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四辑住在自己的美好里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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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所谓美好的事物,大抵都如此,只安静地住在自己的美好里,这才保存了它们的本性。

看花

一朵花的开放,它从来没有去征求过谁的同意。风也管不着,鸟也管不着,灵魂便自由了。

这时节,只要一有空闲,我就跑出去看花。

春天最不值钱的,就是花。

走在路上,我有君临天下的感觉,身边莺歌燕舞霓裳飘拂,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人实在是有福气了,人并不知。我看路人走过花旁,一树樱花,一树桃花,还有几树海棠,那么沸沸的。他却视而不见,一径走了。我真是急,我恨不得拽住他,你看哪,你且看看哪,你就这么走了,多浪费!

也无须追到远处去,就在家门口转着吧,随便地一扭身,你也就能看到好。好是真的好。草都绿了,花都开好了,无一处不是欢欣鼓舞蓬蓬勃勃的。让你想到一个词,花样年华。季节可不正是到了它的花样年华时!

蒲公英在草地上眨巴着眼睛。这小家伙性格有点孤傲,少有成群结队的。它们撑着艳艳的小黄脸,东一朵、西一朵的,闲逛着玩儿。遇见,我也总是要向它行行注目礼。比方说,它在砖缝中。比方说,它在背阴的墙脚处。比方说,它在一截断墙上。我的内心,也总会引起一点小震动,生命的丰饶,原在生命本身,无关别的。

垂丝海棠开得顶烂漫,顶没心没肺的。春风也不过才吹了两吹,它们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齐刷刷地冒出来,来开茶话会了。每根枝条上,都坐满了小花朵啊,手挽手、肩挨肩的,密密匝匝,盛况空前。

我走过它们身边,我老觉得它们在笑。一朵花先笑了,接着再一朵,再再一朵。然后,千朵万朵跟着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云蒸霞蔚。

笑我吗?我扭头去望,不自觉的,也笑了。

油菜花开得就有些蛮不讲理了。它简直是泛滥,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成坡成岭,成海成洋。我走进一片油菜花地,老疑心耳边响着“哒哒哒”的马蹄声,它是要揭竿而起吗?

乡下的房,这个时候,是顶幸福不过的了,被它左抱右拥着,像荡在黄金波上的一艘船。有人出来,有狗出来,有鸡出来,有羊出来,那“黄金波”就跟着划过一道道细细的浪。风吹油菜花。唉唉唉,你只剩叹息的分了。

如果逢着河,如果河边刚好长着一棵野桃树,那你就等着束手就擒吧,你是注定动弹不得的了。水映着一树的花,花映着一河的水,红粉缥缈。有人在河边钓鱼,你看着那人,又欢喜又恼恨。你觉得他是在钓桃花瓣,却又搅了鱼的清梦。鱼嚼桃花影哪,自然与自然相融相生,美到地老天荒。

看到一棵梨树,开出落雪的模样。我走过去,坐在树下,奢侈地发呆。一个信息忽然过来,是远方的一个读者,她说,梅子老师,这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快乐,我是一个特别在乎别人评价的人,你有过这样的烦恼吗?

我仰头望望一树的花,笑了。低头回复她,这样的烦恼,从前我也有过,现在没有了,因为,我的活,完全是我自己的事。就像一朵花的开放,它从来没有去征求过谁的同意。风也管不着,鸟也管不着,灵魂便自由了。

春在枝头已十分

纵使枯了萎了,只要一颗心,还在,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乍暖还寒,然春天,还是大踏步而来。

河边的柳们,站在细细的风里,已然新妆已毕,都风情万种地袅娜着——春在枝头已十分。

看春去呵——哪里的声音在唤。人在屋内坐着,是铁定坐不踏实的了。蠢蠢着,蠢蠢着。窗外的黄鹂,或是野鹦鹉的一声鸣啼,真正是要了人命。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哪,看春去呵,看春去呵。

那人说,知道吗,沿河的梅花都开好了。

那人说,知道吗,桃树的花苞苞都鼓鼓的了。

那人说,知道吗,草地的小草也都返青了,绿茸茸的。

那人说,再过几天,我们去看樱花吧。

他每日上下班,都要经过三座桥、四条街道,和两个街边小公园。沿途植满花草树木,他的眼睛,在四时季节里,从不缺少缤纷热闹。

我在他的叙述里,欢天喜地,热血沸腾。

其实,哪里用得着他叙述!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这些的。花草树木有序,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它们都明白清楚着,从不怠慢任何一步。日月天地里,它们一步一个印迹,笃实稳妥,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信念坚定,又自在淡然。人在花草树木跟前,怎样的倾倒崇敬也不为过。它们永远值得我们人类学习。

我在日历上开始涂抹,一页涂上赤橙黄绿,一页涂上红蓝青紫。去看花吧。去看草吧。去看叶吧。去看流水吧。去看青山吧。往那颜色深深处去,往那最是斑斓处去。

也去看风筝,牵着梦想和欢笑,在天上飘荡。半空中,那些纷飞的欢腾,我可不可以把它叫作幸福?它有关活着,有关成长,有关陪伴,有关呵护,有关单纯,有关期冀,有关恩爱。俗世的所求,原不过是这些。

想起新年里的一件事。大年初一,那人去所里值班,接到的第一个报警,竟是与死亡相关的。女人,吞药自杀。也才四十岁,样貌、家庭都不错,有儿念初中。然她一味苛求自己,事事都跟他人比,觉得不称心、不如意,活在自设的囚笼里。这次,儿子的期末考试考得不好,竟让她万念俱灰。遗书里她说,她活得太累了,她觉得自己这个做妈的,很失败。

