚,做的烧饼,还是不够卖。

有人建议他们,找两个帮手,把店铺再扩一扩。姚二慢言慢语回,不用了,就这样蛮好。

的确,就这样蛮好。好多人都习惯了“就这样”。走过路过,看到他们夫妇,一个在案板上擀皮子,一个在包馅儿,也听不见他们言语什么,大白猫独自蜷在一旁打瞌睡。始觉尘世的寻常里,有香,有静,有稳妥,有相守。没有人介意那店铺的窄小,介意那墙壁和屋上瓦的灰不溜秋,几天不吃姚二烧饼,就很有些想了。

如我这般,一大清早起来,穿过大半个小城,奔了去买。然不过两个星期未见,那黑不溜秋的木门上,已贴上通告一张:姚二烧饼,从今天开始谢幕。谢谢大家多年来的关照。姚二。下面签着年月日。

旁有邻人,看着发呆的我说:“每天都有不少人来跑空弯子。唉,关了,不做了,大前天就关了。”我怅惘伫立良久,方才慢慢走回。半路上不住回头,为什么就关了呢,为什么呢?

过几天,不死心,我复跑去看。那里的门面,已全被推翻掉,在重新翻盖和装修。据说要开一家化妆品店了。

心态和情绪

生活的质量有时不仅取决于生命的长度,更取决于生命的厚度。

我们谈论到死亡。

很清晰地谈,很正儿八经地谈,在饭桌上。

他浅斟一小杯酒,端起,又放下。他说,如果——如果现在突然宣布我将死了,我真的会非常难受,难以接受。

我微笑地看着他,想这么一个遇事从不慌乱的男人,说起死亡来,也有了惧色。

话题是因他的姐姐而起。他姐姐患甲亢引起的淋巴癌,已动过一次手术。不过才一年工夫,动过手术的地方,又重新长出瘤来。

医生说,扩散了,没治了。

我姐怕是难逃这一劫了,他说。

窗外是初夏最好的天。气温恰到好处,阳光还不算烈,风吹得轻软。间或有鸟的啁啾,清脆着,宛转着,花瓣一样的,撒落下来。

花总是在前赴后继地开。

榆叶梅开过了,蔷薇开了。蔷薇花开过了,橘子花又开了。小区里,种上了两棵橘子树,树虽还是小棵,花却开得一点不含糊。我是第一次见到橘子花,很是欣喜了一番的。后来我发现,欣喜的远不止我一个,我看到几个带孩子的老妇人,也弯腰屈膝在两棵橘子树前,一脸欢喜地打量着那些小花。那些白白的、秀气的一朵朵,像极了白蔷薇。

橘子花开过了,紧接着石榴花登场了。石榴花一开,就是满树的喜庆。像一个个红衣红裙的小姑娘,俏立在翠绿的枝叶间,真正是惊艳得不得了。

世上真的有太多的盛开,等着我们去看。有太多未见的相遇,等着我们去相见。

可是,死亡——那个看不见的魔,却不知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生生隔断了一切的念、一切的想、一切的眷恋和不舍。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听任它的摆布。

他说,我还有很多计划要去实施,比方说,我还要开车带你走天下。

我扭头看一看门口,我想象着死亡或许就站在那里。我笑了——它若真的来,我不会冲它发火、对它抱怨。因为,它选择走进哪一家,选择走近哪一个人,总有着它的理由。

他喝下一口酒,疑惑地看我一眼,你笑什么?我们在谈论很严肃的话题的。

我吃一口炒香菇,嗯,味道真不错。我说,命运无论赐予悲,还是喜,我们除了接受,也只有接受。你哭破嗓子,也不能改变一点点。可是,接受与接受又有着区别,一是沉痛地接受,一是笑纳。沉痛地接受,就等于是把自己直接打进地狱,是你自己亲手打的哦。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你头上,你寝食难安,你泡在恐惧和悲苦里。你本来可以再活个三五年的,然因你的沉痛,也许不消半个月,你就归了天。

