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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天来了,天气便忽晴忽雨。有些时候,这样的雨又接连几天不停,去年我从深圳回来时,正逢上江南的黄梅天。我搬了凳子,坐在祖父的床边,他有时张开嘴巴,发出一点声音,这种表示常常是因为他感到疼,或者口渴。有时他又忽然会睡过去,真的睡着了,没有一点响动。我坐在那里,发现对面墙上仿佛在洇出水来,湿湿地晕开了一片。

有一次,祖父突然醒过来。睁大了眼睛,好像在听着什么。落雨了。他口齿非常清楚地对我说。我惊了一下,连忙回答他道:是的,落雨了。落了好几天。

他点点头,然后嘴巴又动了动,像是使劲地往下吞咽着口水。他把被子往下蹭蹭,表示无法忍受这种过分的蒸湿与闷热。但他的眼睛仍然睁得很大,很像倾听的样子,仿佛正因为不很甘心于不能移动的身体,他便保持了那样的姿势,

一直保持了很久。

老屋的楼下有个小院。我很小的时候在里面采过桑叶喂蚕宝宝。现在小院已经荒废了,桑树也已枯死。但有棵不知名的老树,或许是栎树吧,却长成很高。黄梅雨打在上面,发出很响的声音。祖母对我说过,这种黄梅雨若沾在衣服上,衣服多半便会腐烂,因为在民间传说里,这种雨是梅黄欲落时蒸发而成的。而后来,读了些书,才知道其实“梅”是更应当认作“霉”的,也就是雨中暑气的意思。

因为老屋全都是地板房,所以在黄梅雨季时,地板上全都淹淹地像是能挤出水来。有些邻家的关门声、脚步声,上下楼梯的踢踏声,全有下意识中行走于云蒸霞蔚里的感觉。我听得出是邻家的姚姑娘回娘家来了。我总是会记得好多年前的一个下雪天,姚姑娘正在谈恋爱的时候,那晚她要出去约会,临走前,她戴了一顶那时很流行的绒线帽,淡淡的蓝,在很白很白的里面渗出来的那点蓝,她戴上帽子后又把帽沿轻轻地往下压了压,还从里面拉出几根刘海。不知道为什么,对千这个细节,我印象极为深刻。它仿佛昭示了一种最为简单的幸福,仿佛如此,又仿佛不止如此。而现在姚姑娘已经是个健壮的中年母亲了,刚才她还在走廊里高声地说话,好像是在讲伞的事情,黄梅天了,怎么能不随身带着把伞呢。

祖母在楼下的厨房里烧饭做菜,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便在下面的天井里叫我。有时她则先把祖父的饭菜端上楼来,多半是熬好的骨头汤,还有一点饭。她对我嘀咕说,这种黄梅天,橱里的全毛衣服都要霉掉了,去年就霉了两件,真让人心疼。

她又说等到天好了、出了梅,赶快要拿出来晒晒,要连着多晒两天。

我扶着祖父的头,祖母则喂他吃饭,我听祖母说着,嘴里应着,仿佛就闻见了打开橱门时,里面那陈年的樟脑丸的气味,天井里挂满了毛茸茸刺人的厚衣服,到了黄昏的时候把它们从架子上一一收取,它们就像慵懒撒娇的孩子,赖在你的肩上,又燥热,又缠人,既是已显暑热的节气里的累赘,却更演变为无可回避的循环往复式的宿命一整个的一种英雄末路,逃也逃不掉的。

午饭过后,有时我会到楼上走走。靠着天井院子的墙边放了两个破陶罐子,都是残旧了的,损了边,有一只还掉了陶片。罐子里积了大半的水,还飘着几片嫩叶梗,一次我看见一只小甲虫趴在叶梗上,头歪着,雨点在它四周溅起来,它却浑然不知,就像睡着了似的,等到第二天再看,它便不见了,罐里的水却又更满了些。我不知道那水积着会有什么用处,若是有嗜茶的雅客,那倒是能够烹茶待客的,以前大家把这叫做梅水,并且认为它甘美胜于山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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