我替她的孩子累得慌,这一生这一世,那孩子该背着多重的包袱成长、前行?她为什么不等一等?只要她稍稍等一等,一个春天也就来了。再厚的冰雪,也会融化。再卑微迟缓的小草,也会发芽。

我的阳台上,一盆枯萎掉的海棠里面,爆出了新芽。不过两三粒,紫红的,尚幼小。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海棠新爆出的芽。但我仍是很高兴。我很有把握地等着,一些日子后,它们定会捧出一盆的鲜活奔放来。

纵使枯了萎了,只要一颗心,还在,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的,熬过了冬,熬过了冰雪孤寒山冷水瘦,也就有了欣欣向荣。只要你肯等,只要你愿意坚守和相信,便总有一份好意来回报你。

住在自己的美好里

世上所谓美好的事物,大抵都如此,只安静地住在自己的美好里,这才保存了它们的本性。

一只鸟,蹲在楼后的杉树上。我在水池边洗碗的时候,听见它在唱歌。我在洗衣间洗衣的时候,听见它在唱歌。我泡了一杯茶,捧在手上恍惚的时候,听见它在唱歌。它唱得欢快极了,一会儿变换一种腔调,长曲更短曲。我问他,“什么鸟呢?”那人探头窗外,看一眼,说:“野鹦鹉吧。”

春天,杉树的绿来得晚,其他植物早已绿得蓬勃,叶在风中招惹得春风醉。杉树们还是一副大睡未醒的样子,沉在自己的梦境里,光秃秃的枝丫上,春光了无痕。这只鸟才不管这些呢,它自管自地蹲在杉树上,把日子唱得一派明媚。偶有过路的鸟雀来,花喜鹊,或是小麻雀,它们都是耐不住寂寞的,唧唧喳喳一番,就又飞到更热闹的地方去了。唯独它,仿佛负了某项使命似的,守着这些杉树,不停地唱啊唱,一定要把杉树唤醒。

那些杉树,都有五六层楼房高,主干笔直地指向天空。据说当年栽植它们的,是一个学校的校长,他领了一批孩子来,把树苗一棵一棵栽下去。一年又一年,春去春又回,杉树长高了、长粗了。校长却老了,走了。这里的建筑拆掉一批,又重建一批,竟没有人碰过它们,它们完好无损地,生长着。

我走过那些杉树旁,会想一想那个校长的样子。我没见过他,连照片也没有。我在心里勾画着他的形象:清瘦,矍铄,戴金边眼镜,文质彬彬。过去的文人,大抵这个模样。我在碧蓝的天空下微笑,在鸟的欢叫声中微笑。一些人走远了,却把气息留下来,你自觉也好,不自觉也好,你会处处感觉到他的存在。

鸟从这棵杉树上,跳到那棵杉树上。楼后有老妇人,一边洗着一个咸菜坛子,一边仰了脸冲树顶说话,“你叫什么叫呀,乐什么呢!”鸟不理她,继续它的欢唱。老妇人再仰头看,独自笑了。

一天,我看见她在一架扁豆花下读书,书摊在膝上,她读得很吃力,用手指着书,一字一字往前挪,念念有声。那样的画面,安宁、静谧。夕阳无限好。

后来,听人在我耳边私语,说这个老妇人神经有些不正常。“不信,你走近了瞧,她的书,十有八九是倒着拿的,她根本不识字。不过,她死掉的老头子,以前倒是很有学问的人。”

听了,有些诧异。再看见她时,我不由得放缓脚步,多打量她几眼。她衣着整洁,举止安详。灰白的头发,被她编成两根小辫子,搭在肩上。她埋头做着她的事,看书,或在空地上,打理一些花草。

我蹲下去看她的花草。一排的鸢尾花,开得像紫蝴蝶。而在那一大丛鸢尾花下,我惊奇地发现了一种小野花,不过米粒大小。它们安静地盛放着,粉蓝粉蓝的,模样动人。我想起一句话来,你知道它时,它在开着花,你不知道它时,它依然开着花。

世上所谓美好的事物,大抵都如此,只安静地住在自己的美好里,这才保存了它们的本性,留住了这个世界,最原始的天真。

云水禅心

云是天上的水,水是地上的云。它们到底谁是谁呢?

好的曲子,是百听不厌的。

比如,我正在听的这首《云水禅心》。佛曲。四五年前,我初遇它,惊为天曲。魂被它一把攥住,满世界的喧哗,一下子退避数千里。

清清爽爽的古筝,配以三两声琵琶,如隔夜的雨滴,滚落在萋萋芳草上。一扇门,轻轻洞开,红尘隔在门外。人已完全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像懵懂的幼儿,一步步被它引领着,走近佛,走近禅,走近灵魂最初的地方。竹海森森,有泉水叮咚。有清风徐拂。有白云悠悠。有鸟鸣声交相呼应。鱼儿在清泉里,摇头摆尾。空气是绿色的,你甚至感觉到,有扑面而来的清冽和甜蜜。静,真静哪!这时候,你的心,化作一泓泉水流过去,化作一缕清风吹过去,化作一朵白云飘过去。不,不,还是化作一尾鱼好了,在清泉里,自由自在地游弋吧。

我的窗外,夏天的燠热一步一步逼近。今年的季节有点怪,春天久盼不至,夏天却急不可耐,一马当先,攻城略地——天气猝不及防地热起来。可隔了几年未听,这首《云水禅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丽。再多的烦躁,在它的轻抚下,也一一平息。