如果你是满不在乎地笑纳,该吃去吃,该玩去玩,该睡觉时睡觉,该乐活时乐活。那就完全不同了,死亡也会拿你没办法,它只能安静地等着你,看你丰富多彩地,把余下的每一天,都过得像一辈子。

生活的质量有时不仅取决于生命的长度,更取决于生命的厚度。

所以,你姐当下要做的事,不是哭天抹地、忧郁悲伤,而是把她舍不得花的钱拿出来,多出去走走,把她未来得及看到的好,一一看到。把她未来得及品尝到的美食,一一品尝。多买几件好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多去跳舞的人群中,伸伸胳膊踢踢腿。

我相信,这样做,一定会延长你姐的生命的。或许,还会有奇迹发生呢。

他听完,大笑。说,对,心态和情绪最重要。杀死一个人的,往往不是病,而是心态和情绪。

要相爱,请在当下

要相爱,请在当下。当下,你看得见我,我看得见你。你的好,我全部知道。

多年前,我在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的毕业纪念册上,一笔一画写下这样的临别赠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勿相忘。想那时,七月当头,教室窗外,紫桐花落过,巴掌大的叶,布满树梢,阔而肥大。阳光从树叶间,漏下点点滴滴,在教室的窗台上,晃晃悠悠。离别在即,青嫩的心里,定有离愁激荡,于是眼眸对着眼眸,认认真真地相约着,不相忘,不相忘。

多年后,她念初中的小女儿,成了我的热心读者。一天,那小姑娘偶翻她妈妈的毕业纪念册,看到我的名字和我手书的赠言,惊喜之下,发信息给我:梅子阿姨,你还记得有个叫倪素萍的人吗?

谁?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小姑娘随后发来我的临别赠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勿相忘。我极其陌生地看着,脑子里千遍过万遍筛,昔日的树影花影,重叠在一起,哪里分得清哪张脸与哪张脸?甚至,连名姓也很陌生了。——当初的信誓旦旦,原是不算数的。

同样的年华,有过喜欢的男孩子,许诺过将来。将来,等我们大学毕业了,等我们工作了,一定要一起去海南看海。那时,有歌流行,歌中有两句唱词: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四季花常开。我们一边哼唱着,一边向往着。彼时的心里,最大的甜蜜与幸福,莫过于海边相守。

后来,我们真的毕业了,我们真的工作了,誓言却被丢进风里面。起初还偶尔想上一想,再然后,生活的千锤百炼,早把当初的誓言,锤打成另一副模样了。偶一次,我翻到当年的日记本,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刻骨铭心还在,却像看别人的故事了。笑一笑,轻轻合上,依然塞到抽屉的一角去,让它积尘。那个男孩子的面容,我早已记不起了。

想来,在青春的岁月里,我们曾许下过太多承诺,任它们星星一般的,在青春的天幕上跳跃、闪亮。一腔的热情,只管如花一样,拼命盛放。以为山高着,水长着,地老天荒,我们,永远是不变的那一个。哪里知道,花有期,人会老。

也曾心心念念着要去一些地方:庐山、西双版纳、新疆、印度……每一处,都镶着金光。家里那人答应我,等将来,等我们赚了足够多的钱,我们就背起背包出发,一个月跑一个地方。以前我会为这样的承诺兴奋不已,现在,我不了。人生充满太多的不定数,那个遥远的将来,我能等到吗?退一步吧,纵使我等到了,只怕到那时,老胳膊老腿的,我也早已爬不动山、涉不了河了。

可爱的闺蜜在云南。秋日的一个午后,她路过一家慢递吧。古朴的墙,古朴的门楣,古朴的桌椅,一下子吸引了她。她趴在雕着花的藤桌上,提笔给我写了一封信,边写边乐。投递日期:十五年后。我好奇地问,你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呢?她神秘一笑,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天,我得等十五年!十五年?多长啊。花开,花谢,一季,又一季。到那时,于薄凉的秋风里,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十五年前的信,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心态去承受。欢喜抑或是有的,只是,更多的感觉,应该像做梦。过去再多再好的岁月,也与我无关了。

