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五十二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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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智又回到那间斗室。

依然是那张磨得发亮的旧藤椅,依然是那张旧书桌及书桌上堆得高高的中外文期刊,依然是独身一人品尝着孤独。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害怕孤独,孤独的滋味于他如当年在S市初尝怪味豆,开始很不习惯,但细细品尝之后,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以至于成了瘾而百食不厌。他现在不但不害怕,而且离不开孤独了。孤独像一道围墙,可以排除干扰,可以净化灵魂,从而保持一个自由的创造空间。

孤独也是一种美。

初春,童智寄出的外稿“工艺设计的人工智能系统”被美国的“puterRevie”(计算机评论)采用,美国著名的计算机专家威廉.史密斯教授来信肯定了他的工作,希望他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研究,以期有新的突破。此前,童智在英、法、日、苏、西德等国也发表过论文,但受到外国专家的推崇还是第一次。这说明,他在人工智能系统理论的研究上已接近国际水平,只要再加一把劲,完全有可能超过外国同行。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国际计算机科学前沿的起跑线上,他决心要奋斗拼搏一下,为自己也为祖国争口气。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能否完成这一神圣使命,因为他最近常感到头晕,开始他认为是晚上看书太久的缘故,可是,有一天深夜他突然觉得胸口那儿像压了块巨石,仿佛一下子坠入黑暗的地狱,死神正扼住他的喉咙,他惊恐得想大声呼喊,却喊不出声来,那间斗室中又没有别人,不会有人来救助的,他想他也许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那个已经隐隐在望的目标再也无力达到,这使他觉得惋惜也感到伤心。以后又发作过两次,每次都很突然,心脏像在痉挛、抽搐,但不久又渐渐恢复正常了。他一直没当回事,只是在几天前的一次体检中,心电图显示心律过缓,医生说这是房室阻滞的征兆。

在与文淑秀失恋时,他也曾想到过死,但那不过是一种绝望的情绪,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真正的死神了。他知道每个人都会死,随时随处都可能死,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晚些,这并不奇怪也没有什么可怕,但一想到自己热爱的事业完不成、自己确立的目标达不到,就不能不令他倍感伤心了。

现在他更加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严峻形势,他不仅要和外国同行竞争,而且要和死神竞争,无论如何,他要赶在死神之前完成自己梦寐以求的夙愿。

这也许只是他的担心,但有过那几次惊心动魄的体验,他不能不有所警觉。但愿那几次都是虚惊一场,死也许离他还很远,但他已经看到了死神,他并不怕死,死神只是提醒了他,使他更懂得生命的重要、时间的宝贵。

让死神滚开吧!现在,一个重大的课题正摆在他面前,他必须全力以赴地去拼搏,他有足够的信心!

他手头已经拥有一批资料,都是这些年来他潜心研究、逐渐积累的;还有陈蕾委托他保管的资料,那是她爸爸多年研究心血的结晶。陈斯教授数年前已经预见到计算机科学的发展趋势,提出不少值得研究的课题,每个课题的研究都可能导致创造性的成果,但这决不是轻而易举的,还要做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重复劳动,必须了解目前国际上计算机科学的发展动态,他从资料室借出所有有关计算机科学的外文现期期刊。资料室的郑大姐告诉他,务必在十一月底以前归还,因为年终这些期刊要重新装订归档。

时间是紧迫的,要在两个月内读完几个不同语种的几十种期刊并制作出大量卡片简直不可能,复印的代价又太高。

不了解情况的人以为,他不断发表论文,稿酬一定很可观,而不知道他每年都要买一些必要的资料,还要付昂贵的外稿邮寄费,外稿发表时不但没有稿酬,还要付相应的版面费,他没有科研经费,所有这些费用只能从他微薄的工资中抠出来。

他的研究是一种无偿的奉献,付出的不仅是金钱,还有体力、精力和心血。

为了早出成果,他只有夜以继日地攻读,放弃一切节假日,每天都工作十二小时以上。

正当童智雄心勃勃准备冲刺计算机科学国际前沿的关键时刻,技术处长突然通知他,他被调出了技术处,即日起到综合服务部报到。

童智一下子僵住了,呆呆地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这比当年初次听吴萍说文淑秀有男朋友更叫他吃惊。他已经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家庭,现在连唯一能慰藉他的事业难道也要失去吗?

“这是为什么?”愣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

“为了适应改革开放的形势,兴办第三产业,各科室都要精简人员。”技术处长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唉,说实话,我也不想放你,可公司已作了决定!”