云水?这个词真是绝妙!云是天上的水,水是地上的云。它们到底谁是谁呢?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相互倾慕,相互辉映。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了:云飘到哪里,人追到哪里;水流到哪里,人走到哪里。这天与地,原不是太阳的,不是月亮的,而是云的,是水的。

那一日,与几个朋友相约,去几百里外的便仓看牡丹。那里有传说中的枯枝牡丹——紫袍和赵粉,枯枝之上,绽放欢颜,花开七百四十年。驱车途中,一条河在我们一侧,一路跟随。天空晴朗,云朵洁白。突然撞见一个老渡口,有渡船停在岸边。午后清闲,老艄公独倚在船头,望天。隔岸,一个村庄像一幅水粉画,静止在那里。满坡的油菜花,还没开完,将谢未谢,把半条河给染得金黄。黛青的瓦房,散落在菜花间。

我们跳下车,奔过去。同行中,有四十大几的男人,激动得像个孩子,拿起照相机,一通猛拍,嘴里不停地嚷,多好啊,多好啊。

好什么呢?这天!这地!这云!这水!这渡口!老艄公倚在船头,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们。他是见多识广的,单等我们说,过河去。

真的过河去了。一人一元的渡船费。我们说,不贵不贵。好奇地问老艄公,你一天要渡多少人过河呢?他答,有时多,有时少。我们笑了,这话,像禅语。

船向对岸划过去,击起水花一朵朵。水里的云影,被搅碎了,又很快缝合。船一靠岸,我们立马扑进岸边那片油菜花地,走小径,过小桥。桥下忽然荡来一条小船,上面载着一些农用物品。船上有三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头上系着花头巾。他们一门心思撑着小船,从我们跟前划过去,划过去。岸边杨柳青。

我们忘了要去的目的地,在那个小村庄里流连,心里涨满莫名的感动。人生的相遇、相见、相别,是这样的不确定,又是这样的合情合理。佛家说,云水禅心。又,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切的物与生命,原都以自然的面貌,各各存活在自己的岁月里。像那个老渡口,一河的水,倒映着岸边的油菜花,倒映着蓝天白云。午后的阳光,泼泼洒洒。一艘小船,从时光里,悠然撑过。

放风筝

远远近近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不看风筝,看放风筝的女人。

女人想放风筝。

三月天,阳光温暖得像开了花。南来的风,渐渐变得柔软,轻抚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的脸,抚得人的骨头都发了酥。女人的心里,生出一根青绿的藤蔓来,朝着风里长啊长啊。这样的风,多适合放风筝啊,女人想。

是打小就有这个愿望的,要在三月的风里,尽情地放一回风筝。女人的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又体弱多病,她是家里长女,早早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女人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也是三月天,桃花一枝一枝的,在人家屋前绽放。风轻轻拍打着村庄。弟弟妹妹们拿了破牛皮纸,糊在竹片上,制作成简易的风筝,在田埂边放飞。风筝像只大鸟,飞上天了,弟弟妹妹们快乐的叫声,震天震地。女人也只是远远瞟一眼,羊还在等着吃草呢,母亲的药还在等着煎,地里的庄稼活,还有一堆,她哪有那份闲情逸致呢?

也终于等到弟弟妹妹们长大,女人这才卸下肩上的担子。这时候,女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收拾一番,把自己嫁了。所嫁之人也不富裕,常年在外打工,她守着家,操持着家务和农活。曾经放风筝的愿望,就这样,被丢进了岁月的深深处。

不久,女儿出生了,女人的全部心思,放到了女儿身上。转眼间,又是三月天,女儿会跑会跳了,男人给女儿买回一只蝴蝶大风筝,丝绢做的呢,花花绿绿的。女人盯着风筝看,看着看着,眼光就潮湿了。多漂亮的风筝啊,女人伸出手来,把风筝摸了又摸。

男人根本没留意女人的眼光,男人说,我陪孩子去放风筝,你把我包里的脏衣服洗一下。男人带回的脏衣服有一大包,搁在水池边。女人抚风筝的手,就缩了回去。女人答应一声,转身拿了澡盆,泡上脏衣服。

女人蹲在水池边,心不在焉地洗着男人的衣服。肥皂的泡沫,浸到她的眼睛里,女人抬手抹了抹,眼泪就跟着下来了。女人觉得委屈,却又不知道委屈什么。她抬头,看见女儿在田埂边拍手跳,看见男人手里的“花蝴蝶”,飞上天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女人就又笑起来,只要女儿快乐,就好。

女儿大了,外出读书,后留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天地。男人也不用再外出打工了,他回到家里,陪女人种地,养些鸡鸭鹅的。家里虽仍不富裕,但吃穿不愁了。女人突然松懈下来,在大把的时间里发呆,曾经以为湮灭掉的愿望,开始在她心里泛着泡泡儿,让她不得安神。

又是三月天,女人忽然对男人说,我想放风筝。

放风筝?男人笑了,以为女人在开玩笑。都五十来岁的人了,怎么想玩小孩子玩的玩意儿?这不让人笑话么!男人就说,好端端的,放什么风筝呢。

女人执拗地说,我就是想放风筝。

男人看看女人,再看看女人,女人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的。男人心里“咯噔”了一下,男人依稀记起以前女人看风筝的样子,目光湿湿的。是他疏忽了,女人原来有着这样的风筝情结。

