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三十五章:那一天我心成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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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开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一个人都没有。都这么晚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我站在黑暗中费力地思索着。在那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都有些傻了,无论什么事情似乎都需要思索半天才能够理出头绪来。就在这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好象很急迫的样子,三步两步就响到了门口。紧接着门开了,灯光一亮,爸爸脸色灰白地跨进门来。这些天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一眼,可是这一刻我震惊地发现他一下子变得老态毕呈。爸爸猛一抬头看见我,吓了一大跳,楞楞瞅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我问他你们都到哪儿去了,我妈呢?我突然发现爸爸的嘴紧紧地抿起来了,紧得象一条直线。这是他每次大发脾气的征兆。果然接下来,他一下子爆发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啊?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都要急死吓死了,生怕你一时想不开出什么事!这不,你妈妈和哥哥都分头找你去了,黑灯瞎火的,你妈眼睛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没找着,我又担心你妈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你怎么这么自私,成天光想着自己的事,你知道我们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还知道问你妈,你妈要是磕了碰了出点什么事情,我看你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见爸爸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他把我都骂楞了,呆呆地站了半天才算把他的话前后贯通地搞明白。然后,脑子就嗡地一下,我一把拉开门,跌跌撞撞就冲下楼去。黑暗的街道上,此刻好象到处都潜伏着可怖的幻像。我恐惧地发起抖来,路都走不稳了,步履踉跄得象个醉汉,但我还是拼命地四处跑着喊着。在我颠荡昏乱的视野中,往日恩义,象过电影一样,都在此刻历历如真地映现出来。我好象头一次领悟到,在我的生命中其实最重要和最不能够失去的是什么。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喊着求着,在这如此无助的时刻,这是我唯一可以依傍的精神力量了。上天保佑!

终于,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然后,远远的,在路灯朦胧的光线里,我看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这身影,头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它。这身影,即使倾万斛海水也冲不淡。妈妈,一个多么甜蜜暖人的字眼。太阳也想分享它的光辉,任何声响都嫉妒它回声悠长,一年年一代代地老天荒也吟咏不尽。我忽然想起小的时候,有时候玩得正高兴,妈妈却来找我回家吃饭。远远看见她,我就偷偷地藏起来。妈妈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我的名字,直到她着急了,我才捏着嗓子回应一声。妈妈就笑了,这是我从她的声音里感觉出来的,虽然一时还是找不到我的藏身之处,可是她明显地轻松了下来。可是现在我长大了,但是为什么仍然走不出她牵绊的视线呢?

妈妈没有看见我,还在不停地四处张望着。她的嗓子已经沙哑了,走起路来腿好象直打抖。巨大的焦虑和可怕的想象看上去都快要把她给压垮了,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垮,她还要去找她不知去向的孩子,就是累死也要继续找下去。一返身扑在身后的一扇铁栅栏上,我在心里绝望地狂喊着,我走不出去了!我走不出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就要被你们的爱杀死了!

一九九五年八月七日,我在日记本上固定了那个沉痛的日子。就在那一天,我心成灰。

我的心已成灰,可是还没死。风吹一吹,就有火星闪一闪。我已经绝望,可放弃还是那样艰难。峰回路转,峰回路转,狂烈的念头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脑子里高速运转,如果死灰能够复燃的话,我甘愿象普罗米修斯那样胆大包天地去盗火!至少在那天以后,我仍然做了最后一次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努力。那一天,从早到晚,我都象一个下定了一鸣惊人决心的演员那样在拼命地积蓄勇气和酝酿情绪。我反复地训诫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成败在此一举!但奇怪的是,尽管我的心急得象在火上烧,但勇气却象个布满了针眼儿的气球一样,无论怎么努力也吹不出个形状。那个话题已经成为我和父母之间一个不可触碰的雷区,在它面前,我的语言表达系统一次又一次地临场失灵。直到拖延到天黑下来,爸爸妈妈出去散步的时候,我握着拳头对自己下令说,等他们回来我一定要说,必须说了!谁知这个破釜沉舟的宣言却更让我觉得如山压顶,我心神狂躁,坐立不安,焦灼得好象一只被门夹住了尾巴的猫。我的感觉系统一定已经出现了某种紊乱,在我的眼中,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变形,世界就好似一只疯狂大熔炉,一切都在灼人的火焰之中慢慢旋转。