是的,要相爱,请在当下。当下,你看得见我,我看得见你。你的好,我全部知道,并且,我会沐浴着它的恩泽,愉快地度过这眼下时光。

仲秋小令

圆圆的月,升上中天,清辉得有点像,青衫年少的时光。

天气凉了。

是从一缕风开始凉的。是从一滴露开始凉的。

太阳渐渐南移。正午的时候,太阳从南边的窗口,探进屋内来,在一盆绿萝上逗留。绿萝不解风情,它不分季节地兀自绿着。

桂花的香气在深处。在一个幽深的庭院里,或是,在一排粗壮高大的银杏树后面。自然的生命,各以各的本事存活。譬如这桂花吧,容貌实在算不得出色,细密密的,碎粉儿似的,极易被人忽略。它许是知道自己的平淡,于是蓄了劲的,另辟路径,把一颗心都染香了,让你想不记住它也难。

银杏的叶,偏偏像花朵。一树的叶,远观去,不得了了,像开了一树金黄的花,把半角天空,都染得金黄。它是历经大富大贵的女子,活到七老八十了,还端着骨子里的优雅——纵使转身,亦是华丽的。仲秋的天,因它,平增一份明艳。

人家的扁豆花,这个时候开得最好了。我上班的路上,有户人家,在屋旁长了扁豆。那蓬扁豆很有能耐地,顺着墙根,爬上墙,爬上屋顶,最后,竟一占天下。屋顶上的青瓦看不见了,全被它的枝叶藤蔓,覆盖得严严实实。紫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糖葫芦似的,在屋顶上笑得甜蜜。小屋成了扁豆花的小屋。我路过,忍不住看上一眼。走远了,再掉过头去,补上一眼。那会儿,我总要惊奇于一粒种子的神奇,它当初,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种子。

路边梧桐树上的叶,开始掉落。一片,一片,像安静的鸟——秋叶静美。有小女孩在树下捡梧桐叶,捡一片,拿手上端详。再捡一片,拿手上端详。后来,她举着梧桐叶,跳着奔向不远处的她的小母亲。那位年轻的妈妈,正被一个熟人拽住在说话。小女孩叫,妈妈妈妈。年轻的妈妈答应着,赶紧回头,对小女孩俯下身去,一脸的温柔。小女孩举着她捡到的梧桐叶问妈妈,妈妈,这像不像小扇子?

我为之暗暗叫绝。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可爱的比喻了,满地的梧桐叶,原是满地的小扇子啊。孩子的眼睛里,住着童话。

屋旁的陈奶奶,在一个旧瓷盆里捣鼓。黄昏,在她身上拉上一条一条的金丝银线,她雍容得让我发愣。我问,陈奶奶你做什么呢?她说,种点葱呢。我的眼前,就有了一瓷盆的青葱,嫩得掐得出水来的葱啊。有满盆的葱绿,在秋风里荡漾,又何惧凋落?生命的承接,总是你来我往,无有间断。

月,也就圆了。

圆圆的月,升上中天,清辉得有点像,青衫年少的时光。惹得人对着它,多发了几回呆。夜露重了,回房睡吧。白日里晒过太阳的被子,轻软得像一个梦,我把自己裹进去,舒舒服服地叹上一口气。

夜里,忽然醒来。哪里的蝉,叫声切切,声音叠着声音,好像在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告别的场景,竟不是惆怅的,而是热闹的。是一场盛宴后,相约了再见。

有缘的,总会再见的。

种爱

原来,生命完全可以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存活的,就像他种的一院子的花。

认识陈家老四,缘于我婆婆。

婆婆来我家小住,不过才两天,她就跟小区的人,混熟了。我下班回家,陈家老四正站在我家院门口,跟婆婆热络地说着话。看到我,他腼腆地笑一笑,“下班啦?”我礼貌地点点头说:“是啊。”他看上去,年龄不比我小。