技术处长拿出一份红头文件,脸上流露出一付悲天怜人的神色。

“我搞的工艺设计软件开发还有不少工作,请你向公司汇报一下,是不是容我……”童智一向懒于求人,但到了这份儿上,不得不求助于处长了。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处长打断他的话,“这些日子你只顾搞离婚,工作早就拉下了。”

“是不是因为离婚才把我调出的?”童智从处长的话里听出些话音。

“不,我没这么说,”处长矢口否认,“公司领导是怎样考虑的,我不知道。不过,一个人的家庭问题处理不好,总会影响工作的,你说是不?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们并没离婚,只是分居。”童智说,这是他可以辩解的唯一理由了。

“离不离婚那是你的自由,调整工作岗位是组织的权力,”处长狡黠地笑道,“你怎么就想不开哟?到综合服务部有什么不好?轻轻松松的,省得费脑筋。我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儿,看大门都行,落得自在。”

技术处长一本正经的官腔加上幸灾乐祸地打哈哈,童智无话可说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处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接着呷了一口,“要不要我给服务部主任打个招呼,请他照顾一下,给你安排个好一点的工作?”

对这样假惺惺的口吻,对这种捉弄人的无耻腔调,童智既恶心又恼火,他心里猛地冲动了一下,真想啐这张棘皮疙瘩脸一口唾沫!他知道精简他不是因为所谓婚姻纠纷,而是因为他那次到科委揭了这个老滑头的短。扪心自问,他既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只想埋头钻研自己的业务而不受干扰,他一忍再忍,仍然躲不开这样冠冕堂皇的人为干扰。就像一个置身奥运赛场的运动员,正瞄准世界纪录预备冲刺,突然被自己的领队拖下场。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这种人偏偏得到重用?这种人整天在想些什么呢?除了养鸟种花,大约就是想如何投机钻营、挖空心思整人了。而他并不想争那处长的位子,为什么要这样整他呢?这种人是国家躯体上的蛀虫,比房室阻滞对他的威胁更大。

疾病只能折磨他的肉体,而蛀虫却在咬噬他的灵魂——他一直视为生命支柱的事业。

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准备好去烧锅炉、刷澡堂甚至当清洁工,但手头上的课题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服务部主任是个工人出身的瘦老头,人挺和气,他很同情童智。

“唉,你们处长太不象话,这不是存心整人吗?我这儿哪有适合你的工作呢?”老主任挠挠头笑着,眼角现出深深的鱼尾纹,“要不你自己随便挑吧,澡堂、食堂、泵房、花圃、饮料厂、装璜部,还有个电子技术服务部。”

童智看中了泵房。他知道泵房是三班倒,每天就是开泵、关泵,虽然枯燥点儿,但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会多些。他又怕主任不同意他去泵房,犹豫着。

“说吧,你想干啥?”老主任见童智不吱声,又问。

“你看我干什么合适呢?”童智试探地问道。

“你去电子技术服务部咋样?兴许你的学问在那儿能派点用场。”老主任斟酌良久说,“不过那儿主要是做生意,修个电脑、仪表什么的,顺带卖卖电子元件。”

“我从来没做过生意。”童智一听做生意就头疼,不敢再犹豫了,“我去泵房行吗?”

“泵房?”老主任似乎有点意外,泵房可是个风水宝地,公司现任经理和前任总工程师都在泵房干过活,不过那时他们分别是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不禁有些感慨地说,“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唉,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拿你们没办法。”

老主任在计算机发展公司跟知识分子打了多年交道,自以为是了解他们的,他们大多数人事业心很强,平时循规蹈矩、兢兢业业,但一有风吹草动,就管不住自己了,嘴巴像没安笼头似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一套一套的,结果总免不了挨整。公司经理当年吃亏在嘴巴上。嘴巴是干什么用的?主要是吃饭,说话都在其次,把嘴巴的用处弄颠倒了还行?没听过“祸从口出”这句古训吗?真是书读得越多越糊涂。老主任纳闷的是,公司经理本人也挨过整,为什么当了官就偏听偏信反过来整别人呢?童智平时少言寡语,能得罪谁?要说精简吧,公司那么多人吃闲饭,屁大的事儿都占着个人,发报纸的,发文具的,抹桌椅打开水的,还有谁也说不清干什么的七大姑八大姨,却一个没精简,怎么偏偏精简了他?

老主任不由得为童智抱起屈来。

童智却不以为然,快快活活地去泵房上班了。泵房原来有几个家属工,除了交接班,平时谁也见不到谁,倒还清静,只是机器声大了点儿,权当是为他伴奏的进行曲吧。

为了节省时间,童智买了几袋软包装四川榨菜,每天早上从食堂买来够吃一天的馒头,一日三餐都是开水、馒头、榨菜。只要课题研究能进行下去,他并不计较这些,无论如何,比当年红军过雪山草地吃皮带强得多了。

他的研究进度比预想的要快,到十月中旬,手头的资料差不多看完一半了。

一天,童智吃过中午的馒头,正在喝开水,曹淑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你来干什么?”他觉得有点意外。

“咋的,不能来吗?”她自顾坐到值班室的床上,放下拎着的网兜,“只要你没跟俺打离婚,俺就能来。”

“有什么事吗?”他讪讪地问。

“听说你高升了,俺来看看你。”她不无讥讽地说,又指指桌上干裂的馒头,“一天到晚吃这个,也不嫌噎得慌?”

