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年，十二岁。

本命年。

6月17日，小学毕业考试后的第二天，也是柳曼遇害的十二周年忌日。

我坐地铁三号线去了虹口足球场，穿过几条狭窄的马路，进入一道绿树成荫的巷子，尽头有栋灰墙红瓦的老房子，我仔细核对了门牌号码，大胆按响了门铃。

铁门打开，出来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又高又瘦，头发全白，疑惑地看着我：“小朋友，你找谁？”

“请问——这是柳曼的家吗？”

我的表情是那么平静，心跳却已经上了高速公路。

对方神色却已大变，老头慌张地颤抖几下，好不容易扶住门框：“柳曼？你找柳曼？”

“对不起，我是代表我哥哥来的，他是柳曼的同学，因为生病住院不能行走，所以特别委托我上门来的。”

“你哥哥是她的同学？当年柳曼走的时候，你应该还没出生吧。”

“哦，我和哥哥是同一个爸爸，不同的妈妈，所以……”

“我明白了，请进吧。”

老头很客气地把我迎进了家门，不用说他就是柳曼的父亲，女儿死后的十二年间，想必已加速衰老了许多。客厅里没有什么生气，底楼的采光也不太好，老式红木家具令人压抑，柳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怪不得性格脾气有些古怪。

半年多前，我闯入黄海家的神秘小屋，在尘封了十年的墙壁上，偶然发现了柳曼的家庭地址。我想在十二年前的这个月，黄海警官也一定造访过此地吧。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赶来这里，因为始终没有想出合适的理由，毕竟我现在还是个小学生，说不定会被人家直接拒之门外。

于是，我极有耐心地等待了六个多月，直到小学毕业考试之后——十二年前的今天，柳曼被发现死在南明高级中学图书馆的屋顶上。

我唯一担心的是，她家会不会早就搬了？

谢天谢地，十二年来没有挪过窝，至少柳曼的爸爸还在这里，只是已恍如隔世。

在客厅正中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张黑白相框，十八岁的柳曼摆出个姿势，在风中迷人地微笑着——我记得这个画面，那次是南明中学组织春游，但因为高考临近的关系，只去了半天动物园，她坐在草坪上拍了这张照片，给我和马力都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我已忘了带照相机的人是谁？

“今天，是她的十二周年。”

老头给我拿了一杯饮料，我也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点头道：“是啊，我哥哥特别关照了我，让我今天必须要过来，给柳曼上三炷香，祈祷她在天堂安息。”

“哎，太感谢你们兄弟俩了，没想到我女儿死了十二年，居然还有人记得她！”

他说着说着就掉下了眼泪，随即掏出手绢擦干净，以免在我这个小孩子面前失态。他从抽屉里拿出三支香，点燃以后交到我手中。因为今天是忌日，灵位前已供上了香炉与水果。

我缓步走到柳曼的遗像前，看着照片里她的双眼，似乎回到1995年6月16日的夜晚，传说闹鬼的自习教室内，她冷酷地威胁着我，让我发誓要在6月19日晚上前往魔女区，否则就要说出那个致命的秘密。

于是，我去了，然后，我死了。

我恨她。

虽然，她比我早死了两天。

但在十二年后，在柳曼的家里，在她苍老憔悴的父亲面前，在她的灵位与遗像面前，我却丝毫都恨不起来。

我只能低头向她鞠躬，将三炷香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默默地祈求她给我以帮助，哪怕是再给我一条小小的线索，帮助我抓到杀害申明的凶手，或许也是毒死她的那个浑蛋。

不过，若是柳曼在天有灵，还躲在遗像里看着我，肯定会戳穿我的这套伪装，进而发现申明的灵魂，就隐藏在小学生司望的体内——我仿佛看到遗像里的柳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愿你早已超度投胎，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前世的记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祝福。

香烟缭绕在遗像与灵位间，老爷子给我端出了水果和巧克力，我很有教养地婉拒，胸中早已编好了一套说辞：“老伯伯，我哥托我问您，十二年来，柳曼的案件没有任何进展吗？”