他走后,我问婆婆:“这谁啊?”婆婆说:“陈家老四啊。”

陈家老四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过世早,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另立门户。他们与他感情一般,与母亲感情也一般,平常不怎么往来。只他和寡母,守着祖上传下的三间平房度日。

也没正式工作,蹬着辆破三轮,上街帮人拉货。婆婆怕跑菜市场,有时会托他带一点蔬菜回。他每次都会准时送过来。看得出,那些蔬菜,已被他重新打理过,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婆婆削个水果给他吃,他推托一会儿,接下水果,憨憨地笑。路上再遇到我,他没头没脑说一句:“你婆婆是个好人。”

却得了绝症,肝癌。穷,医院是去不得的,只在家里吃点药,等死。精气神儿好的时候,他会撑着出来走走,身旁跟着他的白发老母亲。小区的人,远远望见他,都避开走,生怕他传染了什么。他坐在我家的小院子里,苦笑着说:“我这病,不传染的。”我们点头说:“是的,不传染的。”他得到安慰似的,长舒一口气,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感激地冲我们笑。

一天,他跑来跟我婆婆说:“阿姨,我怕是快死了,我的肝上,积了很多水。”

我婆婆说:“别瞎说,你还小呢,有得活呢。”

他笑了,说:“阿姨,你别骗我,我知道我活不长的。只是扔下我妈一个人,不知她以后怎么过。”

我们都有些黯然。春天的� ��息,正在蓬勃。空气中,满布着新生命的奶香,叶在长,花在开。而他,却像秋天树上挂着的一枚叶,一阵风来,眼看着它就要坠下来、坠下来。

我去上班,他在半路上拦下我。那个时候,他已瘦得不成样了,脸色蜡黄蜡黄的。他腼腆地冲我笑,“老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么?”我说:“当然可以。”他听了很高兴,说他想在小院子里种些花。“你能帮我找些花的种子么?”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见我狐疑地盯着他,他补充道:“在家闲着也无聊,想找点事做。”

我跑了一些花店,找到许多花的种子带回来,太阳花,凤仙花,虞美人,喇叭花,一串红……他小心地伸手接着,像对待小小的婴儿,眼睛里,有欢喜的波在荡。

这以后,难得见到他。婆婆说:“陈家老四中了邪了,筷子都拿不动的人,却偏要在院子里种花,天天在院子里折腾,哪个劝了也不听。”

我笑笑,我的眼前,浮现出他捧着花的种子的样子。真希望他能像那些花儿一样,生命有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晃,春天要过去了。某天,大清早的,买菜回来的婆婆,突然哑着声说:“陈家老四死了。”

像空谷里一声绝响,让人怅怅的。我买了花圈送去,第一次踏进他家小院,以为定是灰暗与冷清的,却不,一院子的姹紫嫣红迎接了我。那些花,开得热情奔放,仿佛落了一院子的小粉蝶。他白发的老母亲,站在花旁,拉着我的手,含泪带笑地说:“这些,都是我家老四种的。”

我一时感动无言,不觉悲哀,只觉美好。原来,生命完全可以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存活的,就像他种的一院子的花。而他白发的老母亲,有了花的陪伴,日子亦不会太凄凉。

从前

我们原都是从从前走过来的,慢慢地,又成为从前。

你肯定也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如此循环往复,无有尽头。要是你不想停下,这个故事,便永远停不下来。

白日光长长的,讲故事的人,白发如霜。他盘腿坐在院门前,眯着眼逗我们。他只讲一遍,我们就会了,于是把它当歌谣唱,土路上纷飞的,都是这样的音符: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那时只道寻常,山在,庙在,老和尚在,小和尚在,永永远远,都是那般模样。如檐前开得好好的一蓬大丽花,花艳丽得快撑不住颜色了;如门前的大槐树上,蹲着的那个喜鹊窝,一只花喜鹊盘踞在上面唱着歌。