说着,她拿出网兜里的方便面,一包包摆在床上。

“我不吃那个,”他打开一本德文期刊,不经意地说,“你拿回去吧!”

曹淑英本来有点怜悯他,听了他的话不免有点生气,但来之前她反复告诫过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发火,因为她是负有使命来的。她和叔叔、表弟商量妥了,准备办一个综合养殖场,三家联合养鸡、养猪、养鱼、分工不分家,盈利大家分成,钱由表弟先垫上。现在就缺个文化人。

“童智,回去吧,回去好好看看这几本书,俺文化浅,看不懂。”她把“致富指南”,“鸡病防治”“养鱼问答”及“快速养猪法”等拿出来,“这可是看了就见钱的书,不比看那种没头没脑的书强吗?”

“这不可能。”他把脸埋在期刊里,连头都没抬一下。

“看,看,你就知道看!”她再也憋不住火了,一把夺过那本期刊,“这破书害得你还不够吗?你咋就这么死心眼儿,都混成啥模样了,还抓住这破书不放?在你眼里,俺和孩子都不如这破书。你要真想和好,今儿个你得给俺个明白话!”

“不是明白了吗?我们各过各的,谁也别打扰谁。”童智说,又拿过一本期刊摊开来。

“那就离婚去!”她更上火了,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说,“走,离婚去!”

童智也有点火了,真想马上跟她离了,省得她再来纠缠,但他又怕来回折腾耽误时间,只得暂时忍了。

“淑英,”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近乎哀求似地说,“你发你的财,我看我的书,这不挺好吗?”

“好,好,你看你的书,”愣了一会儿,她又从网兜里摸出几本书摔到桌上,“这是你丢在家里的书,给你,给你,看能当饭吃还是当衣裳穿?你这个孬种、窝囊废,离婚都拖泥带水的,没点男人气儿!”

她又嘟囔一阵子,他始终不再开口。

曹淑英的确想跟童智重归于好,她以为童智混到这地步,也该迷途知返了,谁知他仍是这种不知冷热好歹的样子,她不禁失望了。她始终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想不到一块儿呢?

她哪里知道,童智苦熬这么多年,已到该出成果的时候了,怎么肯半途而废呢?

为了早出成果,他准备忍受一切磨难。他把这比作唐僧取经,不到西天,决不罢休。

他加快了进度,不分白天和夜晚,实在困了就打个盹儿。他估计到十一月中旬差不多就能看完那些资料了。

可是,没过几天,郑大姐突然催他归还期刊了。

“没办法,处长通知说你已调出技术处,以后不准再借给你任何科技资料。”郑大姐一脸委屈的神色,显然受了批评,“说实话,那些外文期刊没几个人看,闲着也是闲着,可有的人自己不看也不许别人看,还说我借给你的期刊数量和借阅时间都超过资料室的规定,违反了借阅制度。”

郑大姐说的是实话,童智不能怪郑大姐。

他感到愤懑的是,这些年来他为公司完成好几项重要成果,有的已应用于生产实践,还在国内外刊物上发表几十篇论文,为公司也为国家争了光。公司大小头目几乎都出席过这样那样的科技先代会,又作报告又上光荣榜,从来没有他的份儿,这些他都忍了。现在,在即将对国际计算机科学有所突破的关键时刻,这些人为什么要对他横加阻挠、百般刁难呢?

他怎么也想不通,文革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人还是变着法儿整人,而且手段更阴险更狡猾,区别只是所打的旗号不同。这些人是变色龙,随着政治气候的改变而不断变幻自己的颜色;这些人是魔术家,政治是他们手中的魔方,变来变去,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保护自己攻击别人。他,一个小人物,一个安份守己的技术人员,从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别人却要伤害他,他像一只被人追逐的小兔子,已经被追到悬崖边上,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崖上。他想退却,但终年积雪的顶峰已近在咫尺,那闪耀着银白色光芒的壮丽风光吸引着他;他想继续攀登,却又面临悬崖峭壁,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也没有可以抓住的攀援物。他已筋疲力尽,进退两难。

他不愿让郑大姐为难,他必须迅速归还那些期刊。这样,他以前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了,这样那些嫌恶他、嫉妒他的家伙们该称心如意了。他恍惚听到了他们幸灾乐祸的呼喊: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自命不凡的家伙摔下来了,他终于摔下来了!不,他不能摔下来,他苦苦奋斗这么多年,不就是要登上那无限风光的险峰吗?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咬紧牙根继续攀登。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可征服的高山,珠穆朗玛峰不也被人类踩到脚下了吗?

他知道每年年底期刊要拆除重新装订,为什么不能把他需要的部份先拆下来呢?这样,既归还了期刊,又不影响自己的研究。

一本期刊拆下几页是不显眼的,郑大姐丝毫没有觉察。

童智感到有点对不起郑大姐,郑大姐以前是很照顾他的,无论借阅什么资料从不限制他,总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但这次实在是迫不得已,他想阅完拆下的部分再归还,决不影响年底的装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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