男人跑去买了一只蝴蝶大风筝,丝绢做的,花花绿绿的。女人牵着“花蝴蝶”,在田埂边放。“花蝴蝶”飞上天了,女人的心,跟着飞上天。能这么放一回风筝,我这辈子没白活。女人笑了,她轻轻地对站在一旁的男人说。

远远近近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不看风筝,看放风筝的女人。四野安静,头上已霜花点点的女人,是很惹眼的一道风景。

家常的同里

没有人介意这样的河,没有人介意这样的水,要的,只是这样一个悠闲的日子,承载难得的清静和喜悦。

同里的河,都是顺着房子走的。或者反过来了,房子是顺着河走的。岸边人家,几乎家家都设有客栈,写着客栈大名的布幡飘在半空中,红的、黄的、蓝的,街道上空,便弥漫着千年古镇特有的气息。真的走进去了,却是一副现代市井的模样。家家都会做糕点,热腾腾的青团子、芡实糕、桂花糕、花生糕、萝卜饼,还有一团甜蜜的绕绕糖。游人少有敌得住诱惑的,停下,买上几块,边走边吃,无拘无束,像童年回归。

家家门前,都傍河摆着藤编桌椅,上有凉棚撑着,茶壶一把,茶杯几只。你若走累了,就坐下来喝口茶吧。不喝也没关系的,就坐坐吧,坐到天晚了也没人赶你走。一直急不可耐的时光,在这里,缓慢下来,像一方暖阳,泊在那里。真好,不用急着赶路,也没有未完的事在催着,这会儿,你属于你自己,一颗心完完全全放下来,像那房檐下蹲着的一只发呆的小白猫。

发呆?确是如此。河里不时有游舫摇过,那上面就坐着几个发呆的人,脸上有阳光的影子在跳跃。河不宽阔,河水也不够清澈,甚至有点浑浊。岸边的倒影,在水中模糊成一团色彩,仿佛有人随意泼上了一大桶颜料。却没有人介意这样的河,没有人介意这样的水,要的,只是这样一个悠闲的日子,承载难得的清静和喜悦。

当地妇人埋首在膝上的筛子里,在剥一些小圆果子。白的肉出来了,小米粒似的。我站边上饶有兴趣地看大半天。她由着我看,至多笑笑,复低头剥。我终于忍不住相问,你剥的是什么呢?妇人笑答,芡实啊。见我发愣,她说,就是鸡头米啊,可以做糕点,也可以熬汤煮粥喝,养脾脏呢。要不要来点?她问我。我笑着摇摇头。满街的芡实糕,原来是这个做的啊。

游人们这里探头看看,那里探头看看。看什么呢?红灯笼下的人家,一律有着深深的天井。一个天井就是一个或几个故事,几世人的悲欢离合,都化作一院的香。是桂花。每家院子里,似乎都栽有一棵。十月,它的香已浓到极处,满街流淌。游人们奢侈了,踩着这样的香,去看退思园。去访崇本堂和嘉荫堂。在三桥那里等着看抬新娘子。

同里的三桥,几乎成了同里的象征。三桥分别是太平桥、吉利桥、长庆桥,呈“品”字形跨于三河交汇处。当地习俗,逢家里婚嫁喜庆,是必走三桥的。做新娘子的这个时候最神气了,被人用大红轿子抬着过三桥,边上有人口中长长念,太平吉利长庆!探问当地人,这风俗起于何年何代呢?都笑着摇头说不知。祖上就是这样的啊,他们平静地说。祖上到底有多久?随便一座桥,都沐过上千年的风雨——这一些,在一路奔来的外地人眼里,都是惊叹,同里人却早已把它化作淡然。有什么可惊可叹的呢,他们日日与之相伴,成为家常。

天光暗下来,游人渐散,同里回归宁静。我回入住的客栈,那是幢老宅院。走过一段狭窄且幽暗的通道,方可进入天井。二层小木楼,木格窗,古朴朴的,很久远的样子。我坐在天井里,我的背后,是一些肆意疯长的花花草草。一只猫蹲在一口瓮旁,静静看我一会儿,跳过窗台去。我跟主人王阿姨聊天,我说你们同里出过很多名人啊,你家祖上是做什么的?王阿姨低头笑,说,小老百姓呢。她提一壶茶,给我面前的杯子斟满,问我,明早想喝粥吗?我煮粥给你喝。

我笑了。这才是好。小老百姓的日子,本是现世的,当下那一茶一饭的温暖,才是顶重要的。

有鸟在,春天会回来的

我喜欢这样的告别,让人记住的不是衰落与悲伤,而是华丽与欢喜。

去一个叫台南的地方采风,那儿有温泉,传说是董永、七仙女待过的地方。

想爱情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它让七仙女连神仙都不做了,偷偷下凡来。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亦是不在意的,只要一个董郎在,便是她的全世界。

我们的车子,经过一些田野、一些小河、一些村庄。季节已是深秋,满眼的草枯叶黄,好光景走到头的样子。你心甘情愿也好,你不情不愿也罢,时光是容不得人有半点迟疑的。草要枯的时候,自然会枯。叶要落的时候,自然要落。

气温一跌再跌,快冬了吧。一方阳光,水印子似的,泊在一片树林上。这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下车,走进那片树林。密林深深处,有房,有温泉。我们不急着过去,而是停下来,看那些树。

