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云停那里走出来时，夜色已开始降临，不远处就是校场，校场附近生起了一堆篝火，周围还没什么人，苏梨百无聊赖地坐在篝火附近，望着青瓦屋。青瓦屋的灯亮了，有人影映在窗户上，这次屋里的人很多，光是看影子就有数十个。看上去似乎大半的人都在里面呢，不过她一时没有看见温羽侯在哪里。

忽然林篁的身影就像幽灵似的出现在苏梨面前，他径直走向苏梨，一开口竟然是这么一句话：“半年前靖南王府的事，我很抱歉。”

苏梨正欲去抓涤尘剑，忽然想起她没有随身带着，剑落在了房间里，于是她没有动，也没有去看林篁，她不想对他的所谓抱歉做出任何回应。她目光仍望着青瓦屋，口上冷冷道：“你没有进去？”

林篁望了青瓦屋一眼：“我只要听最后那个命令。”

“果然与以前一样啊。”苏梨冷笑了一下

“不一样。”林篁正色道，“以前是一个人，哪怕某天死了、烂了，都不会有人皱一下眉，甚至不会有人发觉。”

苏梨忍不住道：“我被放出靖南王府的那天，师父来救我了。”她的师父，也就是林篁的“师父”——挂名师父。

“那只能说明你有个好师父，但我，素来是一人。”林篁顿了顿，“但那一剑，并非有意针对你。我只是需要一个点，而你恰好离我最近。”

“什么点？”

林篁一字一句道：“向‘绊’正式宣告离开的点。”

苏梨一皱眉：“正式宣告？这么说来，你很早就有离开之意了？”

“是，很早、很早。”林篁的眼神飘向远方。

末了，苏梨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因为我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了。”

苏梨无言地望着青瓦屋，她这时看到了温羽侯映在窗上的人影。他站在中间，与两边几个虎背熊腰的人一比，显得身形单薄，但不知怎么的，反而愈看愈觉醒目。过了一会儿，苏梨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将我的身份告诉温羽侯？”

“没有。”

苏梨心下稍定，耳中却传来林篁的声音：“但他似乎知道呢。”

“啊？”苏梨吓了一跳。

“只是我的猜测。”林篁耸了耸肩，抬头望着青瓦屋道，“他们出来了。”

果然，一群人从青瓦屋走了出来，但屋里的灯仍亮着，温羽侯站在门口，示意林篁进去。

云停不知什么时候也随着人群一道往篝火走来，他见到林篁从苏梨边上起身，满脸惊讶，待林篁走入青瓦屋后便大惊小怪地冲着苏梨叫道：“你刚才竟然在跟那个怪人聊天？”他这么一叫时，身边的一些人都笑了出来，连素来给人稳重之感的陆奇峰也不由笑了。

陆奇峰笑过之后，道：“其实他的左手剑倒真是精妙。”

云停撇嘴道：“他一人厉害有什么用？行军作战靠的可是一群人的力量。”

“话不是这么说，哪怕行军作战，他一人一剑倒也有些用处。像是那类千里取敌将首级的重任，让他去是再好不过了。”说话之人是昨天苏梨在校场见过一面的吹哨之人，下巴留有胡渣，显出一种倜傥的江湖气。他说话时将苏梨打量了一番，抚掌笑道：“还是中原女子美貌啊，我可受不了什么什么居次的异域风情。”

陆奇峰推了他一下，他嘿嘿一笑止了口，向着苏梨说道：“在下陶兮然，归去来兮的兮。”

陆奇峰笑着补了一句：“是金翎军的左副将，也是我们的军师。”

苏梨心想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陆奇峰定然是右副将了。她正这么想时忽然见云停目光狡黠地望向自己，暗想定没什么好事。

果然云停开始嚷嚷着要看苏梨剑法，苏梨只能道：“我剑落在房里。”

“那就快去取啊。”身边围过来的几个人异口同声。

苏梨拗不过他们，只能回房去取。她取来涤尘剑后望着众人眼巴巴的神情，苦笑道：“我一人也施展不出来啊。”