还有,毛小牛的芦笛声,呜呜呜,呜呜呜。只要张开耳朵,就能听到他在吹。

他说,那是远方汽笛的声音。

毛小牛是我的玩伴,头上生许多癞疮,小伙伴们都叫他癞头。他却偏偏生一双巧手,会做芦笛,会用小草编蚱蜢。他走到哪里,芦笛会吹到哪里。

现在再听这个故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岁月,原是由许许多多的从前组成的,山是有从前的,庙是有从前的,老和尚是有从前的,小和尚亦早已成了从前的从前。毛小牛在5岁上溺水而亡,彻底地成了,从前的人了。

夜是有声音的。

夏夜的声音,尤其丰富。

选一处草地坐下。露珠在轻轻落,偶尔会听到“啪”的一声,那是它不小心,打翻了某片树叶了。虫鸣于周边响起,唧唧,啾啾,吱吱。还有植物们的声音,它们亲昵得很,一直在耳语。紫薇和梧桐,云松和翠竹,绵延在一起,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真静。思绪和着夜色,漫过记忆。想起老祖母了,那时她还不算老,真的不算老。她能拎得动几十斤的草篮子,碎步细密;她能把一群调皮的鸡,撵得满院子飞;她能洗一大盆的衣裳,满满晾一绳。

一样的夏夜。祖母手里摇着蒲扇,摇着摇着就停下了。她定定望着某处,喃喃说:“从前,你太婆可疼我呢,这样的夏天,她给我煮绿豆汤喝。我的皮肤,白得透亮,出门去,人家都打听,这是谁家的女娃啊,这么漂亮。”

怔一怔,地上的一片月光,随着树影晃了晃,很不真切。暗地想,祖母哪里有从前呢,祖母本来就是祖母的。风吹着虫鸣声,让人心痒。坐不住的,一溜烟跑去玩——祖母的从前,到底与我不相干的。

玩一圈回来,却发现祖母,还独自坐着在发愣,她沉在她的从前里。

而我现在,沉在我的从前里。

我们原都是从从前走过来的,慢慢地,又成为从前。这便是,人生。

心血来潮地想去看荷。这念头一经产生,就势不可当。

我所在的小城,也仅限在公园有。一方池子里,植了数十株。一俟夏天,圆润碧绿的荷叶,铺满整个池子。数枝荷,婷婷于绿叶之上,有含苞的,有已然绽放的。这是一种清清爽爽的美,不芜杂,不喧闹,正如乐府诗《青阳渡》中所描写:“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再去公园,却没看到荷,原先的几十株,不知去了哪里,一池的水在寂寞。问及,人都摇头说不知。我把公园里有水的地方都寻遍,也未寻到。

有人提议,隔壁的水乡应该有。于是马不停蹄赶了去,一去百十里,只为看荷。

果真有,路边,荷成亩成亩地长。花却开过了,莲蓬已成形。雨忽然来,大而狂,无法下车细看,只隔着一扇车窗,与它对望。雨雾起,它望不真切我,我望不真切它。但知道,都在呢,心安了。

想起白衣年代,青春无敌,那人举一枝荷,说送我。送就送呗,乡下的池塘里,那么多的荷,实在算不得什么。随手接过来,后来是丢了,还是用清水养了,不记得了。

却在经年之后,追着寻着去看荷。人有时,寻找的,不过是记忆里的从前。当年不曾以为意的,日后却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啊,从前的青春年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在老家,遇到一乡亲。

乡亲很老了,背驼腰弓,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以前应该叫得出他的名字的。

他笑微微看我,说:“你小时候很聪明的,五个小孩数竹竿,就你数得最快。”

数竹竿?这个细节,我是彻底忘了的。

从前的痕迹,以为风吹云散,却不料,一点两点的,不是存活在那个人那里,就是存活在这个人这里。只要轻轻一拨拉,它就哗啦啦奔涌出来,如涨潮的水。你突然想起村东头的瞎眼老太,用断指绕线;你突然想起一个叫红旗的光棍汉,一边插秧一边唱:我爷爷是个老红军;拖着鼻涕的少年玩伴,一个一个出来了;你甚至想起邻家的那只花母鸡,还有黑狗。