是些银杏树。这个时节的银杏树,可以用壮观来形容。别的树的韶华光阴,都是叶绿蓬勃时。独独银杏树不同,它的最美时光,是在它转身与你告别时。它把每一片叶子,都认真地给刷上金黄,远观去,像撑着一树一树的黄花朵。

我喜欢这样的告别,让人记住的不是衰落与悲伤,而是华丽与欢喜。

一地的落叶,像一地的黄蝴蝶。脚轻轻踩上去,有沙沙沙的回应,是叶子在歌唱。同行中有人对着一地的落叶感叹,落叶是美的。他这话一点不特别,然放在彼时彼刻,竟相当妥帖。风吹,树上的叶子,前赴后继地纷纷飘落,像下着一场叶子雨,流金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我想起朋友来。若不是生病了,这样的小聚,他必定不会缺席。想曾经,他是那么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待人热忱,做事认真,才华横溢。一帮人聚,他每每总是焦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涉论话题,纵横古今。谁知道他竟患上肝癌,且是晚期!电话里,他倒反过来安慰我,我没事的,我只是来鬼门关门前看一看,还是会回去的。到时,我们还一起喝酒,一起话古今。

我笑着应,好,我等你。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他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秋天,看不到这样一场美丽的“叶子雨”。

“昨日繁阴在,莺声树树春。”我摊开手掌,一缕阳光,跌入我的掌中。我突然为这缕普普通通的阳光感动了。回忆总叫人无限怅惘,逝去的永远追不回。可是,我还拥有当下啊,当此时,我在,树在,落叶在,鸟在,阳光在,世界在……怎不叫人感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一群鸟雀,慌不迭,忙乱乱的,飞过我们的头顶。似一群莽撞的孩童,在野地里滚着、爬着,稚语一片。一人停下脚步,侧耳,说,听,这鸟叫啊。他神情专注,仿若初见。

我们都跟着停下来,微笑着,倾听。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那一树一树的鸟叫声,灌进耳里来。

我想,有鸟在,春天会回来的.

女人和花

花的开放,原本是件极自然的事。可贵的是,有的花却能在苦涩里,迸出生命的热情和喜悦来。

女人开了一家花店。

花店在偏巷里,门面不大,十来平方的样子。门口的空地上,挤满花草,都是寻常的一些花。其中,大丽花居多。一盆挨一盆,万分热烈地开着。

我路过,停住,看那些大丽花。它们或大红,或玫粉,一律的色彩浓郁,拼了命地往那色泽的幽深里钻。我爱这些花,从小就爱。每一朵花上,都住着我的童年。童年的茅屋檐下,大门两侧,一侧长着菊,一侧长着它。

它的根,像极了红薯。我小时候疑心过它能吃,偷偷挖出它的根,放嘴里嚼。苦,苦透了。开出的花,却又丰腴又富丽,喜洋洋的,让人瞧不出一丝苦涩来。

我想买两盆带回去。

女人听到动静,从店里走出来。大妹子,你看花呢!大嗓门嘎嘣嘎嘣的,吓我一跳。

我定睛看女人,有点惊讶。她长得实在够“魁梧”的,胖墩墩的身子,胖乎乎的脸。红黑的两颊上,爬满太阳斑。这样一个人,似乎与花花草草沾不上一点边。

这些都是你种的花?我有些怀疑地问。

当然,我喜欢花。女人爽朗地一笑,大妹子,你看上什么,就挑什么,都是我自个儿长的,不会算贵了给你的。

我家里种了好几亩地的花呢,女人弯腰整理花草。

她的男人突然从店里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男人看上去瘦瘦的,半边脸歪着,身子也歪着。男人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女人赶紧走过去,搀扶住他,笑着说,你怎么又出来了?你安心躺着嘛,我不会走远的。

女人送男人进店内。花的深深处,搭着一张简易的床。

女人再出来时,我已选好两盆大丽花,一盆大红的,一盆玫红的。

女人看着花笑了,大妹子,你真会挑,这花一点不娇气,好长呢。

我笑笑,没说话,心里在惊讶着她的男人。

女人不在意,往屋里看了看,蹲下身子,给我的花重新装盆培土。

他呀,跟个孩子似的,一眼看不到我,就怕我跟人跑掉。哈哈,她大笑,大妹子,你看就长我这模样的,又老又丑,谁还会要我呀,他不抛弃我就是我的造化了。

他吧,原先身体壮实着呢,比我还壮实呢,扛一二百斤的水泥袋子走路,腿都不抖一下。你看不出吧?女人自顾自说着。说到这儿,又突然乐了,兀自呵呵地笑起来。

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打工,上海啦,武汉啦,最远的我们还到过深圳呢。攒了些钱,家里也盖上楼房,空调冰箱一应齐全。这日子过的,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他倒跟我开起玩笑来,中风了,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躺了好几年呢。

我把房子卖啦,给他治病。他还舍不得,老念叨那房子。我觉得吧,人比房子重要,人没了,啥都没了。房子没了,还能重挣回来。

我也没别的本事,就是打小就喜欢些花花草草的,盘算着,开了这家花店,也方便照顾他。

你看,他现在好多了,能撑着站起来,也能走上几步路了。我相信再调理过一两年,他会完全康复的。说话之间,女人已帮我换好花盆,重新培好土、洒好水。刚喷过水的两盆大丽花,看上去更艳丽了。女人笑着拍拍手上的泥,直起身来,说,大妹子,你以后需要花,就到我家来吧,我肯定会算便宜给你。