想不到她说话时青瓦屋的灯忽然灭了，门一开，温羽侯和林篁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一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开始起哄，温羽侯先是愣了下，随即看见苏梨持着剑站在中间便一下子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一下还是向苏梨走了过来。

他走过来的那一瞬间苏梨感觉自己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大漠黄沙，她缓缓闭了眼，手向涤尘剑伸去。伴随着涤尘剑出鞘的一声清吟，她脑中的色彩尽数褪去，漫天剑光在她手底绽开。这次温羽侯手中的是洪荒剑，剑身轻弹，挽起数朵剑花，将涤尘剑的光芒尽收其中，一时引得周围一片喝声。温羽侯的剑式显然愈发纯熟了，但令人意外的是他这次剑势反不及当时逼人，似乎难持后继。

但他手里拿的可是洪荒剑啊，苏梨想到这里时脸色忽的变了——温羽侯的真气比起先前弱了很多。他们合战大漠王时，苏梨受外伤较多，而他多是内伤，想来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眼下的情形似乎别人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伤势无碍了吧。

苏梨担心地望了温羽侯一眼，这时她余光瞥见林篁抱臂而立，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持着涤尘的手不由一颤——她是否可以在此时击杀林篁？她想到这里时，脑海中随之而闪过的是其他疑虑：她此时伤势没有痊愈，杀林篁有几成把握？杀了他之后如何全身而退？她一人之力如何应对整个金翎军，还有温羽侯？

她脑中的思量于电光火石间变化着，终是没有出手，她要考虑一下出手的后果，就像温羽侯虽想杀了大漠王但也要掂量掂量代价，但其实这种掂量在苏梨的世界中本是不存在的。苏梨暗自苦笑了一下，自己是何时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苏梨一声低叹，剑尖急转，但她眼底的锐气未减，而是射向了林篁身边的草丛，随即手中的涤尘剑也掷向了那里。草丛中有人应声而倒，但倒下之后又迅速站起，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温羽侯冷静道：“快去追，另外看看有没有同伙。若有，一并杀了他们！”

他话音刚落，原本歪歪斜斜地围坐在篝火边上的人立时起身，向四面散去，追查、巡守，井然有序。一时只剩下温羽侯与苏梨两人还在原地。

温羽侯径直走入草丛中，拾起苏梨的涤尘剑，缓缓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涤尘。”

“真是好名字，”温羽侯轻抚剑身，“我虽第一次用洪荒剑，但在与你涤尘剑的磨合中也能感受到它的灵气。我们合创的剑招，也理应有个名字吧。”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与苏梨聊着剑与剑招，好像方才的惊险一幕从未发生过。

苏梨想了想，道：“不如就叫‘夜观沧海’？”她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夜幕，又想到了温羽侯出剑时如夜晚星月闪烁般的光影。

“好！就叫夜观沧海！”温羽侯长笑一声，随即语调忽然疾转，“我刚才感觉到你的杀意，还以为你想杀林篁呢。”

苏梨心头一跳，不住猜度着温羽侯话中的意思，但温羽侯眼神漠然，连说话时的语气也一下子变得淡淡的。苏梨只能强笑道：“怎么会呢？是我正好发现边上的草丛有人伏着。”

“那就好，林篁可是我们这次行动的关键。”温羽侯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说话间把涤尘剑还给了她。

苏梨想起了陶兮然对林篁左手剑的评价，不由道：“不会是什么千里取敌将首级的任务吧？”

温羽侯惊讶地看了苏梨一眼：“虽不完全是，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苏梨只是随口一说，哪会想到真被自己说中了，好奇道：“是在什么时候呢？”

温羽侯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缓缓道：“三天后。正好是瓯脱的转魄日。”

“转魄日？”

“也是个超度亡灵的日子，但与清河镇的鬼节有所不同。听说瓯脱王有颗凝魂珠，那是冰云族三宝之一，可以将涣散的魂魄重新凝聚，然后替它们超度。”