所有的记忆,此时汇聚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从前。从前的人,从前的事,从前的碧空蓝天,有人叫它,灵魂的故乡。

冬天的树

别再去问活着的意义,一生的所经所历,便是答案。

在冬天,我常常不由自主地会为一棵树停下脚步,一棵掉光叶的树。

那棵树,或许是棵银杏。或许是棵刺槐。或许是棵苦楝树。或许是棵桑。它们一律的面容安详,简洁清爽,不卑不亢,不瞒不藏,坦露出它们的所有。没有了蓊郁,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繁花灼灼、果实丰登。可是,却端然庄严得叫你生了敬畏和敬重。

偶尔的鸟雀,会停歇在它裸露的枝条上,把那当作椅子、凳子,坐上面梳理毛发、晒晒太阳。它也总是慈祥地接纳。

风霜来,它接纳。

雨雪来,它接纳。

岁月再多的涛光波影,也难得撼动它了。它在光阴里,端坐。鼻对口,眼对心,如“打禅七”的禅僧。

智利诗人聂鲁达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一棵冬天的树,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诗。

它让我总是想到那次偶遇:

是在南国小镇。年老的阿婆,发髻整齐,穿着香云纱的衫裤,端坐在弄堂口。风吹过去,吹得她的衫裤沙沙作响。人走过去,花红柳绿地摇曳生姿。她只端坐不动,与世界安然相对,榆树皮似的脸上,不见喜悲。

年轻时的故事,却是百转千回层层叠叠。家穷,兄妹多。那年,她不过才十一二岁,就南下南洋打工。所得薪金,悉数寄往家里。一段日子的苦撑苦熬,兄妹们终于长大成人。她从南洋返回后,自梳头发,成了一个立誓终身不嫁的自梳女。

那个年代,女性的地位低下卑微。走出家门的女性,独立意识开始苏醒,不甘心嫁到婆家,受虐待受欺侮。于是,她们像已婚妇女那样,在乡党的见证下,自行盘起头发,以示独守终身,这就成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的女子,若中途变节,是要受到重罚的。轻则会遭到酷刑毒打,重则会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其父母还不得为其收尸葬殓。

可是,爱情的到来,犹如春芽要钻出土来,四月的枝头花要绽放,哪里压得住!她爱了。

被吊打,被火烙,还差点被沉了河,她依然矢志不渝,只愿和心爱的人能生相随、死相伴。

她最终被乡党逐出家园。爱的那个人,却始乱终弃。她当时已怀有身孕,一个人流落他乡,养蚕种桑,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

她拥有一手传统的好手艺,织得香云纱。九十多岁了,自己身上的衣,还是自己亲手织布、亲手漂染、亲手缝制。

人把她的一生当传奇,对她的往昔追问不休。她只淡淡笑着,不言不语,风云不惊。

是啊,还有什么可惊的呢!就像一棵冬天的树,已历经春的萌动、夏的繁茂、秋的斑斓,生命的脉络,已然描摹清晰。别再去问活着的意义,一生的所经所历,便是答案。

这个冬天,我陪朋友逛我们的小城泰山寺。寺庙跟前,我看到一棵苦楝树,撑着一树线条般的枝枝丫丫,斑驳着日影天光。如一尊佛,练达清朗。我们一时仰望无语。且住,且住,这岁月的根深流长。

人间岁月,各自喜悦

喧闹远去,唯留宁静。我以为,这样的宁静,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一月,我去北京开会。相遇到北京第一场雪,小,米粉似的,薄薄敷了一层在地上。晚上,我踩着这样的薄雪,一个人逛北京城。在街头遇到卖烤山芋的,让我恍惚半天,以为是在我的小城。我买一只,焐着手,站在风里跟烤山芋的老人说话。老人是河北的,来北京十多年了。老伴也来了。儿子也来了。我问,北京好,还是老家好?老人望了我笑,说,老家当然好啊。不过这里也好的,一家人都在这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微笑起来,一家人在一起,再艰辛的岁月,也是温暖的。