女人的身上,摇动着花的影子,女人看上去,也像一朵花了。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不住点头。我想,花的开放,原本是件极自然的事。可贵的是,有的花却能在苦涩里,迸出生命的热情和喜悦来。如这个女人,让我敬重。

看云

地上有花,总不会辜负眼睛。天上有云,也总不会让眼睛失望。

我的QQ签名一直是:抬头看天,低头见花。

地上有花,总不会辜负眼睛。天上有云,也总不会让眼睛失望。

比如,那样一个夏日的黄昏,我下班回家,走在紫薇花夹道的路上,偶一抬头,我被天上的云吓住了。

怎么来形容那些云呢。像鱼?是的,很像。是一群又一群白的鱼,在空中游弋着,你都能看见它们身上的鱼鳞,反射着光亮。湛蓝的天幕,做了海洋。

又像千万只绵羊,挤着拥着。去找绿草地呀,去找羊妈妈呀。你甚至听到它们咩咩咩的叫唤声。

又像是瀑布,跌落在礁石上,溅起大朵大朵雪白的浪花。你仿佛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自高空流淌下来,脑海中忽的跳出李白的那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谁说地上的水,不是天上的云变的呢?

这个时候,天空中除了云,还是云。雪一样的云。盐一样的云。棉絮一样的云。白莲花一样的云。

忽然,一朵云跑起来。两朵云跑起来。三朵云跑起来。无数朵云跑起来。它们一直跑向天边去。天边出现了奇异的变化,夕阳像块糖似的,整个的,融化了。蜜汁一点一点渗透进那些云朵里。云朵幻变出千万朵瑰丽的花,开啊,开啊,开啊,直开到夜幕四合。白天和夜晚的交接,原是如此辉煌。

再比如,秋高气爽的天,你走在路上,无论什么时候抬头,都能看见云,成群结队的。它们一会儿羽化成衣,飘飘拂拂。一会儿又激荡成沙滩,上面的粒粒脚窝,都看得清晰。而大地之上,栾树已红成一片了,如待嫁的新娘。我总觉得这个时候,天与地在秘商着一件什么大事。是什么呢?午后,我在东亭北路上走着,路两边全是火红的栾树,我看到天上一团云,白色的大鸟似的,飘着飘着,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邂逅红叶谷

它们把一场生离死别,演绎得华丽出彩,叫人忘了悲伤,只有欢喜。

济南有条河叫锦绣川。锦绣川南部的大山里,有谷名曰:红叶谷。

我是路过。听人说,近处有个红叶谷。当下心动。寻常见着一树两树的红叶,都足够让我欣喜了,何况那满山红叶铺成的山谷!去看,当然去!

已是晚秋,秋意浓厚,叶枯草衰,少见鲜艳。山路弯弯曲曲、曲曲弯弯。车子顺着山坡忽上忽下,如坐过山车,叫人提着一颗心。偶见一户两户的山里人家,散落在山坳。青砖青瓦的小房,简朴着。我在心里犯着嘀咕,这谷外,也未免太寻常了。视线却忽然开朗,一片宽阔地带展现眼前,彩旗飘飘,车马喧腾——红叶谷到了。

登石级,入谷里,人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传说中的阿里巴巴的山洞,一洞全是金光闪闪的宝藏哪!眼观处,每一棵黄栌,都是披红挂金的。它们悄悄的,不胜喜悦的,商量着一件什么秘密事,满头满身,都泛着兴奋的潮红。

人顺着谷中小径走,头顶上是绚烂,身侧是绚烂,脚底下是 绚烂。拐角处撞上的,还是绚烂。再普通的一个人,也变得绚烂起来。像梦,似幻,天上人间。

山坡上上下下。黄栌们跟着上上下下。红叶们,便也跟着上上下下。一簇簇盛开。一片片铺开。像红盖头——山坡就要出嫁了。场面真是浩大,“红地毯”铺着,“红被子”卷着,“红灯笼”悬着,“红烛”燃着——喜事临门,满山谷的红艳艳,红透了的红。近处,远处,都是华丽到不能再华丽,富贵到不能再富贵。你手中相机的镜头,根本无须挑角度,闭着眼睛随便拍吧,定格下来的画面,也是夺目的、独一无二的。

山泉汇聚,蓄成湖,叫绚秋湖。湖边山坡倒映。红流淌到湖里面了。金黄流淌到湖里面了。间或的,一撮两撮的松绿,或是竹绿,也流淌到湖里面了。水成彩色的水了。有白鹅凫在这样彩色的水里面发呆,秋意如此浓酽,想它们也是醉了。人站在湖边,只剩下惊叹的分了,美,真美啊!瑶池仙境,莫过如此。

雾起。山谷隐映在雾里面。那些红,便在雾中浮浮沉沉,如红色的小金鱼在游。一簇簇。一团团。又如红色的轻舟荡过。我蓦地想起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诗句:“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一场君王之爱,也敌不过生死别离,人走后,只剩凄清荒凉。可分明情未断、思未了,她还在他的眷恋里。红不扫,红不扫!他日日见着,满阶红叶,哪一片不是旧日情思?上天入地,见它如见卿卿。