苏梨一下子就想到了朱蔷，“将涣散的魂魄重新凝聚”——那说的不就是朱蔷么？她回过神后忍不住问道：“你可相信转魄这一说？”

温羽侯想了想，道：“我只能说，我希望转魄这一说是真的。”

希望？苏梨默念了那两个字，忽然想到了什么：“冰云族三宝？那另外两件宝是什么？”

“云菇，珂赛尔。”

苏梨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自然不能说如今世上已无云菇——云菇的灵力都在自己体内。但其实纵然她不说，温羽侯也知道了吧，因为能治愈自己眼睛的只有云菇。她其实对珂赛尔更感兴趣，但她想起云停曾说珂赛尔最亲的二叔、冰云族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因温羽侯而死，哪还敢当面问？

这时陆奇峰、陶兮然和另外几个追逐的人回来了。陆奇峰道：“是车达的人，连带方才受伤的那人，共有三人，都死了。”

“车达？”苏梨轻声念了念。

“珂赛尔的大哥。”温羽侯看了苏梨一眼，转向陆奇峰，“如此一来，他手下人失踪，必会引起他怀疑。”

陶兮然点头：“车达倒不足为虑，但珂赛尔定会把目光放到三天后瓯脱的转魄日。”

温羽侯微笑：“她既然人已在瓯脱，就一定不会错过。但她一定没想到我们这一次的目标是瓯脱王。”

陆奇峰笑着接口道：“他们更没想到这次出手的人不是将军你，而是林篁。”

苏梨怔道：“你们要杀瓯脱王？”

温羽侯摇头：“不是杀他，是生擒。”

苏梨怔了一下，忽然道：“但你会跟林篁一起去吧。”

“是啊，”温羽侯不明白苏梨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但依然点头道，“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好让林篁出手。”

陶兮然笑道：“完了之后还要全身而退才行。”

苏梨没有笑，望着他们轻松的表情，又看了看温羽侯淡然的神色，心里的担忧像杂草一样茂盛地滋长着。他们都不知道温羽侯的伤势，可他自己总知道的呀——却还是在明知珂赛尔严阵以待的情况下，打定主意要身入险境吗？

这时陶兮然道：“我先回去了，转魄日当天的行动还有些细节问题，我要回去想想。”

苏梨趁着温羽侯在与陆奇峰他们闲聊的这会儿，悄悄地跟在了陶兮然后面。陶兮然听得脚步声后回头，吃了一惊，随即笑道：“这么晚了，姑娘你跟着我一个大男人，若是被将军知道了？？？”

苏梨不理他，只是道：“我是想跟你说，温羽侯的伤还很重。”

陶兮然变了脸色：“啊？但将军说他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啊。”

“只是为了宽慰你们罢了，我也是方才与他合演‘夜观沧海’？？？”

“夜观沧海？”

“是我们新创的剑招名字。我那时才发觉，他的真气很弱。”

“这么说来，三天后的行动？？？”陶兮然沉吟片刻，正色道，“我知道了。”

苏梨正欲问他打算怎么办时，只见他深眉紧锁地匆匆走了。苏梨叹了口气，满载着心事回了自己房里。床头对着窗户，她睁眼就能看见窗外的星空，这时星光在幽暗的夜中开始变得黯淡。起风了，苏梨看了看在风中发出声响的窗，缓缓闭了眼。

翌日果然是阴天。苏梨刚睁开眼，就听见屋外震天响的敲门声，她皱了皱眉，心想能把门敲成这样的，估计也只有云停了。

谁料站在门外的是温羽侯。苏梨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又向温羽侯身后看了几眼，这才确信他是一个人来的，方才敲门的人也是他。温羽侯的脸色比头上的天还要阴沉，明显是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苏梨一见之下便明白了他来的意图，下意识地退回了屋里。

温羽侯径直走了进来，一开口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昨晚跟陶兮然说了什么？”

果然是为了此事。苏梨定了定神，道：“我只是跟他说，你伤还没好。”

温羽侯盯着苏梨，声音大的都快像是吼出来了：“谁让你告诉他了？更何况现在都已临近行动之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正是因为临近了所以才要说啊。以你现在的情况，就算能掩护林篁擒了瓯脱王，也难以全身而退啊。”苏梨的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度。