爸爸妈妈回来了,可是我还是害怕,怕得要命,缩在屋子里不敢出去。在绝望与渴望之间,我迷狂的神智如同失效的水银柱般游移不定。巨大的焦虑扼住了我,我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时候的心理状态,在某种程度上我想和刚刚被捕进笼中的狮子没有什么两样。后来,我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我把脸贴在水泥地面上冰我烧热的双颊,丝丝的沁凉让我舒服了一些。从敞开的窗外,我看到夏夜的繁星在夜空中闪闪烁烁。这使我产生了一种美妙的联想,无数感觉纷至沓来,化为温柔的悲恸之情,汹涌地拍击着我的心扉。我哭了,我又一次无法自抑地哭了起来。我从小就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尤其是面对着这样一种无助的命运。只有眼泪,也唯有眼泪,才能够洗刷悲哀,和表达我心中最为真切和纯净的向往。从此以后,我的泪水就枯竭了,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爸爸妈妈听见了我的哭声,他们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我哭着求他们给我一个重塑人生的机会,我说我快要死了,我的精神已经被摧毁了,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的爸爸妈妈面色凝重地听着,他们眼中的哀切和愁苦只有比我更加深重,也更加无奈。可是,他们仍然相信自己的阅历与判断,而认为应该不惜一切地阻止这一场凶险的、一点也不好玩的游戏,哪怕他们所做的将招致自己的孩子一生的仇恨与抱怨。就是这样。

身心经年累月可怕的重压,已经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梦想,从希望之巅一泻直下的昏眩,还有错乱、恐惧和绝望,这些危险的因素在刹那间象一桶烈性炸药被骤然引爆。我狂叫痛哭,用剪子扎手腕,疯了一般重重地抽打自己的面颊,直到木木的没有任何知觉。这个世界我难以理解,这明明是一种错误,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宁愿我将错就错地痛苦下去,却非要剥夺掉这个修正的机会呢?爸爸妈妈,你们何其残忍!

我的妈妈坐在一边不敢劝,她只任无声的泪水河也似的往下流。应该付出的,和不应该付出的,她为了这个家庭付出了她所有的一切。可这难道就是自己得到的酬报吗?她一定觉得不公平,可是和几乎所有的妇女一样,在面对命运束手无策的时候,她又能够怎么样呢?她泣不成声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她说,我那小丫头走的时候,别人让我把她的脸蒙住的,怕她的魂儿再找回来,我怎么就没当回事儿呢?

她说的小丫头是我一个不到两岁就因病夭折的姐姐,我的妈妈并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妇人,可是在面对着一个以她的理性和经验都无法得到答案的巨大困惑面前,好象唯有超自然的力量才能够提供某种牵强的解释和模糊的安慰。她的悲哀和无助简直要把我的心撕裂了!泪水从心底最深彻的爱与悲恸中汹涌地奔流滑落下来,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哭泣了,它耗尽了我生命里所有的悲伤。从此,不管心再伤、再痛,我的泪水也总是在心中一个隐秘的角落暗暗涌流,而不再化为哭泣。

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妈妈还再哭,我站起来为她拭去泪水。我的手抚过了她沧桑的容颜和花白的发梢,也抚过她焦灼和伤痛的心。妈妈,不要再哭了,让我们都收起自己的眼泪吧。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梦想之花总是在天堂盛开。妈妈,不要再哭了,请你放开我的手,让我把所有的悲哀和忧伤都带走……