“没有。”他叹息了一声坐下，眯起眼睛翻出一本相册，一打开就是张黑白照片，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个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这是她当年的照片，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照片里的她妈妈，因为女儿的死得了抑郁症，这些年来多次想要自杀，现在被送到康复中心去了，其实就等于关监狱。”

他接着往后翻了几页，柳曼从幼儿园到小学直到初中的照片全都保留着，若是平常人看一个早已死去十二年的女孩的照片，大概会感到后背心汗毛直竖，但对于有过同样生死历程的我而言，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终于，我看到了我。

那是上辈子的高二那年，我们全体同学在学校操场上的合影，背景是那片鲜艳的夹竹桃花——正是春末夏初时节，粉红色与白色的花朵相间，那时柳曼想不到自己会死于由背后花朵制成的毒药吧。照片里的她站在正中间，而我躲在左侧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在发育的脸过分削瘦，头发长长的总是引来老师的批评。我还在照片里找到了马力，最帅最引人注目的那个。还有阿鹏与木头，他们两个总是挨在一起。

最后，我看到了欧阳小枝。

小枝就站在我的正前方，头发几乎遮住了我的下巴，穿着那条白色的裙子，如今看来她倒是更像女鬼，而柳曼仿佛还活在人间。

“小朋友，你哥哥在哪里？”

“哦，在这！”

我随便指了一个，却正好落到了马力脸上。

“很帅的小伙子，谢谢他还想着我女儿。”老爷子抚摸着照片里柳曼的脸，“柳曼刚死的时候，有人说她是服毒自杀，可我和她妈妈无论如何都不信。后来警察又告诉我，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因为她身上有扭打过的痕迹，是被人强行灌下毒药的。柳曼发现小阁楼的门被反锁，怎么也逃不出去，她痛苦地打开窗户，直接爬到屋顶上。但毒性已经发作，无力爬得更远，连声音也发不出，只能孤独地躺在瓦片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等死……法医说她至少挣扎了一个小时，这孩子太可怜了！一个小时啊，六十分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身体里血管里心脏里都有多疼啊！对不起，你还是个孩子，不该跟你说这些！”

“没关系，老伯伯。”

我识相地拿起几张纸巾，递给柳曼的爸爸擦眼泪，而他还没从悲伤中走出：“十二年来，我的愿望始终没有改变过，就是亲自抓到杀死我女儿的凶手，然后，杀了他。”

看着老爷子虚弱的身体，但我丝毫都不怀疑他说的话——其实，我也是。

“抱歉，我又来了！”

他把相册翻到末页，只剩两张照片，前一张就是柳曼灵位前的遗像，后一张的背景则是马路边的荒野。我仔细辨认第二张照片，才想起这两张都是在高三春游那天拍的，我们从动物园坐大巴回到学校以后，带着相机的同学继续在拍照，这张大概就是在南明路上拍的。

“这是柳曼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再往后就是勘察现场的警察给她拍的了。”

照片里的她依然风姿绰约，倚靠着一棵大树微笑，然而我的目光却落到了她的身后——不知道多远的马路边上，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但肯定不是在骑行，因为有一只脚踩在地上，就这么连人带车停在路边。

照相中摄入不相干的路人甲是平常事，就算警察看到也不会有什么疑点，但我却紧紧拧起双眉，感觉背景中的那个人像是在对着我冷笑。

肩膀重重地颤抖了一下，老爷子扶住我说：“小朋友，怎么了？”

继续盯着相册最后一页，背景中的自行车是那种老式的8车，上辈子小学三年级前，爸爸经常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送我上学，南明高中的男生中也有不少人骑这种车。坐在自行车上的是个男人，距离遥远而显得很模糊，完全看不清长相，年龄也难以判断。而且那人还戴着墨镜，骑自行车戴墨镜的别说在那年头，放到现在也很罕见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