温羽侯语声终于低了一些：“我知道。”

“那你还一意孤行？”

“不然呢？转魄日的行动只许成功，瓯脱王一定要落入我们手中，这样才能牵制住冰云族。他们一直以来都很不安稳，这次我们重创大漠王又恰好给了他们契机。”

苏梨想了想道：“那为什么不把掩护的任务交给陆奇峰或者陶兮然呢？”

“他们习惯了群体参与的长战线行动，单独一人时的爆发力与速度都不足。掩护林篁，至少要有与他旗鼓相当的行动力。”

苏梨静静地听完温羽侯的解释，一字一句道：“我去。”

“什么？”

“我代你去。”

温羽侯想也不想地就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行？”苏梨急道，“你说的爆发力和速度，我都有啊。倒是你，真气不足，小心到时拖了后腿。”

温羽侯目光闪了一下，苏梨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讲重了，但既已讲出了口，哪里还能收得回来？她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温羽侯，但他转过了身，只能听见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若是我麾下的，一定被我罚死。”

苏梨抱臂坐下，口上应道：“但我不是。不然你去问问你手下的人啊，看他们在知道了你伤势后会不会拦着你去。”

温羽侯没有说话，只是负手立着，脸上的表情和他刚进来时一样，让苏梨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神不定。末了，他一语不发地走了，步子很快，像是在追着时间。

苏梨看着敞开的门，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赌气似的。这时门口忽然探进了一个脑袋，是云停。

他见屋里只有苏梨一个人，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边走过来边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将军说话的人啊。”

苏梨没好气道：“你都听到了？”

云停夸张地叫道：“岂止我一个人？我们都听到了！你们吼那么响，估计方圆十里都听见了！”

“哪有吼？”苏梨懒得跟他争，她更关心的是这个，“那他现在是去找陆大哥他们商议了吗？”

云停吐了吐舌头：“不知道。不过就算将军不找他们，他们也会去找将军的，但得等一会儿，等将军气消了。”

苏梨叹气道：“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云停想了想，道：“那我倒不是。其实将军很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像上次？？？”

“上次？”

云停吓得忙把嘴捂住，惊恐地望着苏梨：“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哦！”他说完这句，就飞也似地逃走了，苏梨想拉都来不及。她苦笑着叹了口气，但心里的疑问像石块一样堆积着。

之后的一天多时间里，苏梨没有看见温羽侯，甚至也没有看见陆奇峰和陶兮然，心里只感觉这座伊墨城里的最后一点生机都要消失殆尽了。除了头顶光芒愈涨的太阳给人一点暖意之外，目光所及之处都给人一种遗世之感。

就这么到了转魄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林篁突然出现在苏梨屋外，他语声依然是冷冷的：“听说你要跟我一起去执行明天的转魄行动。”

“是啊，但温羽侯不同意。”

“这次我们要生擒瓯脱王，与你之前参加过的刺杀还是有些不同的。”

苏梨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这么说他是同意了？”

“所以我才来跟你说明天的事情。”林篁一点头，“转魄祭典在正午时分开始，瓯脱王就在那时出现，待他将凝魂珠取出后，我们就动手。”

“凝魂珠？？？”苏梨低声喃喃自语，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火花在跃动。

“生擒瓯脱王之后，就退到外场，有人会接应。”林篁寥寥几句就把明天的行动交代完了，“反正你在‘绊’待了这么久，具体的也不用我多说吧。”

苏梨心想最后那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但说的倒是实话，她正欲点头，忽然瞥见窗外温羽侯的身影，心里一惊：他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温羽侯没有进来，也不知他是否听到了林篁与苏梨的对话，他只是在林篁离开后向窗口走近了几步，缓缓道：“明天小心。”他脸颊在月光下愈显清冷，但微陷的双眼凝视着苏梨。

他一句话打破了近两天的冷战，苏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感觉听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光都笼罩着自己。她用力地点头，想抓住身边的光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