我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麻木如死,可怕的烧灼感终于消失不见了,心头是一片奇异的凉意。不知是不是浮云掠过,一缕透射在屋顶上的月光忽然象个有生命的物体那样轻轻颤动起来。我呆呆地看着它,忽然想起刚才妈妈的话,心头顿时恍恍惚惚地浮起一丝灵异之感。在一阵冰冷的颤栗中我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陌生不识的灵魂,是属于我那从未谋面的小姐姐的?也就是说,是她的灵魂非法侵占了我的躯体,而兴风作浪地由此引发了这么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战,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无疑是这个篡夺者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那么,本来属于我的那个战败的灵魂,它到哪里去了呢?我象面具一般僵死的脸掣动了一下,想笑。这简直是一出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荒诞剧,这就是我的人生?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想这场矛盾百出的闹剧也该到落幕收尾的时候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已经变得如此遥远的夏夜怎么好象没有一点灯光,到处都是窒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和热。汗水流进眼里,是涩涩的杀疼。在一片炼狱般的死寂中,只有窗台上那个装着药片的白色瓶子对我静静地散发着清凉的诱惑。很长一段时间了,不吃下一粒,我就得不到即便是这样也只能够维持几个小时的安眠。但是如果把它们都吃下去呢,一定是个酣畅而甜美的长梦吧?再也没有痛苦,再也没有灵肉永远也分不出胜败的争战。

我已经伸出了手。可是,从忘了关的窗上,一阵携着槐香的晚风突然高高地撩起了窗帘。外面就着路灯下棋的砰砰声,带了几分睡意的纳凉闲话声,和夏夜所有未息的市声顿时都潮水般涌了进来。我的心突然剧烈地抽痛了一下,生活还是美好的,痛苦有多么强烈,反作用于生活的爱就有多么凶猛。单是一想到在这个旋转不休的星球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和那么多激动人心的艺术,我就觉得这世界可爱得恨不得去拥抱它。我总是自认为是天生的写作者,这一点我固执到近乎狂妄。而我还没有创造出我的世界,我的使命也正尚待完成!可是,这压抑、扭曲和错位的生存状态我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啊!是生,还是死?生是痛苦无奈但隐含生机和希望的生,而死却是一了百了但彻底沉沦的死。我的目光疯狂地在黑暗中逡巡着,我的身体象油锅里的鱼般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在那一夜精神上油煎火燎与尖锐猛烈的冲撞中,我成了明心见性的哲人,从此开始尝试着踏上一条于我而言意义深远的自救之路。当清晨第一缕晨曦抹上了窗棂,我终于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醒来后,我就成了一个新的人。

在这里,我之所以不无痛苦地再次追忆那次真实而又虚妄的死亡操作,其目的并不是想无耻地表白自己,而是只想与所有自以为陷入穷途末路的人共享这样一个彻悟:有时候我们的确会被人生所无力突破的困境逼到死角绝壁,可是我相信,人类的精神却一定会在深邃广袤的天空找到可以飞翔的翅膀。而那道迫不及待地打开的门,绝不意味着真正的救赎!

写满了一切激情、渴望,欢欣和泪水的篇章到此为止。永别了,那曾经象闪灿星辰般点染着我的梦境的华彩!永别了,寒意逼人的生命中那远方幽微而暖人的一点橘红!又要回去了,回到那个梦想的翅膀被折断的地方,回到凝固了一切生机和希望的黑暗所在。我到底不是个彻底的人,我还有那么多凡俗的爱恋牵绊。这不尽人意的人生,就好象吵了架跑出去的家,等气消了毕竟还是要回来一样。我的脸色苍白,看起来憔悴而瘦损。我四肢乏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的心已经平静了一些,可是仍然有刺心的疼痛时时袭来。我不再哭了,泪水也许有时候会蒙住眼睛,却再也不肯掉落下来。我好象大病了一场,可是喘息间又似乎能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欣悦,象痛哭之后的清畅。我的目光已经染上了老人的沧桑,但有的时候,心境却会意外地回复婴儿的清澄。不再渴盼祈祷,不再哀哀求告,梦想的航程已经终止,再也找不到那个最后的停泊地。亲手折断希望的羽翼同时逾越死亡,我已遍体创痕,但又死而复生,获得了重生的祝福。我在认真地思索着我的命运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想我终于能够确定的是,这个矛盾百出的命运也许并不是没有意义的。那么它昭示着什么呢,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尝试着进行这一场生命的试验,探索并且揭示它,这是不是就是一切的答案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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