二月,我在家养病。时光奢侈得不像话了,我可以长时间打量一株植物,譬如,花架上的水仙。我看着它抽叶,看着它打花苞苞,看着它盛开,捧出一颗鹅黄的、香喷喷的心。“仙风道骨今谁有?淡扫蛾眉篸一枝”,我喜欢这两句。水仙配了美人,再恰当不过了。

还有桌上的风信子,一团雪白,一团淡紫。我盯着它们看,觉得热闹。花开如同市井,也各有各的欢腾喜悦。

三月,我的身体渐渐康复。蛰居多日,我出门去,有点像春天破土而出的虫,望见什么都是新奇的。我走过一座桥,被河里的阳光牵住了脚步。我就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阳光,它们在水面上跳着舞,群舞。白衣白裙上,缀满银珠儿。跳得满世界都开了花。桥那头的街道边,烧饼炉子还在那里。摊烧饼的女人,把一把把做馅用的嫩葱晾在匾子里。那会儿空闲着,她站在那里望街,围裙上沾着白面粉。阔别很久,这个尘世还是一如既往的活色生香,让人心安。

四月,我跑去看山看水。水是溪口的剡溪。水清得像孩子眼里的晶莹,我恨不得下去捧了喝。当地人却不在意,弯腰在河里洗涮,不惊不乍,从容自得,惹得我频频回头看。山叫雁荡山,有东南第一山的美誉。白天看。晚上看。任凭你想象去吧,像鸟、像鹰、像虎、像骆驼、像睡美人、像牧童。山只不语,以它的姿势,俯瞰众生,千年万年。

我还跑去洛阳看牡丹。繁华已过,只留余韵。人都替我遗憾,花都谢了呀,你来晚了呀。我倒不觉得可惜,仍是一个园一个园兴味十足地看过去,绿叶铺陈,偶见牡丹花一朵两朵,也都是开尽了的模样。喧闹远去,唯留宁静。我以为,这样的宁静,更接近生命的本质。大浪淘尽,岁月安稳。

六月,我驱车百十里去看荷。邻县乡下,大大小小的水塘里,全是荷。白的面若凝脂,红的红粉乱扑。每年,我都不曾错过它的华丽出演。我想,人生要的就是不辜负,不辜负这双眼睛,不辜负这一塘一塘的荷,不辜负这当下的好时光。

八月,我一路向西,去往向往中的西藏。在西藏,我遇到不少叩长头进藏的藏民,他们风餐露宿,一路艰辛,只为拜见心中的佛。大太阳下,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却无一例外的,有着让人敬畏的坦然和从容。信仰让人强大,这是西藏教给我的。

十月,我领着家里两个老人,在西子湖畔住了几天。满街飘着桂花香,满湖飘着桂花香,我总忍不住张嘴对着空气咬上一口,再一口。夜晚,我独自去钱塘江畔漫步。看一星点的航标,在黑里闪。江水一会儿湍急,一会儿舒缓。这岸笑语喧哗,对岸灯火辉煌。尘世万千,各自欢喜。

十一月,我去了崇明岛。江中小岛,四野苍翠。原是江边人家打鱼歇脚之处,后却繁衍出一个一个的集镇。我在一个叫城桥的小镇住下,听一夜风吹雨打,江水咆哮,担心着岛会沉没。早起,却风平浪静,卖崇明糕和毛脚蟹的当地人,提篮推车鱼贯而出。岛上渐渐盛满热闹繁华。我穿行在那样的热闹繁华里,体味着活着的美好。

当岁末临近,我安安静静等着,等着旧年翻过去,新年走过来。凡尘俗世里,我一直是一粒认真行走的尘,无所遗憾,内心安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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