突然间,我读懂了那些黄栌,它们原是用红叶来寄情的啊。别离只是暂时的,活才是永恒的。所以,它们把一场生离死别,演绎得华丽出彩,叫人忘了悲伤,只有欢喜。

在菊边

没有一朵菊是愁苦烦闷的,那是因为,菊的心里,住着芬芳。

新搬进的房,可以接纳大捧的阳光。

阳台上有。房间里有。转一圈,看到吃饭的餐厅里,居然也有一束阳光,像朵花似的,绒绒的,开在我的餐桌上。那是后面人家的窗玻璃反射过来的。

我坐进书房里写字,阳光悄悄跟进来,趴在我的脚面上。像只听话的猫。它不言不语。我也不言不语。有时,心灵的懂得与相知,语言便成了多余。

我写一会儿字,看一下它。再写一会儿字,再看一下它。我觉得它笑了,我便也笑了。

我很享受这种寂然的欢喜。

去看最深的秋。再不看,又得等一年了。人生经得起几番秋去秋来?所以,不等。

穿一件新买的红格子外套。很乡村的味道。这种味道,最适合我。不饰不装,如庄稼。

好吧,来世,就让我做一棵庄稼吧,小麦,或是水稻。我将在黑色的泥土里,由一粒小小的种子,成长为丰收的金黄。

这样的生命,真的很丰富。

秋在那里。

在滩涂上。在林子里。

万亩银杏,寂然在风里。

一树一树累累的果,像镶了一树金黄的珠子。谁知道它内里的香软?

没人采摘,任由那些果实一径落下。地上果实和落叶,缠绵在一起。生生世世的样子。

我倚着银杏树拍照。每一棵银杏树,都是看客。我试图端出我最美的样子,给它看。我笑得真心实意。我笑得欢畅开怀。我笑得无忧无虑。

风有些大,却不感到冷。怎么会冷呢?这么多银杏树,等我在这里啊。我从这棵,跑向那棵,再跑向另一棵,再再另一棵。我们相视,没有一句话。

要语言做什么呢?有这颗滚烫的心,就够了。

我捡拾了很多的银杏果。吾乡人又称它白果的。我觉得白果这叫法好,白白的果子,又直白又形象。它内里的核晒干了,的确白净得很。从前我奶奶形容小脸的女孩长得好看,她总会这么说,哎呀,那孩子生得多好,长了一张白果脸呀。

现在,把它用水泡软,去外皮,用纸包上,放微波炉里转上一两分钟,便是香软的小吃食了。

我提着一袋的银杏果,像提着这个秋天最华美的馈赠。我要一天吃上几颗。从今往后,我的每一个日子,都将是香软的了。

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那些菊。那真是意外的惊喜。

我只是偶然路过。

菊开在林子里,开在一棵一棵的白杨下面。

不是一朵。不是两朵。不是三朵。而是一地,一地,再一地。朗朗的,望不到尽头。

我左右环顾,寻找主人。

哪里有?漫长的海堤,少有人烟。连过路客也很少。

它是寂寞开无主。

可是,这有什么要紧?花开与不开,完全是花的事。

我看了这朵看那朵。颜色也就黄,和白。素洁的,却又是绚丽的。你开你的,我开我的,不吵不闹,一律顶着一张笑脸。

曾听过一首《在梅边》的歌。歌词写得乱七八糟,却有一句记在心上:在梅边落花似雪纷纷绵绵谁人怜。

那么,在菊边呢?在菊边,眼眼都是绚丽的欢喜。

低头轻嗅,有浅香钻入肺腑。没有一朵菊是愁苦烦闷的,那是因为,菊的心里,住着芬芳。

阳光的味道

阳光是有味道的,那是童心的味道,是这个世界最本真的味道。

这是初冬。天气尚未冷得彻底,风吹过来,甚至还是和煦的。从七楼望下去,还见一些绿色,夹杂在明黄、深黄、金黄、紫红、橙红、褐粉里,那是银杏、梧桐、桂树、枫树,还有一些白杨和杉树。秋冬转换之际,原是用色彩迎来送往的,斑斓得落不下一丝惆怅。霜叶红于二月花呢,哪一季都有自己的好。这就像我们人生,童年有童年的天真,少年有少年的飞扬,青年有青年的朝气蓬勃,中年有中年的稳健成熟,老年有老年的宽容慈祥,每一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风和日丽。

阳光在高处,像一群小鸟,飞过来,扑下来,落在七楼的阳台上,觅食一般的。有什么可觅呢?我和写作班的孩子们,在阳台上嬉戏。**岁的小人儿,青嫩的肌肤,散发出茉莉花般的清甜味。我看到阳光爬上孩子们的脸蛋,爬上孩子们的眉睫,爬到孩子们乌黑的发上。孩子们向日葵一样的,朵朵饱满。阳光要觅的,可是这人世间最初的味道?清新的,纯粹的,未染杂尘。

仿佛就听到阳光的声音。是一群闹嚷嚷的小雀,挤着拥着,要往屋子里钻。也真的钻进来了,从敞开的大门外,从半开的窗户间。装空调的墙壁上,有绿豆粒大的缝隙,阳光居然也从那里挤了进来。屋子靠窗的桌子上,茶几上摊开的一本书上,一角的地板上,就有了它跳动的影子。阳光的影子有些像小鱼,尾巴灵活。或者说,阳光就是天空中游动的鱼。

这么一想,再抬头看天空,就觉得有无数的小鱼在游。这些小鱼游下来,把这尘世每一丝被遗漏的缝隙填满,再多的冷和寂寞,也被焐暖了。我想起那年在一旅游地,邂逅一景点,叫一米阳光。游人众,都是冲着那一米阳光去的。幽深的山洞里,光明是隔绝在外的,只能摸索着前行。这个踩了那个的脚后跟,那个撞了这个的肩,时不时还有峭壁碰了头,大家发出惊叫声。突然,眼前一亮,一缕光亮,从头顶悬下,如桑蚕丝般的,抖动着,那是阳光。仰头看,洞顶,在石头与石头之间,天然留有米粒大的缝隙,阳光从那里溜下来。一行人噤了声,只呆呆望着那一米阳光,它是黑里的亮,是寒里的暖,只要你肯给它留一丝缝隙,它就灿烂给你看。

孩子们在阳光下欢闹,孩子们说,老师,我们在泡阳光澡呢。我一怔,多么形象!阳光被他们扑腾得四处飞溢,像搅碎了一浴盆的水。这“水”,顺着阳台,一路淌下去、淌下去,淌到楼下人家的花被子上,淌到楼下行人的身上。其实,这“水”,早就在空中流淌着,高处有,低处有,满世界都是阳光的海。

孩子们伸出手,左抓一把,右抓一把,仿佛就把阳光抓住了。他们使劲嗅,突然对我说,老师,阳光是有味道的。我微笑着问,什么味道呢?孩子们争相回答。一个说,巧克力的味道。一个说,橘子的味道。一个说,菊花茶的味道。一个说,爆米花的味道。一个说,牛奶的味道……

是的是的,小可爱们,阳光是有味道的,那是童心的味道,是这个世界最本真的味道。

一日崇明

这时的天空和大江,正相互走动,云走到江里,水走到天上。

想去崇明岛看看,也便去了。

不识路,绕过许多的弯。却不怕迷路,因为正好可以四处闲看。秋深时哪里的风景,都是一抓一大把。譬如乡村,田野里的水稻收割后,地里留一地金黄的茬茬,像铺着金黄的毯子。柿子树上的柿子,农人们懒得摘,一任它挂着。满树的叶落尽,只剩红彤彤的果子,远观去,一树的红宝石似的,特别入得画。野菊花们东一簇西一簇的,扎着堆儿,似在窃窃私语。遇到一片茅花地,雪一样的白。风吹过,所有的茅花,都跳起舞来,像下着一场鹅毛雪。

我们到达崇明岛时,天色已晚。夕阳正拖着橘色的长尾巴,从一些树梢上滑过。在通往崇明县城所在地城桥镇的路上,偶有车辆驶过,划破一岛的宁静。路两边全是密密的林子,不见人家。夕阳的尾巴,也终于消失在西边天的江里面,路边的林子,变得高大起来,神秘不可测,跟一座座小山似的,与黑夜融为一体。

事实上,崇明岛没有山。它是长江的入海口,被誉为“长江门户、东海瀛洲”,一面环海,三面环江。岛上植物密布,品种数不胜数。整个崇明岛,就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氧吧。

夜晚的城桥镇,也是灯火明亮的。街道两旁少有高层建筑,路上的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摆夜摊的,在晚上**点才出来,卖些衣物小挂件之类的。我们从街南转到街北,从街东转到街西,恍惚走进江南随便一座小镇。

住江边小屋。夜里下起雨,雨急风狂。江水奔涌的声音,历历在耳,咆哮着,仿佛要把整个小岛给掀了。掀却是掀不掉的,小岛历经一千三百多年,是个老人了,泥沙堆积,根基牢固,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沙岛。

睡在床上,听窗外雨打风吹、江水奔腾,感觉自己像睡在一艘小船上。可不是,崇明岛就是泊在江里的一艘船啊。思绪不免漫天游走,最初的最初,是哪个渔民,在江里打鱼,来此歇脚,搭棚居住?他爱上这片岛屿,随后把心爱的女人也带来了,燃起第一缕人间烟火,从此,他们在岛上生儿育女,荒岛变成烟火凡尘。

早起,风有点飕飕的冷。昨夜一场风雨,似乎把秋给送走了。问旅店老板娘,崇明哪里好玩?老板娘大概极少遇到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想半天才说,好玩的地方啊,你们去江边看看吧。

去江边。风大。路边的风车转得呼啦啦,犹如驶过大型货车,害得我不时回头,怕有车过。哪里有?整个崇明岛,还安睡在梦里面。路的一侧植有一排排银杏,和柏树。木芙蓉一丛一丛,花已开过,余下一两点红,惊艳得很。

日出。眼见着鲜红的太阳,从江里腾跃出来,整个江面霎时被映照得波光流转,一片绯红。天空也是一片绯红,大江似的,波光流转。初升的太阳,在它们中间铺了一条霞光道,分不清谁是谁了。我信,这时的天空和大江,正相互走动,云走到江里,水走到天上。

太阳渐渐升高,天回到天上,江回到江上,崇明岛开始人声沸腾。江边陆陆续续有了游玩的人。当地做小生意的居民,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卖毛脚蟹的,卖小鱼的,更多的是卖崇明的小吃——崇明糕和米团子的。刚出蒸笼的崇明糕,洁白暄软,诱惑着人的味蕾。

崇明糕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崇明的俗语里就有:自有崇明在宋朝,同龄就是崇明糕。糕的主要成分是糯米,里面掺和了大米,再加核桃、芝麻、桂花等,做成不同口味的,糯软,香甜。每一个到崇明的人,没有不品品崇明糕的。在崇明的大街小巷都有卖,八月十五的月亮似的,一斤一只,或是二斤一只。在一家店里,我还见到五斤一只的。

午饭后我们回头时,我买了不少的崇明糕,沉沉地提在手上,带回家送人。吃是其次的,分享才是最重要的。这是崇明的特色点心崇明糕啊,我这么介绍。一日崇明,就裹在这香甜糯软的糕点里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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